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太太看著可真年輕,不像是生了兩個孩子的女人。”


    狗子瞪著她道:“什麽呀,她不是我姆媽!”


    櫃台員訕訕道:“喔喔,難怪,我還想說什麽父母自己穿得體體麵麵,把孩子弄得灰頭土臉的,來,直接抹紫藥水就行,少沾水。”說完擦擦手上的水,又去櫃台上嗑瓜子去了。


    狗子問小霞還痛嗎,小霞搖搖頭。


    朱丹道:“小霞真乖。”


    小霞衝著她笑,露出幾顆米粒似的乳牙。


    兩人把狗子和小霞送回了家,站在牌桌前千叮萬囑狗子爸媽不要打孩子,狗子爸一手托著水煙筒,一手摸牌,睃了一眼孩子又睃了一眼談司珂,不耐煩道:“老子最煩別人管我教育兒子,這狗東西一日不打上房揭瓦,這位先生,謝謝儂歸謝謝儂,教育孩子的事你勿要插手,哎——莫動——老子胡了!清一色!嘿嘿,給錢給錢。“


    狗子爸點著錢心情大好,喜笑顏開道:“算了算了,今天老子手氣好饒了你個狗崽子,去房裏念書去,別哭哭唧唧的杵在這裏敗老子風水。”又換了語氣道:“先生小姐你們是貴人,但這牌桌上我挪不開身,就不留你們喝茶了,且回吧,狗子送送。”


    出了弄堂,兩人的肚子唱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一個音九轉十八彎,唱的都是“餓”,也不講究了,就近找了一家蘇州麵館點了兩碗三蝦麵充饑。


    談司珂抱歉道:“本來是說看完電影好好請你吃頓飯,遇上這樣的事,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下一次見到孩子我先把眼睛閉上,五隻眼睛都閉上!”


    “下一次興許不是遇上孩子了,也許換做別的什麽事了。”


    “什麽地方是沒有人的?”


    “什麽地方都有人,有路的地方就有人,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冒出來一個人呢,然後拉著你的衣袖可憐道‘先生,好心人,救救我吧。’”


    談司珂這才留意到自己的衣袖上麵蓋著一塊黑黑的小手印,甚至連手指的螺紋都印了上去,他的衣服又是那樣的白,宛如在白紙上簽字畫押一樣,幡然醒悟道:“還是黑色耐髒。”


    朱丹道:“我是喜歡白色的,至少髒了你還知道哪裏髒了。看不出來的髒,才可怕嘞,穿綢子吃粗糠——表麵光。”


    第三十九章


    他們吃完麵出來的時候天下起了毛毛雨,朱丹張開手,感受羽毛似的輕飄飄的一滴雨落在手心,似有若無,讓人悵然。


    談司珂也學著她張開手掌接雨,半天等來一滴雨,浸入手紋有種久旱逢甘霖的喜悅,仰頭望了望天,不安道:“得快些送你回去了,隻怕這雨待會要下大。”


    朱丹連忙踮起腳捂住他的嘴,恨不得把他說的話從空中攫住塞回去。因為先前的一語成讖,談司珂自己也沒了信心,默默地走到路邊的梧桐樹上摸了兩把,不敢再言,急急叫了兩輛黃包車。朱丹怎麽也不肯讓他送她回去,談司珂拗不過她,隻好匆匆道別,各自往家奔去,半道雨越下越大,傾盆之勢,朱丹到家時渾身濕透,像是從江海裏打撈上來的落水狗,盡管及時洗了熱水澡,仍然還是生病了,她原本就是那種不大能受寒的體質。


    她腦袋燒著,像一個小爐子,文火燉著,仿佛聽得見腦漿咕嚕咕嚕冒著泡的聲音。人燒糊塗了,總是在做夢,一個夢接一個夢,誌怪小說似的夢,人都變了樣,扭曲了,時空也扭曲了,天旋地轉的。


    周蘭芝給她降溫到半夜,遲遲不見退燒,慌了神,狠下心去撥通了陳公館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老媽子,不大高興的問她是誰。


    “這麽晚打電話實在是打擾了,我找陳先生,哎,我是他公司的同事,公司臨時出了問題,能麻煩你通知陳先生來聽個電話嗎?”


