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若強行穩住臉色,平心靜氣道?:“夫人多慮了,娘娘身體相比開始已?經好上許多,不過需要靜養幾日鞏固罷了,夫人養胎要緊,還是回去好生歇著罷。”


    賀蘭香覺得蹊蹺,嘴上答應著,心裏更加不放心李萼,轉身之?際給細辛使了個眼色,細辛會意,立刻上前攔住秋若。賀蘭香趁機推門而入,不顧秋若喊叫,快步走進裏間,著急察看李萼狀況。


    卻見榻前坐了個熟悉厭惡的身影。


    “你……你怎麽在這?”賀蘭香看著蕭懷信,幾乎瞠目結舌。


    蕭懷信手持布帕,正在擦拭李萼額上汗珠,手法細致溫柔,與猙獰的長相截然不同?。


    他未言,將帕子放下,站了起來。


    這時,李萼突然拉住他的手,睡夢中眉頭緊蹙,眼角淚珠閃爍。


    “輕舟,別走。”


    賀蘭香聽著輕舟兩個字,總覺得有些許熟悉,忽然想起些什麽,內心頓時掀起驚濤駭浪。


    第92章 過往


    李萼醒來時已是黃昏, 夕陽餘暉折入房中,光影斑駁搖曳,細碎的光線幽微浮動在她的眼睫上。她睜開雙目, 發現榻前坐了道悉的背影,羅裙錦衣, 雲髻金釵,不?是賀蘭香又能是誰。


    李萼渾身酸軟, 坐不?起身,便揉了揉沉痛的額角, 嗓音幹澀虛弱地道:“你怎麽在這。”


    賀蘭香沉默不?語, 張揚明媚的氣勢在此刻顯得有些過分肅冷, 也過分收斂, 窗口折入的霞光籠罩在她的身上?,更加靜謐的冷清。


    她道:“你與蕭懷信,到底怎麽回事。”


    李萼一怔, 眼底飛閃而過一絲複雜,垂眸,長睫蔽目,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氣氛靜下, 久久無聲。


    賀蘭香再啟唇, 語氣依舊不?鹹不?淡,冷熱難辨, 隻是陳述著,“你昏迷不?醒時,蕭懷信來看了你。”


    李萼抬眸, 眼底一片愕然,回過神, 唇上?便浮起一抹苦澀的笑意,小聲喃喃道:“他真?的來了麽。”


    “原來,我不?是在做夢啊。”


    夢境裏熟悉的氣息不?是錯覺,他真?的來看她了。


    賀蘭香總算轉臉,定睛看著李萼,目光複雜無比,道:“趁眼下遠離宮廷無閑雜人等,實話說吧,你和他,到底是怎麽回事,過往我從未聽你提起過。”


    李萼輕笑一聲,“不?過一段鮮為人知的老?黃曆罷了,無足掛齒。”


    賀蘭香皺眉,“足不?足矣掛齒,你說了是不?算的。”


    這時,窗外傳來錯落無致的窸窣脆響,劈啪清脆,響在耳畔,翻起泥土的苦腥氣。


    李萼看向窗外,沒急著回答賀蘭香的話,而是說:“下雨了麽?”


    賀蘭香等著她回話,心煩氣亂地?往外看了一眼,道:“下了。”


    這場雨下完,便要入暑了。


    時間過的多快啊,去年這個時候,再過不?久,便是侯府被屠。


    李萼看著窗外,目光忽然飄的很遠很遠,直過了許久,才道:“我想?到外麵?看看。”


    賀蘭香不?知她這是什麽意思,卻也未有阻攔,給細辛使?了個眼色,示意過來攙扶起李萼。


    李萼起身下了榻,在細辛的攙扶下往房門緩緩走?去。


    咯吱門開,裙裾搖曳,從下麵?邁出去一隻玉底錦腳,步出雕花門檻。


    外麵?細雨如絲,淅淅瀝瀝落在簷角葉梢。


    李萼看著雨絲,一瞬間,前塵往事接踵而至,禪宗佛門便已變為幽深府門,麵?前已不?是庭院深深,而是蕭條長街。


    “姑娘,雨下得大?了,一定要在今日出門嗎?依奴婢看,不?如遣人去辦,夫人在天有靈,不?會誤會姑娘的一片孝心的。”


