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好是元宵,望月之?夜。


    山風無?聲?穿行,微涼,卻沒有刺骨的寒意。


    拂過衣料時,像是一塊冰融化成水。


    不知不覺,竟已到了春日。


    溫寒煙抬頭看著滿月。


    上一次她和裴燼一起望月,好像還是在東洛州兆宜府。


    原來已過去這麽久了。


    在寂燼淵初遇的時候,溫寒煙怎麽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可以和裴燼這樣?並肩坐在一起,像老友一般看同一片天,賞同一輪月。


    但說是老友,卻又不完全像是朋友。


    溫寒煙辨不清,但裴燼對於她來說,和空青不一樣?。


    她身披月色,冷不丁開口:“長嬴,你信不信命?”


    裴燼撐起一半眼皮看過來,不答反問:“你呢?”


    “有時候,我?忍不住去想,或許這世上當?真?早有天命注定。”


    溫寒煙輕聲?道?,“為何隻有我?的一切要那麽用?力,要拚命地去爭,即便如此?,還是會很快消失無?蹤。可有些人生來什麽都不做,也可以輕輕鬆鬆地被放在心上,被重視,被喜歡。”


    她回想起,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漸漸地不再敢像幼時那樣?靠近雲瀾劍尊。


    她感覺得到他莫名?的疏離,還有一種黏稠厚重的情緒粘附其上。


    她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對他撒嬌,那樣?喜怒形於色。


    後來她做了大師姐,雲瀾劍尊要她以身作則,護愛同門。


    無?數次生死存亡的時刻,她從絕望裏掙紮著爬出?來,也漸漸意識到,她本不必依靠他。


    從那時起,她漸漸習慣了,無?論是修煉還是試煉,她都不再依賴旁人。


    她習慣了無?論何事都隻能自己摸索,坎坷碰壁得遍體鱗傷,也要強撐著假裝堅強。


    她開始喜歡說狠話,但是心又沒說出?來的那麽冷硬,總是忍不住操心。


    她是大師姐。


    有時在劍林秘境之?外,看著其餘弟子身旁有師尊相送,手裏被一茬接一茬地塞滿各類天材地寶。


    “待會入內,務必萬事小心。”


    “嗯嗯,知道?啦,師尊。”


    “若自覺不敵,切莫逞強,速速退下。”


    “那豈不是一無?所獲?”


    “你平安無?事是最重要的。”


    “……”


    不遠處人群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乍一眼望去,像是一團團溫柔的流雲。


    她一個人孑然?站在一邊,仿佛有一道?無?形的結界,隔絕出?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有人察覺到她視線,抬起頭看過來,唇角關切的笑意登時一收,恭恭敬敬行禮,喚一聲?“寒煙仙子”“溫師姐”。


    溫寒煙那時隻能抿唇挪開視線,裝作雲淡風輕,毫不在意的樣?子。


    其實,她覺得羨慕。


    原來這世上不隻有竭力逞強一條路,原來也有法子可以讓她不走彎路。


    她明明有那樣?名?聲?嘹亮、實力強橫的師尊,卻似形同虛設,不走彎路便永遠不知道?自己究竟應當?如何選擇,有苦難言。


    她沒有退路。


    也沒有歸屬。


    她很少在落雲峰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就?像是潛意識的一種安靜的提醒。


    她所得到的一切,早晚都會失去。


    她沒有什麽真?正能夠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一日,在瀟湘劍宗製高之?處,四象峰朱雀台。


    在還沒有徹底失去意識的時候,溫寒煙站在山頂向下看。


    雲海遼闊,青山綿延。


    混沌昏沉之?間,她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是不是今日她從此?處跳下去,也不會有任何人知曉,不會有任何人在意。


    反正寂燼淵封印早已被加固,現在的她不再是五百年前那個名?動九州的寒煙仙子,不再是瀟湘劍宗大師姐,隻是一個無?人問津的廢人。


    沒有人需要她了。


    身側玄衣寬袖的人沉默良久,像是已闔眸枕著小臂,在夜風中?睡去了。


    溫寒煙平複了心底紛亂念頭,冷不丁裴燼的聲?音。


    “用?力去爭,分明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本事。”


    溫寒煙轉過頭。


    裴燼眼也沒睜,右手小臂慵懶搭在額間,“修道?中?人本便與天爭命,你比旁人會爭,難怪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成就?。”


    他撥弄了一下腰間墨玉牌,語氣悠然?,“還真?是想嫉恨,都嫉恨不得的天命呢。”


    裴燼語調不算正經?,簡簡單單打了個茬,溫寒煙心底那股情緒莫名?散去不少。


    “你當?真?這麽想?”