    “喔。半夜三更的,公司再有事不能明早說嗎,這個點了,不好去叫醒的,這樣,您留一下名字,我待明早先生一睜眼,我就轉告他。”


    王媽見對麵掛了電話,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那女人說是公司的,可她不信,她以往可沒少接公司打來的電話,男的女的都有,沒有她這樣式的,說話不清不楚,藏著貓膩。


    王媽也是賭一賭這通電話對陳先生重要,冒著危險上去敲了敲門。


    “誰呀。”文珊夢中驚醒道。


    “太太,是我。”


    “王媽,你這大半夜不睡覺,做什麽鬼。”


    “太太,公司有急事找先生。”


    陳治樺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思索了片刻道:“誰找我?”


    “沒說。”


    文珊又問:“男的女的。”


    王媽如實道:“女的。”


    文珊撚亮床頭燈,判官似的冷冷注視著陳治樺,審問道:“女的,哪個女的?”


    “我怎麽知道!你繼續睡會吧,我去公司看看。”


    “你不許走!”


    文珊攀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坐回床沿,不讓他走。但陳治樺疑心可能是公寓那邊打來的電話,心急如焚地推開她,緩了口氣道:“我去去就回。”


    文珊攀住他的手臂,拉著他坐回床沿,不讓他走。但陳治樺疑心可能是公寓那邊打來的電話,心急如焚地推開她,緩了口氣道:“我去去就回。”


    陳治樺拉開門,王媽還在外頭候著,連忙上前提醒道:“先生,還穿著睡衣呢!”


    “你進去幫我把衣服拿出來,我去書房換。”


    “好的先生。”


    文珊見到王媽進來,氣得把床頭櫃上的水杯掀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王媽避著玻璃渣子去衣櫥裏取兩件衣裳,叮囑道:“太太你可千萬別下床,我待會就來清理,你坐會消消氣,馬上就來哎。”


    晚上應聲大,一點兒動靜都聽得真切,思琪趕來看見一地狼藉,心生恐懼道:“媽媽,出什麽事了,爸爸呢?”


    文珊不說話,一臉的失魂落魄,她的魂魄也被打破了,碎了一地。


    念之站在門外看了看,覺得無事又插著兜回去睡覺了。


    文珊受了刺激似的嚷道:“他像誰?這樣的沒心沒肺!”


    思琪摟著她安慰道:“他像爸爸,我像媽媽。”


    王媽拿著掃帚進來掃地,歎了口氣道:“太太,電話是我接的,那女的真的隻說公司有事,旁的話一句沒說,你讓先生去看看也好,有事處理事情,沒事自然很快也就回來了。”


    “那女的年輕嗎?”


    王媽回憶道:“唷,還真不年輕,聽著挺成熟的。”


    文珊的心咯噔一沉,她倒是寧願是個年輕的,她頓時不安地抓住思琪的手臂,想了想道:“女兒,你得幫幫媽媽,媽媽隻有你了。”


    思琪道:“怎麽幫?”


    文珊睨了一眼王媽,王媽察覺到了,利落的掃完退下。文珊確認她走遠了方才小聲道:“往後你得盯著點你爸爸,在公司見什麽人,下了班去哪兒應酬,都得回來告訴我。”


    “你要我跟蹤爸爸?”


    “是為了這個家,你爸爸外頭可能有別的女人了。”


    思琪簡直不敢相信,搖頭道:“不可能,就算全天下的男人不忠,爸爸也不會的,他是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的爸爸。”


    “從前敢這麽說,現在可不敢保證了,你要知道女人在婚姻裏是完全是一隻獵犬,貓偷不偷腥,一聞就知道了。你爸爸這段時間好幾次夜不歸家了,我沒告訴你,是因為我也被他騙了,以為他睡公司,現在想想,哪有什麽業務需要他那樣黑白顛倒的忙!”


    周蘭芝守著朱丹,看著牆上鍾表的指針轉了一圈又一圈,無線電開著卻沒有聲音,隻有一點點藍光忽閃忽閃。


    朱丹迷迷糊糊中睜開紅紅的兔子一樣的眼睛,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姆媽,他嘴開過光。”


    蘭芝忙問:“誰嘴開過光?”