    雨傘往上?傾斜,傘下少女麵?色蒼白,細致的眉眼清淡如水墨,鑲嵌在清瘦到近乎寡淡的麵?孔上?,沒有人氣,倒像抹揮之即逝的煙。


    “我要自己去。”她回答的幹脆。


    秋若的眉頭又緊了緊,憂心忡忡地?看著李萼,嘴巴張了張,又不?好多言,隻能低頭。


    今日是先李夫人的祭日,每年這個時候,李萼都會親自到生母墳前上?香掃墓,待到傍晚方歸。


    這已是她第三次出行,一晃眼,三年都過去了,原本看著遙不?可及的三年守孝,竟如彈指一揮間,原本那個眼閃淚光也要抱著妹妹毅然出走?的小小少女,已長成如此端莊嫻靜的女子。


    主仆上?了馬車,車軲轉動,行駛在蕭條灰雨中。


    少頃,馬車出了城門,涼風吹開馬車帷布,打在李萼的臉頰上?。


    李萼望向車外,抬眸間看到城門上?幾根懸掛的繩索,繩索隨風搖晃,上?麵?暗褐點點,顯然是陳存許久的血跡。


    蕭家人的血跡。


    李萼永遠忘不?了,去年得知蕭氏滿門皆伏誅的那個冬日。


    她大?病了一場,醒來便音笑全?無,連著三個月未能張口說出一個字,所有人都以為她傻了。


    她沒傻,但人確實也與死?了無異。


    尤其是後來得知蕭家三子蕭懷信,死?於千裏發配的路上?。


    生不?如死?。


    *


    僅僅半年過去,曾經如日中天的蕭家,死?的死?,亡的亡,唯一代表他們?家族存在過的痕跡,便是掛在城門上?的沾血繩索,孤魂一樣隨風搖晃。


    李萼看著那些繩索,眼底漸酸,將帷布放下,闔眼吸氣,試圖將心跳平穩下去。


    車外的嘈雜卻一聲高過一聲,有哭有叫,淒慘無比。


    “外麵?是怎麽了?”李萼問。


    秋若開窗打探一番,回過頭道:“回姑娘,是災民,上?半年南邊鬧旱災,人便都跑到京城討活路了,但朝廷不?發話,誰也不?敢讓他們?進來,。”


    李萼皺眉,看向外麵?,不?語。


    自從蕭氏滿門伏誅以後,龍椅上?那位原本還?算賢明的君主便性情大?變,不?僅荒廢朝政,還?在宮中大?肆修建亭台水榭,國庫因此空虛,連賑災的錢款都久久無法掏出,甚至因為發不?出軍餉,沒錢打仗,他還?同?意外敵開出的條款,讓做生意的蠻人可自由大?周國境,這在過去是前所未有的。


    “停車。”李萼忽然出聲,聲音清冷若碎玉,“就近買些吃的,分發給這些人。”


    車子停下,秋若按吩咐照做,因帶出來的人手不?夠,發放的便格外慢了些。李萼看著天色,擔心誤了時辰,便親自下車發放,並不?在乎身份懸殊。


    可等發放一半,她突然便變了臉色,死?死?盯著蜷縮在災民中的一抹衣衫襤褸的身影,渾身僵硬如石,牙關都在打顫。


    秋若看出她的異樣,正欲開口詢問,李萼便道:“帶上?銀子去和官兵通融,就說我想?帶上?幾個可憐人進城請他們?吃頓飽飯,他們?可以派人跟著,待等吃過飯,便將人帶出便是。


    秋若不?知她怎會突然有如此想?法,但也未過多勸阻,見李萼言辭決絕,便前去照做。


    半個時辰後,酒樓雅間。


    一反門外大?嚼大?咽的聲音,房中靜謐無比,滿桌飯菜熱氣騰騰,香味飄散流竄。李萼隔著飯菜看向坐在對麵?骨瘦如柴,蓬頭垢麵?不?見原本麵?目的男子,輕聲道:“先吃飯。”


    對方伸出沾滿泥土的手,抓起一隻燒雞便狼吞虎咽,直吃得渾身汗氣騰騰,汗珠順著臉頰淌落,帶走?臉上?的灰塵,方顯露出三分麵?目來。


    李萼看著那張日思夜想?的臉,麵?無波瀾,眼底漸紅,耳邊響起昔日雲煙。


    “李哭包,你是個木頭腦袋嗎?”


