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寒煙偏頭?咳出一口血,昭明劍在她身側錚錚劍鳴不止,似是焦急。


    它盤旋在她身側展開一道劍光,但幾乎是同時,那光幕便被鋪天蓋地的靈壓震碎。


    “九州中?人皆知,玄都印於寂燼淵出世,又於寂燼淵毀去。但實際上,早在裴珩尋得玄都印之前,貧僧便早已去過寂燼淵。”


    一道聲音不疾不徐,居高臨下傳來?。


    “除了貧僧之外,放眼?整個九州,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千年?前的寂燼淵之下,其實並非隻有玄都印一樣至寶。”


    溫寒煙聞言,驀地愕然抬起眼?。


    不止玄都印一樣至寶?


    難道一塵禪師手中?能夠操控的天道靈物,自始至終,便不僅有殘存的那半枚玄都印而已?!


    似是在溫寒煙的神情上分辨出她的情緒,一塵禪師悠悠然一笑,並不吝嗇解答。


    “千年?前,寂燼淵之下,其實以天道之力鎮壓著著一正一邪兩枚至寶,它們相生相克,方得以平衡。玄都印極邪,而貧僧手中?這?枚‘因緣扣’極正,擁有它,便足夠引動天象,將天道之力納為己用?。”


    驚天動地的轟響聲中?,天幕撕裂一道巨大的漩渦,渡劫之時方顯露於世間的九天雷劫滾動著陣陣雷雲,電光閃躍,狂風拔地而起。


    地麵龜裂,無間堂前連成片的梧桐木和林立萬佛金身,都隨著倒吸回天幕的雨珠一同,被狂風卷集倒飛而起。


    幾乎隻是一瞬間,無論?是什麽,一切都在漩渦之中?潰散湮滅。


    溫寒煙也感?覺渾身一輕,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不斷地向上空撕扯。


    但恰在此?時,她身體裏湧動起一種?陌生,卻並不迫人的力量,將她牢牢釘在地麵上。


    她微微一怔。


    難道這?便是玄都印那一半“陽”的力量?


    自她降生起,便蟄伏沉睡在她的身體裏。


    而今日重見天日。


    隻是,雖然她不至於被天道之力席卷吸入虛空之中?碾碎,但一上一下兩股力量卻像是在她的身體上較勁,時而向上撕扯,時而向下牽拉。


    她渾身骨骼經脈,都在這?種?無聲的對抗之中?幾乎被扯碎。


    狼藉混沌之中?驀地閃過一道猩紅刀光,一人提刀飛躍而下。


    裴燼玄衣翩躚,墨發狂舞,滿身如有實質的戾意,邪煞之氣騰騰繚繞周身。


    他一步一步走?到溫寒煙身側,掌心按在她肩膀上,隻一個細微的動作,便將她身體掰正站直。


    “靜心,凝神,將神識附著於那股力道之上。”


    裴燼緩聲開口,腳步微錯在溫寒煙身前站定,抬起盈滿了殺意的一眼?。


    “因緣扣?”


    他笑了下,笑意卻不達眼?底,“裴珩也是你害死的。”


    一塵禪師沒有立即回應,然而此?刻的沉默倒更像是殘忍的默認。


    他垂眼?看著溫寒煙,見她當真在裴燼幾句提點下闔眸穩住了身形,眉梢不由得微斂。


    玄都印的力量幾乎能與天道抗衡,即便她體內擁有的,不過是玄都印一半的力量,千年?封印一朝鬆動,卻也不該適應得如此?之快,如此?平常。


    當真是個變數。


    一塵禪師眼?眸漸深,他視線稍轉,看向裴燼。


    整片地麵都龜裂被倒吸入虛空之中?,空氣裏皆是沉浮的巨石碎塊,地麵之上坑坑窪窪,唯獨兩道身影立於漩渦之下。


    “二位施主一路走?到今日,當真辛苦,隻不過,自始至終也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塵禪師慢條斯理輕撫袖擺,白袍金裟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流落在外的昆吾碎片充其量不過能拚湊成半柄殘刀,而剩下的一半,早已在這?千年?間被貧僧煉回半枚玄都印。貧僧早已說過,如今的你,根本沒有資格同貧僧相爭。”


    一塵禪師看著裴燼,唇角牽起一抹奇異的笑意,“不過,即便不過是些強弩之末、垂死掙紮,看來?當年?司星宮那句占言,果然並非空穴來?風。”


