“回主子,初九,秋分。”


    她闔眼養神,默默算了算,道:“十四日是?孔子誕辰,諸事皆宜,便定在那日出行,我要提前一日進宮探問?,再決定十五當日是?否赴宴。”


    “是?,奴婢這?去安排。”


    細辛退下,賀蘭香緩緩睜眼,看?著?遊離在翠玉掛屏上的夕陽殘影,伸出手去抓,抓到一手寂寞。


    她看?著?空蕩的掌心,輕嗤了聲,眼底黯然一片。


    *


    中秋前夕,孔子誕辰,街上文人如潮,結伴尊孔拜孔,儒風氣息濃重,連跑在街上的孩童,嘴裏唱的都是?儒家警言。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勇恭廉,誠悌勤雅恒。”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顛倒綱常,社稷難長。”


    皇宮內,李萼徹夜侍奉帝前,直至巳時二刻方回涼雨殿。


    秋若迎上道:“回稟娘娘,賀蘭氏今早入宮前來給您請安,被?奴婢引至偏殿等候,是?否要見?”


    李萼稍作頓停,點?了下頭,之後抬起手,在白到了無血色的頸項上掐出兩道醒目紅痕,刺眼又曖昧。


    秋若欲言又止,最終不過化為一聲歎息,“您先進殿歇息,奴婢這?去請她。”


    未過須臾,一豔一素兩道身影便已在主殿相對而坐。


    賀蘭香輕吹盞中茶熱,在煙絲中稍掀眼皮,看?了眼茶案對麵的寡淡美人。


    李萼依舊是?那身萬古不變的伽羅色,隻比披麻戴孝要好些,十分適合守寡的顏色。衣服往上,麵無粉黛,髻無珠釵,唯一的亮色,便是?頸上兩道鮮豔紅痕。


    和空洞烏黑的眼仁比起來,那痕跡簡直香豔到罪過。


    賀蘭香眼波微轉,將?視線從痕跡上收回,莞爾笑道:“妾身前些日子便差人問?過了,露兒入秋以後便受涼起了風寒,身子不爽快,十五宮宴便不過來了,且在家養著?,養好了再來進宮陪伴娘娘。”


    李萼麵無波瀾,聲若散煙,冷冷淡淡地道:“我的妹妹是?我一手帶大的,她的性?情?如何,我比誰都清楚,她若想要見我,風寒又豈能阻攔她。”


    李萼轉了臉,無光的眼眸看?著?賀蘭香,“她不見我,不是?她的錯,你?不必替她遮掩。說吧,找我是?為了何事。”


    賀蘭香笑了聲,呷了口茶,放下茶盞,抬眼與李萼對視,漸漸的,眼中佯裝出來的溫軟退去,化為銳利的,熊熊燃燒的欲-望,“明日中秋夜宴,幾大世家爭著?讓女兒在禦前露臉,那麽多人盯著?皇後的寶座,難道,娘娘就?一點?危機感都感受不到嗎?”


    李萼靜靜看?她,未順著?她的話走,而是?啟唇道:“怎麽,謝折靠不住了?”


    賀蘭香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萼會這?麽一針見血。


    “想讓我爭寵,掌些實權,然後為你?所用,”李萼道,“想法是?很好的,畢竟我需要你?幫我看?護妹妹,但凡我能力之內,我必定會庇護你?。隻不過,賀蘭夫人,你?到底高看?了我。”


    李萼認真看?著?賀蘭香,說:“你?不要忘了,我是?先皇的妃子。”


    “那又如何。”


    賀蘭香捏緊了茶盞,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目光灼灼道:“以往又不是?沒這?個先例,子奪父妻若為驚世駭俗,父奪子妻不也如實發生過,再是?口誅筆伐,唐玄宗不也照樣納了楊貴妃?”


    李萼輕輕點?了下頭,問?:“那他們的結局呢。”


    賀蘭香驟然失語。


    李萼端起茶,茶蓋撇了下浮沫,餘光掃視著?賀蘭香,“我不願當楊貴妃,也不想落得個縊死馬嵬坡的下場。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心思如此縝密,怎會突然亂投醫,將?如意算盤打到了我的身上。”


    話說到現在,二人之間已無嫌隙,賀蘭香舒出口長氣,不再有所保留,輕嗤一聲悲涼地道:“不往你?身上打,往誰身上打。”


    “往康樂謝氏身上打,無異於與虎謀皮,往王氏身上打,更是?自掘墳墓,我現在懷著?孩子還好,若等到孩子呱呱墜地,與母體分離,我才是?真的孤立無援,成了砧板上的魚肉,誰都能對我宰上一刀。你?說,除了你?,我還能依靠誰?”


