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君笑道:“清者自清,舅母隻信自己眼裏看到的。”


    謝姝抱住鄭文君胳膊賣癡:“還是?舅母好!”


    王氏無奈道:“行了?,你舅母大病未愈,少?去衝撞她,快去找你三姐玩吧,省得在我麵前晃悠礙我的眼。”


    謝姝小聲嘟囔:“把我威脅過來又嫌我礙眼,天底下再沒比這更無王法的事了?。”


    王氏:“我可聽得一清二楚。”


    謝姝生?怕挨打,一溜煙便?跑出內間,撥開隔絕內外?間的氈簾,揚聲道:“我跟我三姐有什麽?好玩的,找她還不如去找老四呢!”


    王氏起身便?欲追上,嗬斥道:“你都多?大的人了??心裏半分數沒有,男女大防懂不懂?”


    鄭文君攔住王氏,道:“防什麽?呢,他二人六歲之前都是?在一張榻上睡大的,說是?親姐弟也不為過了?,姝兒還是?個孩子而已,讓她開心些,不必顧忌太多?。”


    王氏沒了?脾氣,瞧著晃動的氈簾衝鄭文君抱怨:“多?大了?還是?孩子,你這好外?甥女以後若嫁不出去,你家老四就等?著遭殃吧。”


    鄭文君笑道:“若有此等?好事,想?必璟兒樂意之至。”


    二人說笑片刻,外?麵忽起了?風,窗欞啪嗒發響,急促緊張,叩擊人心。


    鄭文君漸漸沉下臉色,安靜地問:“今日是?什麽?日子。”


    王氏拈指細數一二,道:“冬月廿九,明日便?是?臘月了?。”


    說完,王氏像是?想?起來了?什麽?,臉色亦隨之一變,下意識看向鄭文君。


    鄭文君麵無表情,眼波沉穩,與素日模樣?並無二致,但人顯然陷入了?回憶當?中,平靜的眼底,逐漸有淚光浮上,隱在閃爍。


    她聽著風聲,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夜裏,那?一夜火光漫天,處處皆是?人的慘叫,血色蔓延金佛蓮座,風聲猶如鬼哭狼嚎,充斥在東西南北,將佛門淨地變成阿鼻地獄。


    混亂中,她被?推搡上馬車,護衛奮力驅馬回京,她卻不顧婆子阻攔,總想?跳下馬車,伸手朝著車外?不停延伸哭喊:“放我下去!我要我的女兒!雲兒!我的雲兒在哪!”


    。


    臘月初一, 寺廟香火昌盛,金光寺外停滿了華車寶蓋,往來貴婦進出頻繁, 人來人往三兩結伴,華服灼目, 髻上金釵交相輝映,香風縈繞寺廟內外。


    大佛殿中?, 賀蘭香端跪蒲團,向來不信神佛個人, 此時閉眼合掌, 在心中虔心祈禱:“佛祖在上, 信女一無所求, 唯願鄭氏文君早日病愈,餘生平安,若得償所願, 信女便從此皈依,常拜我?佛。”


    她?睜眼,命細辛將裝滿金銀的荷包放入功德箱, 再度對佛像叩首, 方在攙扶下起身離開?。


    從大佛殿到前寺, 不算太長的一段路,先前一炷香便能走完, 如今走了整三炷香還不到門口,僅到那棵老銀杏樹下,賀蘭香便覺得累了, 不歇息不行。


    三個月往前小腹都還是一片平坦,與孕前無甚區分, 但自從肚子顯懷,賀蘭香便感覺身子越發沉重。


    樹下,細辛將隨身帶的軟褥鋪在石墩,扶賀蘭香坐下,又用長匙將手爐中?的酥炭翻了翻,好更?暖和些。


    日頭正燦,天晴無風,賀蘭香穿著銀狐厚披,陽光手爐俱是溫暖養人,她?一身溫暖,舒服到昏昏欲睡,不由便抬頭,打量著光禿禿的銀杏樹幹,指望靠這提起幾分精神。


    初來這時還是遮天綠蔭,一晃,半年都要過去了。


    賀蘭香內心免不得有些無用的感慨,頗有時過境遷之感。


    看著看著,她?忽然留意到樹冠最頂上有好幾截樹幹是黑的,像是經火烤過。夏秋時節葉子茂盛,看不出來,如今冬日葉落歸根,黑處格外明顯起來。


    “這幾截樹幹怎麽是黑的?”她?疑惑道,“烏漆漆的,看著真不好看,是下雨時被雷閃劈中?了嗎。”