    一人居高臨下憑虛而立,一人提刀八風不動守於溫寒煙身前。


    雖是俯視,一塵禪師卻感?受不到半點高高在上的快意。


    與他對視的那雙眼?睛又黑又冷,宛若許多年?前雲桑化不盡的雪。


    那雙眼?睛裏沒有恐懼,卻似有金戈鐵馬之勢,騰騰殺氣鎖定住他,竟令他久違地感?受到寒涼之意。


    一塵禪師眉目間的溫度一點點褪去,直至最?後,幾乎已降至冰點。


    他最?厭惡裴燼這?副高傲的模樣,死到臨頭?,竟還如此?倨傲不馴。


    就好像骨子裏那份寧折不彎的驕傲,永遠都殺不滅。


    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他們永遠都不一樣。


    一塵禪師垂眼?看了片刻,倏地笑了。


    “裴燼,時至今日,你我之間的因果,也該償清了。”


    因緣扣懸浮於他掌心之上,璀璨的靈光映得他眉心那點紅痣愈發殷紅,像是一滴經年?未幹的血痕。


    “我從未奪走?過你什麽。”


    一塵禪師微微一笑。


    “屬於你的一切,本就應該是我的。”


    第124章 玄都(四)


    一千年前,鷺洲,雲桑。


    深冬的?鷺洲,空氣浮出刺骨的冷冽。辰時已過,白日的?喧囂逐漸褪去,街道四野開始迎接暮色和靜謐。


    幾乎所有人都踏上了歸家的?路,日落西?沉,橙紅色的火燒雲顯出整片天地間唯一的?暖色。


    一名?瘦骨嶙峋的少年卻依舊跪在路邊。


    鷺洲是九州最北的?極寒之地,饒是有人時常清掃,地麵上也?常常積雪。


    一天過去了大半,積雪一點點變厚,又被無數人不在意地踩過,像是一團冰冷的?淤泥。


    數九寒天的?日子,少?年卻隻穿著一身單薄又不合身的?麻衣。


    說是衣服已經很勉強,它看上去更像是幾片勉強拚湊縫補在一起的?葉子,至多能蔽體,但卻不避嚴寒。


    少?年卻似是不怕冷,雙膝埋在髒汙的?雪泥之中,砰砰磕頭,不多時額前便紅了一片,不知是冷還是疼。


    “大娘好,大爺善,可憐可憐我兄妹二人……”


    “給個饃,給口湯,善人長命又健康……”


    大多路過之人都形容冷漠,連看都不看一眼。


    少?年身形太單薄,簡直瘦的?像個麻秸稈,偶有走路沒看路的?,險些被他絆一跤,反回來就是一腳。


    “啐!晦氣,哪裏來的?叫花子擋道?!”


    少?年被踢得在雪地裏滾了一圈,撞翻了身前的?破瓷碗。


    裏麵稀稀拉拉有幾枚銅板,全?都滾出?來掉在雪地裏,發出?很細微的?聲響。


    上前挑釁的?人聽見這動靜,“咦”了一聲,有點意外,語氣染上幾分不懷好意。


    “哎,竟然有錢呐……”


    少?年猛然抬起頭。


    他被踢飛的?時候沒多大反應,此刻卻像是餓了許多天的?狼,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撲過去,將?銅板連著髒汙的?雪,一同攏回破瓷碗裏。


    先前踢開他那人一愣:“你……”


    下一瞬,他便下意識噤聲了。


    那是一種野狗一般的?眼神。


    行?人怔了怔,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被一個臭要飯的?給嚇住了。


    他冷著臉,卻又當?真震懾於方才那一眼,半天也?不敢再上前,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啐了一口轉身走了。


    “惡心人。”


    “怎麽還不凍死?”


    那人離開了,少?年也?沒再看他。


    他低下頭,看著被自己護在懷中的?那幾枚銅板。


    這是他今天要來的?所有的?錢。


    隻可惜,加在一塊,都不夠買一個饅頭。


    少?年又在原地跪了一會,來往的?人越來越少?了,天色漸漸黑了。


    他抿抿唇,意識到今天難以再有新的?進展,緩緩起身。


    但在雪地裏跪得太久了,他兩條腿都幾乎失去了知覺,這麽一站起身,膝蓋部位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少?年身形晃了下,伸手撐住牆麵,緩了許久,才慢吞吞地往小巷子裏走。


    巷子很深,越向內走,光線越照不進來。


    分明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裏麵卻像是永夜,透不出?一點亮。


    巷子裏還有別人,路過少?年時,鼻腔裏都發出?不屑的?嗤笑。有人上前撞他,少?年被撞得一個趔趄,狠狠磕在牆邊。


    少?年疼得皺眉,卻忍著沒吭聲。


    擦過牆麵的?皮膚應該破了,衣服也?破了,他隻有一件衣服。


    “哎,算了算了。跟他一般見識做什麽?”


    “今天打死了,以後就沒得玩了。”


    黑暗中傳來兩聲調笑,隨即,染著肮髒又血腥的?怪味走遠了。


    少?年沒有立刻動作,直到他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才艱難地挪動到巷子最深處。


    這巷子是無家可歸的?乞兒避難的?地方,但九州就是這樣,就連乞兒也?分三六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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