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風”的一切神情和言語,都靜止在這?一刻。


    “你吵得本座頭痛。”


    裴燼眼也不眨將他頭顱一刀斬下,鮮血迸濺,融於溶溶雨幕之中。


    他染血的手探入“雲風”靈台,靈台間?一片荒蕪,顯然?主人已隕落許久。


    裴燼捏住那一縷掙紮的神識。


    髒東西。


    雲風死了一千年,一千年之後,他總該讓他安息。


    “本座最後問?你一次。”


    強行催動昆吾刀氣,以裴燼如今的狀態,難免遭到反噬。


    他喘息一聲噴出一口血,唇角卻緩緩咧開一抹嗜血恣睢的笑意,邪氣殺意滿盈。


    “她?在哪?”


    *


    驚雷陡然?落下,映亮了門外緩步而來之人的麵容。


    來人一身白?袍,外罩厚重繁複的袈裟,其上金絲繡著片片佛蓮,盛放欲滴,眉間?一點紅痣,一雙丹鳳眼微微闔攏,來時掀起一陣稀薄的水汽,淡淡的檀香氤氳開來。


    “主上!”


    司召南一見來人,瞬間?將注意力轉移了過去,起身去迎他,“您來了,屬下這?邊已準備妥當。”


    溫寒煙盯著兩人看?了良久,直到那道跨入門中的身影慢條斯理走到她?身前停下,才緩緩出聲。


    “一塵禪師?”


    “阿彌陀佛。”一塵禪師雙手合十?,傾身行了個佛禮,袈裟如流水曳地。


    “溫施主不必擔憂,你暫時並無性命之憂。貧僧今日譴座下弟子請你來此,是想請你相陪,等一個人來。”


    溫寒煙指尖微蜷,心中已有預料。


    “等誰?”


    一塵禪師微微笑了笑,清淺的弧度在那張悲天憫人的臉上浮出,不僅並無半點陰冷壓迫感,反倒盡顯慈悲。


    “貧僧已將訊息遞至,他很快就會來了。”


    溫寒煙同?他垂落的目光對視片刻,冷不丁道:“看?來我記得沒錯,簋宮中那人是你。”


    一塵禪師並未直言應下,也並未否認,隻是淡淡道:“溫施主風姿淩然?,驚鴻一瞥、一麵之緣,卻令人記憶猶新。”


    溫寒煙唇畔勾起一抹了然?笑意:“浮屠塔的那場戲,是你有意唱給我們看?的。”


    當日所見那人一身灰撲撲的灰袍,頭戴鬥笠,看?上去風塵仆仆,並不起眼,也遮蔽了麵容發式。


    但他周身氣息無從作偽,更?遑論那一日他掌心把玩之物?。


    溫寒煙目光下移,看?向?傾倒的香案旁,零落一地的白?玉佛蓮。


    “九玄城府中井內,盡是刻印著財祿的白?玉蓮花。”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原來如此。”


    腦海中糾纏的思緒,在這?一刻倏然?繃直成一條明晰的線條。


    溫寒煙猛然?抬起眼。


    巫陽舟最後艱難擠出的那個音節,她?自一開始便想錯了。


    那並非姓氏,並非“路”亦或是“陸”。


    ——那分明是鷺洲的“鷺”。


    溫寒煙回想起裴燼至今沒有回答她?的那個問?題。


    如今當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反倒愈發理不清思緒。


    無妄蠱,荒神印,碎裂的昆吾刀。


    一切的一切,若皆是一塵禪師所布下的棋局——


    溫寒煙蹙眉問?:“你究竟想要什麽?”


    一塵禪師眼下已走到佛像前,他盤膝坐於蒲團之上,脊背挺拔如鬆,火光灑在他肩頭,在牆上拖拽出一條瘦長的剪影。


    詭譎的佛像居高臨下俯視,在溫寒煙的角度,正望見他左右兩側像是分裂的兩個影子。


    一半冰冷,一半溫柔。


    一半邪獰,一半慈悲。


    一塵禪師長袖一掃,傾倒的香案重新歸正,白?玉佛蓮懸於虛空,輕飄飄重新落回案上。


    他抬手供香,又從芥子中祭出瓔珞安置上去,雙眸輕闔,側臉俊秀而虔誠。


    下一瞬,他睜開眼睛,輕輕地開口。


    “想要他的命啊。”


    “我奉主上之命,於東幽催動你體內無妄蠱。”司召南笑意微淡,接過話題,“本想在東幽了結這?一切,卻沒想到裴燼竟願意為了你不惜自傷,也要將你體內醉青山祓除,落得計算全盤皆亂。”


    “之後,我將計就計引你入九玄城,隻可惜安跡星是個真正的廢物?,那時他分明為你而困守於雷劫之前不得移寸步,這?樣好?的機會,他卻連裴燼一滴心頭血都拿不走。”


    司召南緩緩道,“取不到他的心頭血,便製不成新的無妄蠱,你這?愈發失控的棋子便也換不得。寒煙仙子,此計本應順遂無虞,眼下卻處處受製碰壁,都是拜你所賜。”


    “不過現?在這?一步,絕對不可能失敗了。”


    一塵禪師依舊盤膝於蒲團上修禪,司召南起身走過來。


    “寒煙仙子,隻等人卻無事可做,倒也是一件無趣之事。在下見你對體內這?無妄蠱極為不喜,不如今日便做一次好?人,主動替你將它從你身體裏拿出來。”


    火光暖融,映在司召南臉上,卻沒顯出多少溫暖的色澤來。


    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眼眸沉沉的,辨不清情緒。


    溫寒煙佯裝毫無還擊之力的模樣,抬頭看?他:“原來這?蠱是能取出來的?”


