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衛統領的確趾高氣揚了些,但他未必當真認不出溫寒煙來。


    不過?是不敢認。


    空青顯然也想到?這一層。


    他原本?便隻是發泄情緒,幹脆扁扁嘴,不說話了。


    心裏卻又忍不住湧上一股幾乎稱得上怨恨的情緒。


    雲瀾劍尊和?陸宗主?為?何要這樣對寒煙師姐?


    她在落雲峰時,天資高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瀟湘劍宗名聲也跟著?遠揚。


    這五百年間,瀟湘劍宗能穩坐仙門世家之首,也與?寒煙師姐當年以身煉器脫不了幹係。


    ——這樣重?要的弟子,蘇醒之後竟然不僅沒享受到?半點擁戴補償,反而像垃圾一樣說扔便扔了,半點情麵也不講。


    他們怎麽能就這樣把她拋棄了呢?


    空青沒讀過?多?少書,但在他看來,這跟過?河拆橋簡直別無二?致。


    溫寒煙心裏卻沒什麽波瀾。


    修仙界弱肉強食,實力和?地位缺一不可。


    即便是如今的紀宛晴,平日裏受落雲峰千嬌百寵,在旁人眼中卻也未必能得到?多?少尊重?。


    披著?糖衣的毒.藥最?是麻痹人心,比起精致的死局囚籠,她寧願選擇自由。


    溫寒煙輕撫流雲劍柄。


    有朝一日,她會?用自己的劍,把她失去的一切重?新抓在手心裏。


    司氏家仆很快將他們帶到?院落裏安置好,幾人端茶,幾人布置雅座,幾人準備點心,分工明確,動作迅速。


    “葉家主?,您看這裏如何,合不合您的心意?”


    葉凝陽一心向道,對衣食住行並不在意,隨意道:“可以。”


    葉含煜跟在葉凝陽和?溫寒煙身後,隨手拿了一塊蜜餞扔到?嘴裏,含混道:“姐姐如今還真有幾分家主?的派頭。”


    “那是自然!”葉凝陽還沒說話,身後便探出一個腦袋。


    綁著?雙髻的侍女高高地揚起臉,自豪道,“少主?,雖然您沒了,可是咱們家主?還在呀!”


    “……”葉含煜嘴角一抽,一低頭,果然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小侍女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什麽歧義,一本?正經道,“您不在之後,東洛州可熱鬧得很呢。”


    說到?這裏,她幽幽歎了口氣,眼睛紅紅的,“隻可惜,您看不到?了。”


    葉含煜:“……”


    空青一臉同情地看著?葉含煜,沉痛地一拍他的肩膀。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男聲從門邊傳來,伴隨著?一串平穩的腳步聲。


    “東洛州月前動蕩,卻也未必不是因?禍得福。”


    “如今兆宜府聲譽不減反增,皆是拜她一人所賜。”


    來人穿一身淺金色蓮紋衣袍,長身玉立,俊臉含笑,“現在誰人遇上你姐姐,不真心佩服尊稱一聲‘葉家主?’。”


    葉含煜一愣,看清來人麵容,驚喜道:“司召南?”


    溫寒煙若有所思轉過?頭,不動聲色打量著?來人。


    男子五官不算驚豔,但勝在氣度清潤,墨發披散,隨意以一根絹帶係起,衣服穿得不算規整,外衫鬆鬆垮垮披著?。


    若非身上衣擺處明晃晃繡著?象征著?司氏子弟的蓮紋,他看上去簡直像是個隨性的散修。


    空青心直口快直接問:“你是?”


    葉含煜上前一步介紹道:“這位是我先前在浮嵐時的同窗。”


    頓了頓,似乎顧及什麽,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幾道視線落在身上,來人倒也不怯場,大大方?方?拱手行了一禮,主?動將葉含煜沒說完的話接下去。


    “在下東幽旁係子弟,胸無大誌,閑雲野鶴慣了,在修仙界裏沒什麽名氣。”他笑了笑,坦然道,“諸位沒聽說過?在下,也實屬正常。”


    溫寒煙重?複一遍:“浮嵐?”


    浮嵐興起的年歲已經很久遠,但盛行大約是在千年前。


    它並非是個特定的地方?,更像是九州仙門世家的一種聯盟。


    各大仙門世家的大能會?輪流入浮嵐進行講學,而這些大宗大家的嫡係子弟,則都?要進入浮嵐接受傳道,集百家之長。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利益共享,更是一種貴族子弟籠絡人心的場合。


    以至於?千年前宗門世家之間關係緊密,雖然並無成文的約束,聯係卻堅不可摧。


    直到?裴燼橫空出世,一人一刀血飲九州,殺伐狠辣,肆意妄為?,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


    溫寒煙對於?浮嵐的印象並不多?,在她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麽,更是一概不知。


    “浮嵐?這個我知道!”


    空青猛地抬起眼,總算說到?他領域之內的話題,他連忙加進來,“但是……浮嵐不是早已解散,不再舉召了嗎?”