    她別無選擇。


    殿中寂靜無聲,風過留痕。佛龕上的金佛不語,在煙絲裏冷眼旁觀人世冷暖。


    李萼喝著?茶,“或許,你?還是?該一心依附謝折。”


    賀蘭香氣急生笑,瞧著?李萼,“那我問?你?一句,不管謝折日後保我也好棄我也罷,戰事如此頻繁,倘若他有日死在外麵回不來了,我該如何?趴在他棺材裏抱著?他的屍體哭嗎?”


    這?時,秋若進門,對李萼福身道:“回稟娘娘,長明殿那邊來消息了,說是?謝將?軍凱旋,陛下要為他擺慶功酒,今日晌午便不來咱們涼雨殿用膳了。”


    第77章 回來了


    謝折回來了。


    賀蘭香的內心有一瞬像被什麽擊中?, 心梢重重抖落了一下,隨即便?強行克製住激動,哼笑一聲, 全?然不在乎的模樣,“說曹操曹操到, 我若不提他一嘴,興許他還就沒消息了。”


    李萼看她一眼, 品著她故作尋常的古怪,對秋若道:“本宮知道了, 退下罷。”


    賀蘭香端起?茶盞, 吹了吹熱氣, 但沒喝, 兩眼看著茶麵的浮沫默默打起怔,思緒不知飄到了哪裏。


    李萼未作聲,由她這麽靜著。


    過去半晌, 賀蘭香將茶盞放下,扶髻起?身道:“時辰不早,妾身不敢過多叨擾太妃娘娘, 明日中?秋夜宴, 妾身懷有身孕不便?前往, 還要勞煩太妃娘娘關照,向陛下轉達消息。”


    李萼自?然懂她用意, 沉默應下。


    賀蘭香福身告退,走至殿門,又聽身後一聲:“等等。”


    賀蘭香留住步伐, 轉頭望向李萼。


    沉悶的伽羅色像是一張縛住鮮活氣息的大網,李萼長?睫壓目, 孤寂成了被網困住的枯葉蝶,語氣裏帶了三分真切的愧疚,“抱歉,沒能幫上你。”


    賀蘭香笑了,渾然沒放在心上的樣子,道:“太妃娘娘,你能不能幫上我,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


    李萼目露詫異。


    賀蘭香眨了下眼,“來日方長?,何必將話說滿。”


    話說完,她回過臉,聲音悠然,“妾身告退。”


    出?了涼雨殿,上軟轎,出?西華門。


    賀蘭香在轎中?掀起?簾子,看著巍峨殿宇,高大仿佛延伸入雲的朱紅宮牆,隻覺得這皇宮也不是皇宮,而是個困人的牢籠。


    真不知道李萼是怎麽在這待這麽多年還不瘋的。


    “主子你看,奴婢瞧那?像是謝將軍的背影?”細辛忽然出?聲。


    賀蘭香心尖跳了一下,舉目往宮門方向望去一眼,隻見玄甲護衛雲集,中?間?簇擁著匹駁色大馬,馬上男子重甲披身,窄腰寬肩,氣勢森然,不是謝折還是誰。


    距離與他上次見麵已過去一月有餘,乍一看見這背影,賀蘭香口中?那?顆煩人的乳齒便?又隱隱作痛起?來,心也止不住加快跳動,身上甚至出?了薄汗。


    “不是說陛下要為他擺慶功酒嗎。”賀蘭香望著道,“怎麽這就要出?宮了。”


    她眼波微動,饒起?興致,“走,過去問問。”


    軟轎與宮門漸行漸近,在距有三丈之遙時,賀蘭香的視野裏忽然多出?抹清雅窈窕的身姿。


    “謝將軍請留步!”


    少女自?側路小徑小跑而來,一襲牙白羅裙,上身蘭花色廣袖罩袍,袍中?著有鵝黃內衫,步伐走動間?,鵝黃與蘭色交織,甚是賞心悅目。衣衫往上,織金刺繡的對襟領口上,頸項纖細,心形小臉,臉上平眉杏目,雪腮薄唇,單薄清雅的模樣,令人難起?警戒之心。


    更?別提此刻籲籲薄喘,白皙的臉頰因小跑而飛上霞色,纖薄雙肩微微起?伏,便?更?顯得弱柳扶風,有西子捧心之態。


    賀蘭香略眯了眼眸,抬起?手,“停下。”


    細辛隱約覺得不對,然主子之命不可違,遂吩咐宮人:“放下轎子,不急著走了。”


    軟轎落地,賀蘭香幹脆把簾子全?卷了上去,在轎中?認真端詳起?前麵的景象來,就差管細辛要壺茶邊喝邊看。


    “小女鄭袖見過謝將軍,”少女福身馬下,紅著張臉道,“小女記得謝將軍的護腕在路上被箭矢磨壞,特地為將軍新做了一副,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僅此而已,望將軍不嫌小女手藝粗笨。”