    細辛答不上來,見就近有個掃地的小沙彌,便招手喚了過來,指著樹幹詢問。


    小沙彌合掌道:“阿彌陀佛,回女施主,這樹幹一直是黑的,但並非是被雷閃所擊,而是被火灼燒所致。”


    見賀蘭香麵露疑問,小沙彌低聲道:“施主有所不知,十?五年前的昨日京畿曾生暴-亂,暴-民入寺燒殺搶掠,一把火險將這百年老樹燒成灰燼,所幸當夜降下場大雪,及時將火撲滅,這才救下滿寺生靈。”


    賀蘭香驚詫不已,沒?想到如今的戲碼在過往也曾上演,“暴-亂?那是為何?”


    小沙彌:“這小僧便不盡知了,隻聽說似乎還與蕭氏有關,禍事發生時如今的提督夫人還帶著年幼的三小姐在寺中?休養,因被卷入亂中?,三小姐失蹤了整七年,直到十?歲那年才認祖歸宗。”


    話?說完,小沙彌立刻意識到自己多嘴,打住再也不提,直念阿彌陀佛。


    賀蘭香沒?再往下問,她?全沉浸在震驚的心情當中?,顯然不知王朝雲前半生經曆竟如此坎坷……再說,十?五年前失蹤,那時她?差不多隻有三歲左右吧?七年,真難想她?都是怎麽過來的。


    太陽和煦,賀蘭香身上卻莫名發冷,她?扶著細辛站起身,繼續往寺門走去,準備打道回府。


    轉臉剛邁出步子,她?便迎麵遇上正朝這走來,身邊女眷壞繞的鄭文君。


    。。


    一眼過去對上鄭文君的臉, 賀蘭香頭腦一陣眩暈,天地仿佛都?跟著顛倒個跟頭,愧疚與酸楚齊上心頭, 她下意識便想要轉身離開,永遠不出現在鄭文君麵前才好。


    可想歸想, 她留意到鄭文君身邊還有王氏的身影,王氏好歹是?她名義上的長輩, 視而?不見未免失禮,她就隻好硬著頭皮上前, 佯裝從容, 先噙笑對王氏福身, “侄媳見過嬸母。”


    又垂了眼眸, 對鄭文君福身,“妾身見過夫人。”


    鄭文君對她輕輕點了下頭,蒼白的臉上流露溫和的善意。


    相比之下, 王氏便有些不自?然。


    賀蘭香和王元琢鬧出的流言滿城大街小巷無人不知,王氏再見賀蘭香,心裏便有根刺紮著, 再裝不出過往那般親切熱絡, 但到底介於是?在外麵, 多?雙眼睛瞧著,還有鄭文君在場, 便堆出笑道:“巧了,沒想到能在這裏遇見,好些日?子不見, 瞧這肚子,少說也有六個月了吧?”


    賀蘭香點頭, 手落在小腹上,“嬸母說對了,最?近剛滿六個月。”


    王氏打量著肚子,欣慰點頭,“倒不算過大,生產的時候應當不算難捱,姝兒當初臨盆足有七斤三兩重,累得我?險些昏死過去,孩子小點,起碼不折騰人,”說著,她轉臉看鄭文君,“我?記得雲兒出世時比姝兒還要重些,是?多?少來?著?”