    這話無意間戳到?葉含煜痛處,他尷尬笑了下:“實不相瞞,我入浮嵐時正巧趕上最?後一批嫡子入學。”


    “剛入學浮嵐便沒了。”葉含煜輕咳一聲示意葉凝陽道,“她還專門因?為?這件事,千裏迢迢從遊曆的地方?趕回來,特地嘲笑我是個掃把星。”


    葉凝陽肩膀聳動一下,又是一聲明目張膽的嘲笑。


    司召南溫和?打了個圓場:“說來也是幸運,浮嵐原本?隻有嫡係子弟才?有資格入內。”


    “不過?這千年來,因?為?裴燼那個橫行霸道的魔頭,仙門世家凋敝,我這才?湊巧能夠與?葉少主?相識。”


    靠坐在一旁的魔頭本?人:“……”


    裴燼無聲笑了下,懶洋洋剝開糖紙扔了一顆糖入口,愜意地眯起眼睛。


    葉含煜沒注意,點頭應和?道:“的確,若非有那個魔頭將修仙界攪得腥風血雨,浮嵐也未必那麽早便銷聲匿跡。”


    “瀟湘劍宗和?即雲寺兩大仙門聲明不再參與?之後,入浮嵐講學的人一下子少了不少——”


    司召南道,“沒有瀟湘劍宗和?即雲寺的功法,也結識不到?這兩大仙門的弟子,其他宗門來往的興趣都?淡了,遠遠沒有千年前那麽輝煌。”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一聲冷笑倏地從一邊飄過?來。


    “這跟裴燼有什麽關係。”


    幾人一頓,順著?聲音望過?去,裴燼咬著?糖果的動作也略微一滯,掀起眼皮看過?去。


    正看見?白衣女子沐浴在晨光之中,清淡的側臉。


    溫寒煙輕笑一聲,“是他將昆吾刀架在瀟湘劍宗宗主?和?即雲寺住持脖子上,逼著?他們與?浮嵐割席的?”


    她真的倦了,以至於?聽到?這種論調就直犯惡心。


    “裴燼或許的確不是什麽完美?的人,但我著?實聽不慣,仿佛隻要他犯下了錯,就變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窮凶極惡的罪人。”


    溫寒煙語調冷淡,“任何事情,任何罪行,但凡是旁人不想擔責的,便能一股腦往他身上扔。”


    她抬起眼睫,涼涼掀了掀唇角,“莫非這樣能夠更清晰地證明,他是個罪大惡極的惡人,不值得憐憫,更不值得可惜,非得集天下之力討伐他,將他狠狠碾到?塵泥裏不可?”


    沒骨頭一般癱在椅子上的裴燼手指輕搭在桌沿,微微一愣。


    院落四周栽滿槐樹,萬籟俱寂之間,唯聞風聲陣陣。


    槐花的清香氤氳而來,微甜,仿佛和?他口中的糖一同融化。


    裴燼突然在想,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溫寒煙在想什麽呢。


    太久了,太多?流言纏繞住他,辨不清甩不脫。


    他早就不想再白費這個力氣,幹脆放任,樂得自在。


    從未有人替他說話。


    除了溫寒煙。


    浮屠塔中裴燼覺得新鮮,但他也沒什麽期許,隻當她是心血來潮。


    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裴燼喉結微動,盯著?溫寒煙麵無波瀾的側臉,少頃,錯開視線。


    窗外的光線太耀眼,刺得他稍微眯起眼睛。


    耳邊傳來司召南的聲音。


    “這位是……寒煙仙子?”


    司召南微微勾唇笑了下,語氣和?善,“有件事我也是偶然聽說,想來你或許並不知曉。”


    “千年前寂燼淵一戰,當時的瀟湘劍宗宗主?嫡子險些被裴燼泄憤虐殺至死,終此一生不良於?行,修為?再難得寸進。之後沒多?久,宗主?便憂思過?度,走火入魔,渾身靈力經脈逆行,爆體而亡。”


    他稍微頓了頓,平和?道,“聽了這個故事,你還覺得此時與?裴燼無關嗎?”


    溫寒煙目不斜視,沉默片刻後,麵不改色道:“既然是故事,又是偶然聽說,我又如何能辨真假。”


    她沒什麽所謂一笑,“更何況,我如何看待此事又如何?一切既然已經發生,那便無從改變,裴燼如今身在寂燼淵下,你以為?他當真會?在意旁人如何評價他麽?”


    溫寒煙聲線清冷,語速不疾不徐,雖然並未明示,字字句句卻蘊著?幾分對裴燼的回護之意。


    空青一臉便秘地看著?她,唇瓣動了動,還是忍著?沒說話。


    葉含煜和?葉凝陽臉上流露出幾分訝然來,顯然沒想到?她竟然會?幫著?裴燼說話。


    兆宜府與?裴燼之間恩怨頗深,但畢竟相隔的時間實在太久了,盡管從小耳濡目染,他們卻並無多?少實感。


    如今雖然意外,但他們自然還是選擇站在溫寒煙這一邊,並未開口反駁。


    司召南直視著?溫寒煙,良久,才?緩緩揚起眉梢,似是驚奇。


    “寒煙仙子五百年前不惜以命換命,也要將裴燼困於?寂燼淵之下。”他眨了下眼睛,“我以為?,你會?很恨他。”


    溫寒煙不置可否地翹起唇角,並未回應。


    她的愛恨,向來不該被世俗界定。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寒煙感覺到?司召南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又隨著?她的話緩緩挪動,飄向桌旁的裴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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