    那?雙青蔥似的纖手將護腕往上奉去,雖是低著頭,卻足以讓人感受到她此刻的殷切心情。


    轎中?,賀蘭香單手支起?下頦,一副看戲的模樣,目光直直盯著馬上的高大背影,看他能說出?個什麽。


    “軍中?不缺護腕。”


    熟悉的,低沉冷冽的聲音傳入賀蘭香耳中?——“鄭姑娘的好意本將心領,但你還是送給需要之人為妙。”


    話音落下,隻聽一聲不留情麵的“駕”,馬蹄聲響起?,即將穿過宮門。


    鄭袖呆站在原地,全?身僵硬顫抖,若非身後有婢女扶住,險些暈倒過去,回過神似是留意到人將漸遠,跺了下腳追趕上去:“謝將軍!”


    細辛出?聲:“主子,咱們要不要過去。”


    賀蘭香略挑眉梢,“過去幹什麽,這種鬼熱鬧看個開?頭便?成了,把簾子放下吧,咱們換個門走,不蹚這渾水。”


    這時,一道響亮清朗的男子聲音驀然響起?,直衝軟轎中?的賀蘭香:“賀蘭!是你嗎!”


    賀蘭香怔了下子,轉臉看向轎外,隻見窄長?宮道上遠遠跑來個年輕男子,錦袍墨發?,眉目俊朗,身後跟著若幹宮人,宮人手端卷托,托盤放滿卷牘。


    “二公子?”她不由得噙了些笑意,橫豎已經暴露,索性把宮門處那?二人當了空氣,揚聲問道,“這麽巧,你怎麽也在宮裏?”


    王元琢一路未停跑到轎前,雙目盛著歡喜,興高采烈地道:“你忘了我要在中?秋之後出?任內務參事了麽?明日中?秋夜宴,正是內廷繁忙之時,我便?想著趁機過來,先熟悉一二,把曆年宮中?檔案全?都整理了研究清楚,不至於屆時跟個無頭蒼蠅似的沒點眉目。哎呀不說我了,說你吧,乞巧之後咱們便?未曾見過麵了,你近來可好?”


    賀蘭香笑道:“我若不好,能有閑心入宮陪太妃解悶?”


    二人相視而笑,言談間?甚是合拍,氣氛輕鬆。


    直到王元琢總覺得後腦勺發?刺,轉麵一望,望到宮門處的某人,方變了臉色,些許僵硬地作揖:“不想謝將軍竟也在,下官失禮,見過謝將軍。”


    謝折早不知何時下了馬,偉岸矗立在宮門前,黑沉著一張臉,盯著王元琢,盯著軟轎中?那?道綽約倩影,眼神像要殺人。


    更?讓他想殺人的還在後麵。


    賀蘭香聽聞王元琢行禮,立馬佯裝詫異,驚呼著下轎子,“原來謝將軍也在麽,妾身方才竟都沒看見,謝將軍大人有大量,可莫要同?妾身一般見識,妾身這就給您行禮。”


    她出?了轎門,對著宮門方向盈盈一福身,端得個柔情萬種,讓人挑不出?錯處,“將軍萬福,妾身恭賀將軍凱旋——咦,不知您身旁這位姑娘是?”


    鄭袖漲紅著臉對二人福身,因不知身份,言辭便?有些模糊磕絆,還是王元琢率先自?報家門,鄭袖才定下心魄,得以吐出?完整一句:“小女鄭袖,今日初到京城,特隨家父入宮麵聖,見過王大人。”


    她又見賀蘭香容貌雍容豔麗,衣著不凡,不像尋常宮廷女官,想起?這二人方才相談甚歡,話又沒聽全?,隻當他倆是夫妻,便?道:“見過王夫人。”


    謝折周身氣勢直接冷了。


    鄭袖離他近,自?然察覺出?異樣,下意識感到惶恐,不安地小聲問謝折:“謝將軍,小女說錯話了麽?”


    王元琢笑出?了聲,糾正她:“鄭姑娘誤會了,我身旁這位不是王夫人,是護國公遺孀謝夫人。”


    鄭袖頓時白了臉色,對賀蘭香行禮賠罪:“小女愚鈍,不想竟認錯身份,望夫人莫要見怪。”


    賀蘭香款步上前,將她親自?扶起?,笑道:“不知者?不罪,這有什麽,誰都有嘴瓢說錯的時候,下次莫再?叫錯便?是了。”


    她說話時眼睛是對著鄭袖的,謝折身上的氣息卻侵襲在她全?身,二人不過三尺之距,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未散的血腥氣,不知是殺了多少人留下的。


    賀蘭香用餘光瞥向謝折。


    一個多月沒見,依舊是濃眉,黑瞳,高鼻,薄唇,模樣沒有變,隻不過下頦的傷疤又添了幾?道,傷口不淺,已經結痂了,粗糙一片——看著便?不好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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