    鄭文君溫聲道:“七斤九兩,堪說是?八斤了。”


    王氏倒吸涼氣,“可真是?難為嫂嫂你了。不過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雲兒自?小便與旁的孩子不一樣,剛滿月便白胖白胖的,像個小雪團,也不愛哭,見人便笑,把?我?哥哥稀罕得不行,逢人便抱起女兒過去炫耀,老大老二成日?喝醋,說爹娘隻喜歡妹妹,不喜歡他們。”


    鄭文君笑了,王氏也跟著笑,往後看道:“這一晃眼,小雪團都?長成大姑娘了。”


    賀蘭香隨著王氏的目光瞧去,這才發現站在長輩後麵的王朝雲。


    王朝雲今日?穿著緙絲繡金鬆鶴紋鬥篷,頭梳雙蟠髻,發髻兩邊步搖華貴,流蘇搖晃,一身熠熠生輝,端得是?王氏嫡女的氣派。


    賀蘭香靜靜看著王朝雲,卻怎麽?都?沒辦法將她與王氏口中的“雪團兒”“見人便笑”聯係到一起去。王朝雲無疑是?貌美的,但她細長眼型,蜜色肌膚,身量也高挑清瘦,英氣頗重,眉眼間?自?有一派肅冷威嚴,毫無溫軟之言,與鄭文君長相上的溫潤細膩截然不同。


    想來?女孩都?是?隨爹的。賀蘭香聯想到王延臣那副恐武英氣的樣子,未多?想,將目光收回。


    簡單寒暄完,王氏對鄭文君道:“走吧嫂嫂,一日?之計在於晨,仔細誤了時辰,佛祖便不靈了。”


    鄭文君點頭。從始至終,她一直安安靜靜,除卻回答王朝雲出生時的斤兩,便是?點頭微笑,並未多?言語。


    越是?這樣,賀蘭香心裏越是?沒底。


    她用餘光掃過鄭文君的臉,看見蒼白的麵色和明?顯憔悴許多?的雙目,想到謝姝那句“都?是?被我?二哥氣的”,一時腦熱,鬼使神差便上前一步,麵對鄭文君道:“妾身有些話想與夫人說,可否與夫人借一步相談。”


    鄭文君麵露愕然,但未有過多?反應,稍為思忖一二,便點頭同意。


    二人結伴步入就近佛堂偏廊,走到了一株枝葉蔥蘢的冬青樹下,陽光折入樹冠,降下一片光影婆娑,隨風浮動,搖曳生姿。


    賀蘭香站在鄭文君麵前,作勢便要行禮。


    鄭文君忙將她攙扶起,詫異道:“這是?做什麽?,肚子都?這麽?大了,傷著了該如何?是?好,趕快起來?。”


    賀蘭香搖頭,口吻苦澀,“妾身對夫人有愧,望夫人切莫推脫這一禮。”


    鄭文君不與她分說,命婆子搭手,強行將賀蘭香扶了起來?,對她認真道:“你我?無冤無仇,你從未行過害我?之事,究竟何?出此言?”


    賀蘭香紅了眼眶,最?是?將廉恥德行視為塵泥個人,此時滿麵羞愧,低著頭不敢去看鄭文君的臉,欲言又止地道:“我?,我?與二公子……”


    鄭文君歎息,轉臉看向?遊離在地的光影,語氣有些自?嘲的意味,“你以?為,我?夫君背地裏做的那些事,我?就一點不知道嗎?”


    賀蘭香愣住了,啞然失語。


    鄭文君沉下聲音,“對孕婦下毒,何?其?歹毒之舉。”


    “他既行得出,便不能怕有報應。”


    賀蘭香見鄭文君如此坦然的說出真相,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小聲道:“可我?,我?利用了二公子啊。”


    鄭文君笑了聲,想到自?己的二兒子,眼底盡是?無奈,淡然地道:“你情我?願的事情,談何?利用,他若不願,你難道還能將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嗎。他早是?個大人了,不是?個一言一行皆易受人蠱惑的孩子,他做出的事情,便該他自?己擔負全部後果。你覺得你對我?有愧,可歸根究底,是?他們男人爭權奪勢,引起戰爭禍端無數,千怨萬怨,怨不到你身上。”


    “再說,即便要賠罪,也是?我?代我?夫向?你賠罪。”鄭文君話音剛落,便對賀蘭香俯首福身,“是?我?們王家對不起你與孩子。”


    賀蘭香連忙扶住人,眼角濕潤晶瑩,哽咽道:“夫人何?苦折煞於我?,夫是?夫妻是?妻,我?豈會將你與他同樣看待?”