    裴燼掀起眼皮,“用?力何錯之?有,但過了界限,隻會自傷。若有一件事,亦或是一個人,需要你如此?拚命——”


    他吹了下眉間垂落的碎發,“那不妨,試一試放開手。”


    溫寒煙又轉回頭去看天上那輪圓月。


    她緩緩道?,“隻是人心與大道?,太過不同。”


    “的確不同。”裴燼支著額角看她,“所以不必用?力。”


    他也看向月色。


    “喜歡你的人,會喜歡你的一切。”


    他揚眉一笑,幾分輕佻,幾分正色,“就?像我?對你一樣?。”


    溫寒煙指節微微蜷了蜷。


    裴燼說話向來半真?半假,她懶得分心思去探究,往日聽見這些話,她一貫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但今日許是月色太明亮,照亮了一切深藏的心事。


    那句話無?論如何都在她腦海中?繞,忘不掉。


    可若要讓她追問下去——


    她心裏莫名?有一個聲?音,告訴她,不要去問。


    就?這樣?就?好。


    “我?曾想做最強的劍修,掃盡一切不平之?事。”溫寒煙挪開話題,“如今心回意轉,我?隻願身邊有親近之?人,一把靈劍傍身,這樣?足矣。”


    裴燼把玩著腰間墨玉,忽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願望若是說出?來,便不靈驗了。”


    溫寒煙怔了怔,記憶裏,她鮮少許願,就?連生辰也幾乎都是在廝殺之?間度過的。


    從未有人告訴她這些。


    “也罷。”裴燼拋開墨玉,“既然?已經?說了,今夜月色正美,不如幹脆說到底。”


    他目光轉過來,“若今夜天道?有靈,能夠滿足你一切心願——阿煙,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溫寒煙向來不喜將心裏話說給旁人聽,條件反射便是拒絕,話到嘴邊,卻莫名?咽了下去。


    她認真?想了想:“我?曾經?的確有過心之?所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是能夠擁有用?之?不竭的靈力,是不是許多九死一生的險境之?中?,便不會如此?狼狽拚命。”


    說到後麵,她聲?音漸低。


    這話說出?去,旁人恐怕隻覺得她心性不成熟,明麵上不顯,暗中?卻諷刺嘲弄。


    裴燼一聽,竟當?真?若有所思點點頭。


    “這麽一說,聽起來倒真?是不錯。”


    話音微頓,他撩起眼睫,意味深長,“尤其是於我?而言。”


    “不知你可否謙讓一番,將這個願望讓給我??”


    溫寒煙忍不住笑了下,她原本也沒將這些話當?真?,更未放在心上,聽了裴燼的話,反而故意道?,“做人做事,總要講究先來後到。這樣?的道?理,前輩難道?還需要我?來提點麽?”


    “前輩?”裴燼也笑,語調慢悠悠拉長,“美人,做你的‘前輩’,代價未免太過昂貴了。”


    他便是被她一句“前輩”生生吸幹了修為。


    氣氛無?端一鬆,溫寒煙撫著昭明劍,月華反照在劍柄上鑲嵌的白?玉之?上,映入她清澈的眼底。


    她下意識將塵封在心裏許多年的話脫口而出?,“雖然?做慣了大師姐,但有時候,也有些羨慕小師妹。”


    裴燼“嗯”了聲?,支著額角側過臉看她,“怎麽?”


    “小師妹。”溫寒煙輕輕重複這三個字,沒什麽情緒地笑了笑,“聽上去,便覺得無?憂無?慮,安閑自在。”


    奮進時便毫無?顧忌向前衝,累了便停下來。


    總有一個位置是屬於她的,總有一個人能承載她,讓她安歇,讓她喘息。


    在她狼狽不堪時,為她遮風擋雨。


    掌心倏然?一沉,溫寒煙回過神,看見半卷水墨畫安靜躺在手中?。


    “宿雨關山月?”


    她一眼便認出?來,狐疑抬起頭,裴燼下頜微揚,“不打開看看?”


    安跡星已死,宿雨關山月失去靈主?,眼下已不再具有什麽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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