    司召南含笑點點頭:“但可惜,取出來之後,你就會死了。無妄蠱吸□□血而生,在沒有裴燼替你填上這?個窟窿之前,它已與你骨血神魂融為一體,此刻將它取出,無異於生剜血肉骨髓,抽拔靈識,痛不欲生。即便你天資卓絕,眼下已是羽化境修為,也恐難逃一劫。”


    溫寒煙唇角微抿,沒有說話。


    她?原本想順水推舟,讓司召南替她?解蠱,眼下看?來,此路行不通。


    溫寒煙想了想,故意問?:“這?麽一說,原來無妄蠱自始至終,便是無解的。”


    司召南皺了皺眉,沒想到死到臨頭,溫寒煙竟然?還能有這?麽多問?題。


    但這?問?題於他而言並不重要,他語氣平淡應了聲:“可以這?麽說。”


    溫寒煙並不放過他,字字緊逼追問?:“無解便是無解,有解便是有解。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在我這?將死之人麵前,吞吞吐吐、顧左右而言他?”


    司召南張了張口,還沒開口,又重新閉上嘴巴。


    他眼神古怪地看?一眼溫寒煙,語氣幽幽的:“既然?已經要死了,這?還重要嗎?”


    溫寒煙不知是該說“重要”還是“不重要”。


    短暫沉默間?,一旁供香的一塵禪師緩緩起身。


    “告訴她?也無妨。”


    司召南神情瞬間?一變,恭恭敬敬轉身行了一禮:“是,主上。”


    他又轉回頭來。


    “無妄蠱原本是可解的,但眼下它沾染上了裴燼體內玄都印的氣息,除非裴燼願同?你結三生契,再輔以與玄都印同?級的神器靈寶作輔,方?可解蠱。”


    司召南說完便笑了笑,“但這?相當於沒有可能,所以在下方?才自作主張,為你減少些期待和心緒起伏,直言無解。”


    玄都印。


    溫寒煙在心底默念一遍,若無其事抬起頭,“三生契乃道侶之間?互通五感,共享壽元之契。依你所言,即便是解了蠱,我也命不久矣了?”


    司召南讚許點頭:“寒煙仙子果然?聰慧。”


    “但今日一過,這?些事情你都不必再掛心煩憂。寒煙仙子,你能夠得以解脫,而在下則能夠拿著這?令你不喜的無妄蠱,再去尋一名有緣之人。”


    溫寒煙輕笑:“你就不怕重蹈覆轍,計劃再次落空?”


    司召南搖頭:“寒煙仙子,你有所不知,乾元裴氏中人用情至深,族中男子一聲隻得將家紋給予一人,而裴燼將他的那一枚給了你。”


    溫寒煙微愣。


    “既然?裴燼已對你情根深種,那麽下一次,在他受無妄蠱蠱惑之時,他定會為你守身。”


    司召南傾身看?著她?的表情,笑意漸濃,“無妄蠱發作,若是他順水推舟同?那人雙修,他輕則修為盡失,重則被無妄蠱蠶食而一點點死去。但你猜,若他起初便忍耐著並未雙修,他會怎樣?”


    溫寒煙冷冷抬眸。


    “他會死。”


    司召南笑意盈盈吐出三個字,重新站直身。


    他轉過頭去,“主上,現?下便動手嗎?”


    一塵禪師雙手微闔。


    溫寒煙看?向?委頓在地,依舊出神盯著地麵的空青。


    片刻,她?轉過頭。


    “你與裴燼之間?過往與我無關?,卻設計引我入局,今日取我性命,恐怕到底也會身負一份因果。”


    溫寒煙道,“不知一塵禪師可否放過我這?位朋友,助他恢複心智,我心願一了,因果也算相抵。”


    說完這?句話,她?便全神貫注注視著一塵禪師的動作。


    一塵禪師臉上並沒有多少情緒,司召南卻多朝著空青看?了一眼。


    “主上,寒煙仙子此言有理。我們隻需將他記憶封印,令他再也不記得近月來之事,隻記得自己身為瀟湘劍宗外門弟子,而此刻瀟湘劍宗大亂,他因故流落在外即可。”


    一塵禪師微睜眼眸,薄薄的眼瞼垂著,掩住眸光,辨不清在想什麽。


    須臾,他淡聲一笑:“也好?。”


    司召南自芥子中掏出一麵水鏡,鏡麵平滑,反射著瑩潤的火光,鏡身之上騰龍蓮紋交錯掩映,密密匝匝纏繞在一起。


    鏡麵映上空青的臉,他身上肉眼可見倏然?逸出股股灰白?色的煙霧,片刻之後,他蒼白?僵硬的麵容逐漸開始恢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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