    鄭文君看她泫然欲泣,不由便伸出手幫忙抹淚,“別哭,對孩子不好,總之你知道我?是?不怨你的便好了。”


    賀蘭香忍淚點頭。


    鄭文君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柔聲道:“話說起來?,都?六個月了,小衣服都?備上了嗎?”


    “尚且沒有準備。”賀蘭香道。


    鄭文君交代她:“怎能不備呢,不光衣服,小帽子小鞋子,肚兜圍嘴,都?要早早備好,還要備全,孩子長得快,出生以?後一天一個變化,提前準備,好過臨時火急火燎現去安排人做。”


    賀蘭香應聲,恍惚間?竟感覺在聽親娘嘮叨,破涕為笑,“多?謝夫人提醒,妾身知道了。”


    廊下,隔著冬青樹,王朝雲看著那越發熱絡的二人,麵無表情,眼底漸漸發冷。


    周氏站在她身後,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著與鄭文君談笑風生的賀蘭香,恨不得衝過去將人撕碎。


    *


    臨走,賀蘭香受鄭文君所邀,與她們幾人一同到殿中求平安簽。


    賀蘭香晃動簽筒,得出來?一支中簽,吉凶半摻,不好不壞,簽語雲裏霧裏,她看了一遍沒懂意思,不由默念道:“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孽海情天敢勇退,八十含飴弄兒孫。”


    賀蘭香皺眉,喃喃重複:“孽海情天敢勇退……退?我?該往哪裏退,這世道都?快亂成粥了,走到哪不是?絕路等著。”


    這時,鄭文君與王氏結伴去找和尚解簽,叫過賀蘭香,又叫王朝雲:“雲兒的簽語是?什麽?,過來?隨娘一道去解解看。”


    王朝雲看著簽上的簽語——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竹籃打水,功敗垂成。


    “簽不準,沒什麽?好看的。”她隨手將簽折斷,扔回簽筒中,起身便往外去。


    鄭文君感覺女兒有些異樣,但也並未太過多?心——自?從十五年前女兒下落不明?,她就不信神佛了,如今過來?,不過是?想解開心結,不至於永遠受陰影所困。


    出佛堂,王氏與鄭文君帶著王朝雲逛寺中景色,賀蘭香身子沉重走不了太多?路,便與幾人辭行,準備回府。


    出寺的路上,賀蘭香被身後一道聲音叫住,轉過頭,見是?伺候在王朝雲身邊的嬤嬤周氏。


    因周正?那筆賬還未清,賀蘭香對這周氏沒多?少好感,頗懷警惕,停下步伐聽她說明?來?意。


    周氏笑著走來?,一雙吊梢眼打量在賀蘭香臉上,話中帶刺,陰陽怪氣,“我?們夫人是?個和善人,臉皮薄,難聽的話說不出口,便差我?來?告訴夫人一聲,你們二人身份懸殊,門第有別,以?後還是?不要見麵為好,省得帶累了我?們提督府的名聲,惹人笑話。”


    細辛不悅,冷下聲音質問:“嬤嬤這話倒讓奴婢有些聽不懂了,什麽?叫帶累了提督府的名聲?黑是?黑白是?白,名聲硬要發爛,還能往別人身上推嗎?”


    周氏一巴掌便甩在了細辛的臉上,破口大罵道:“什麽?淫窩裏出來?的小浪蹄子,也配與我?說話?真以?為野雞也能當鳳凰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敢在姑奶奶我?麵前拿喬!”


    細辛被一巴掌打懵了神,眼淚當即便落下了,委屈得雙肩直顫。


    賀蘭香不是?傻子,當然能聽懂周氏的指桑罵槐,她看了眼細辛,冷笑一聲,上前兩步,揚起手怒扇了周氏一巴掌,巴掌聲響亮清脆,比周氏甩出的有過之無不及,震得掌心發麻。


    周氏險些撲倒在地,回過神滿麵震驚,手捂著滾燙發熱的臉,怒瞪賀蘭香,不可思議地結巴道:“你,你竟敢……”


    賀蘭香笑裏藏針,冷颼颼地道:“你是?個什麽?東西,也配與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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