    “我不?來你便傻等,我幾日不?來還?好,可我若幾個月不?來,幾年幾十年不?來,你都要這般等下去嗎?”


    “回家去吧,大?半年了,總在這困著,不?是個長久之計。”


    “不?要怕。”


    “等你孝期滿了,我就去娶你。”


    牙齒嚼爛雞骨的聲音刺耳粗暴,像是豺狼進食,凶戾駭人。


    蕭懷信扔掉啃得七零八落的雞,胸口大?肆起伏喘著粗氣,抬臉,露出一雙血紅的雙眸,死?死?盯著李萼,嗓音啞澀道:“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李萼看著麵?前的人,那張臉已不?複過去清貴模樣,但人還?是那個人,隻是瘦了髒了些,未有脫胎換骨的改變,若非造此巨變,他梳洗一番,仍是姑娘們?歌中“一見蕭郎誤終身”的翩翩少年郎。


    李萼內心酸楚翻湧,淚水幾度奪眶而出,強壓住哽咽,問他:“什麽忙。”


    蕭懷信的兩?眼不?知是被汗水蜇到還?是被飯菜的熱氣熏到,紅得能滴出血來一樣,斬釘截鐵道:“我要你想?辦法幫我勸說你爹,要他暗中搜集證據,助我蕭家平反。”


    李萼愣住,如此過了片刻,竟撲哧笑出了聲音,吞著喉嚨搖頭,萬般苦澀道:“事關重?大?,我不?會幫你的,而且你知道,憑我的力?量,我也根本幫不?了,這個忙,於我來說過於難了些。”


    蕭懷信眼神發緊,瞳仁顫栗,看著李萼說:“忙若是簡單,便已算不?得是忙。”


    李萼斂了笑意,幹脆抬眼看他,終於叫他的名字,“輕舟,我當真?幫不?了。”


    “如果你今日來見我是為了要我跟你走?,我一定答應你,天涯海角,義無反顧。”


    李萼紅了眼眶,忽然別開眼神不?敢再看他,狠心道:“可這個,我真?的愛莫能助。”


    且不?說勸不?勸得動,就算以唇亡齒寒的道理把她爹勸動了,可是然後呢,陛下已昏庸至此,一個滿門忠烈的蕭氏都能說除就除,更何況他們?一個已有頹勢的李氏。


    李萼不?在乎這個家族的死?活,她甚至已經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她在乎她妹妹,她的露兒,她不?能讓妹妹小小年紀便身處如此危機之中。


    房中徹底靜下,唯能聽到門外嘈雜,襯出格外靜寂,滿桌酒菜色香全?無。


    蕭懷信靜看李萼半晌,一字未發,起身離開。


    李萼沒去追,袖下的雙手收緊,指甲刺入掌心,闔眼強忍淚水。


    這時,隻聽外麵?傳來一聲響亮的“在那兒!”,她心尖一顫,待等跑出去,蕭懷信就已經被官差團團圍住。


    他穿過人群看向她,眼裏滿是恨意與失望。


    那是李萼最後一次見蕭懷信未毀容的樣子。


    同?年裏,蕭懷信在民間幫派的幫助下秘密逃出大?獄,李萼則被家裏人送進了宮,成了鞏固家族勢力?的一枚棋子。


    十載光陰飛逝,等再見麵?,便是新帝登基,身後站了個權勢滔天卻醜陋如惡鬼的布衣丞相。


    *


    “我知道了。”


    賀蘭香單手支腮,皺著眉頭道:“蕭懷信以為你是故意把他引入城中被朝廷拿下的,所以才會與你形同?陌路,心懷仇恨。”


    李萼點頭,“我至今不?知究竟是哪裏走?漏了消息,竟將他的行蹤暴露給了朝廷,可也已經不?重?要了,這麽多年過去,無論他怎麽想?,我早就釋懷了。”


    賀蘭香想?到她在夢中那一句句撕心裂肺的“輕舟”,心想?釋懷可不?是你這個樣子,但也沒提,隻道:“既然是誤會,為何不?同?他解釋清楚。”


    李萼輕嗤,望著賀蘭香,眼波清亮,卻充滿無盡的苦澀,“賀蘭,你覺得,他會不?知道真?相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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