    她又閉上眼睛睡著了。


    門被敲響的時候,周蘭芝整個人為之一振,她幾乎是不能自控的緊緊抱住他,從中汲取某種力量。


    見她這樣,陳治樺連問也不用問,一下子篤定了是她打的電話,而他幸好來了。


    周蘭芝試著喚醒朱丹,輕聲道:“看看誰來了,好孩子,阿拉這就上醫院去。”


    朱丹微微睜開眼睛看了看陳治樺,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呢喃道:“爸爸。”


    陳治樺喜極而泣,握住她的手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一遍又一遍,認真地聽她喊他爸爸。


    周蘭芝也頗為感動道:“她現在肯認儂當爸爸,等伊清醒了,又弗曉得肯不肯認唻。”


    陳治樺捏了捏她滾燙的手道:“沒關係的,認不認我們都是一家人,賴不掉的,孩子燒的實在厲害,蘭芝你把東西拿好,車就在下麵候著。”


    第四十章


    朱丹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鍾,她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看世界都是兩樣的,像是有人趁她熟睡時擦洗了她的眼球,一睜眼,窗明幾淨,看什麽都是亮白的,嶄新的,唯獨人是舊的,泛黃的,憔悴的。


    窗外有鳥啁啾,掠過窗前,也是來探病似的。


    朱丹輕聲喚了喚“姆媽。”


    周蘭芝正倚在床邊打盹,聽到一點兒聲音立馬驚醒,愣了愣,高興道:“終於醒了。”又上前用額頭試了試溫度,發現燒也退了,這才安心,問道:“餓不餓?”


    朱丹搖了搖頭。


    “那晚上回家給儂燉排骨湯……爸爸在外麵一直陪著呢,我喊伊進來!”


    朱丹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衣袖不讓她走。


    周蘭芝有點失望道:“傻孩子,儂昨晚喊伊爸爸還記得嗎。”


    朱丹否認道:“不可能。”


    “儂果然是病糊塗了,但是囡囡啊,儂喊伊爸爸,伊高興,我沒見伊這樣高興過,好孩子,聽姆媽的話,別在拗了喔。”


    她是聽人勸的,陳治樺進來的時候,她做了好一番心理鬥爭,仍是喊出了那句“爸爸”。他高興地落了淚,象征性的幾滴,他這樣成功又上了年紀的男人,眼淚是比黃金還要珍貴些的。


    她是聽人勸的,陳治樺進來的時候,她做了好一番心理鬥爭,仍是喊出了那句“爸爸”。他高興地落了淚,象征性的幾滴,他這樣成功又上了年紀的男人,眼淚是比黃金還要珍貴些的。


    陳治樺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眶,摸了摸她淩亂的頭發稱讚道:“好孩子。”


    朱丹心裏說不出的奇怪,她覺得自己不像是十六歲,像六歲,因為嘴甜喊了人被誇是好孩子,可是這樣的好又有什麽意義呢?


    病房門是虛掩的,探出個腦袋,弱弱喊了聲“陳總”。


    朱丹認出是黃經理,頓時慌了神,腦子裏生出許多不好的念頭。


    黃經理也是一眼認出了朱丹,脫口道:“葛小姐?”


    “你們認識?”陳治樺問朱丹。


    朱丹遲疑地點點頭,黃經理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了,直接鑽了進來,畢恭畢敬道:“陳總,葛小姐也是我們公司的員工呀。”


    黃經理看陳治樺的表情顯然雲裏霧裏,又接著解釋道:“葛小姐是公司派給孔小姐的伴唱,您不知道這件事啊?阿對了,我這趟著急趕來是為了向您匯報,這孔小姐啊聯係不上,今晚的演出估計是要泡湯了,要不要安排公司別的藝人頂上?”


    陳治樺摩挲著無名指的金戒指,沉思片刻道:“讓小白雲去吧。”


    朱丹聽到這方才想起今晚琉璃在天蟾舞台有場演出,她這一病,倒是耽誤了琉璃的大事。之後解釋定是要解釋的,但現在還得再讓她恨上一會兒,她這麽一想,心裏更是煩躁不安,蹙著眉,滿臉的不愉快。


    朱丹聽到這方才想起今晚琉璃在天蟾舞台有場演出,她這一病,倒是耽誤了琉璃的大事。之後解釋定是要解釋的,但現在還得再讓她恨上一會兒,她這麽一想,心裏更是煩躁不安,蹙著眉,滿臉的不愉快。


    黃經理很曖昧地瞥了一眼朱丹,訕訕笑道:“葛小姐這是哪裏不舒服?”


    周蘭芝替她答道:“受了點風寒。”


    黃經理還想問點什麽,陳治樺率先下了逐客令,差他速回公司辦事去。他一走周蘭芝便發作道:“什麽伴唱?什麽藝人?你們父女兩人瞞著我在搞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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