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搖與慕寒淵到達那座即將舉行正靈儀式的佛堂時,梵天寺裏前來壓陣的僧人們已經聚齊了。


    佛堂中央,佛門定靈陣從地麵竄起丈餘金光。


    光陣中,隱約可見成篇的佛經字符在虛空中上下漂浮,形如金色蟲蟻,又自生一派正大光明的佛門正象。


    定靈陣外圍,一張張蒲團上坐著閉目合掌,一邊手撚佛珠一邊低誦佛號的僧人們。


    為首主持正靈儀式的高僧睜眼,示意慕寒淵:“釋劍,入陣。”


    “有勞。”


    慕寒淵袍袖一起,憫生琴淩空自現。


    他輕撫琴身,釋龍吟劍出鞘——黑白兩色之光,霎時照徹了整座佛堂。


    伴著龍吟清鳴之音,真龍虛影顯現長空。龍首昂張,騰雲冉冉,龍軀仿佛欲要直破九霄,聲勢浩大驚人。


    整座佛堂內,一座座佛像身周掀起了掀起金色光濤,結陣等待為神劍正靈的僧人們也都睜眼,望著眼前畫麵震撼失言。直到為首高僧的一聲佛號下,眾僧人才紛紛回神,合掌垂首,繼續低聲誦經。


    然而就在此時。


    眾目睽睽之下,那柄出場就製造了如此聲勢的神劍,在半空中傲然挺立了不足片刻,忽然一頓。


    它靈性十足地探了探劍格,離開籠罩它的陣法金光半寸,就像是好奇的孩童將腦袋伸出了門,緊跟著,劍身暴起——困住它的佛門定靈陣幾乎隻撐了三息,就在一片驚呼中碎成無數光點,逸散而去。


    而佛堂正中,“作惡”的龍吟劍衝天而起,直向著堂門前,挾裹著令人色變的殺伐之氣遁去——


    一息後。


    它猛地刹停在雲搖身前。


    劍身之上黑白兩色光互相傾軋,難舍難分。


    劍格帶著劍體顫栗不已,全沒了方才傲視萬劍、出塵脫俗的神劍作派,改作一副急切的狗腿模樣,繞著雲搖撒歡似的轉起了圈——


    神劍震蕩擴散開的波紋裏,還響徹著它不知是激動興奮還是愉悅的低鳴。


    一眾僧人目瞪口呆,有位小和尚呆坐在最後一張蒲團上,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連經都忘記念了。


    主持儀式的高僧遲疑望向慕寒淵:“寒淵尊,此劍雖靈性古怪,但視之不似戾惡之劍,不知邪性何顯……?”


    問題剛落。


    雲搖那邊,她實在被這可惡的狗腿劍蹭啊蹭得生了惱,抬手一巴掌就將劍揮開了。


    她本意隻是讓它稍稍遠些,畢竟龍吟神劍,怎麽也不至於挨一巴掌就傷了劍身劍氣。


    然而她沒成想,輕飄飄一巴掌下去,龍吟劍還真倒飛出去——


    連著撞翻了三個燭台,一鼎香爐,刮花了兩塊供桌布,這才“鋥”地一聲楔入地麵。


    佛法金光護體的青玉石磚,在龍吟劍下像塊豆腐。


    劍刃入地之處,佛法金光與青玉石磚都被無比光滑地切開了,邊緣交接處,連一點粉末都不見。


    ……可以料想這柄劍穿過人身時,是多麽迎刃自解暢通無阻。


    然而龍吟劍毫無自覺,劍身清鳴,震顫中像是發出了“嚶嚶”的委屈動靜。


    “……”


    佛堂門前,雲搖隻當沒聽見,麵無表情地把臉扭開了。


    離著龍吟劍最近的那張蒲團上,小沙彌吞了口唾沫,低念了聲佛號,就顫著手要將它從膝前分寸之餘的地麵拔出。


    隻是還沒等他手指搭上劍柄——


    “嗡!!”


    前一刻還像個被拋棄的可憐幼童的狗腿劍,在此刹那驟然掀起戾聲,劍身上魔焰頓起,血色絲絡瘋狂湧動。半劍的沉戾黑色隱隱有壓過半劍雪白之勢。


    與之同時,夾雜魔音的尖銳爆鳴一瞬迸發,幾乎要逼得滿堂僧人走火入魔。


    “阿、彌、陀、佛。”


    危急時刻,一聲恢弘遼遠的佛號,從梵天古寺後山蕩來。


    佛門定靈陣重新拔地而起——


    同時,佛堂前,修長如冰玉的指骨抵上古琴琴弦,慕寒淵垂眸輕撥,指下弦音卻如箭發,一聲聲碎風而去。


    接連數道,轉瞬就將那差一息就要暴起的黑白之劍“鎖”在了原地。


    眾僧人倉促回神,誦經緊隨,推得定靈陣金光潮漲……


    盞茶過後,陣中戾氣難抵的龍吟劍,終於慢慢平息下來。


    主持正靈儀式的高僧麵色複雜地轉過身。


    和雲搖對視了眼,他才轉向慕寒淵:“敢問寒淵尊,此劍方才戾氣暴起,是不得觸碰,還是……與這位女施主有關?”


    慕寒淵難得沉默兩息:“它確實不喜旁人觸碰,但方才,是意圖未逞,惱羞成怒。”


    雲搖:“?”


    高僧一頓,念了聲佛號。


    “請寒淵尊與這位女施主,暫且移步到別院休息。”


    兩人應聲轉身後,高僧像是生怕雲搖沒聽明白,又多追了一句:“在正靈儀式沒有完成前,還請這位女施主不要在佛堂周圍露麵了,免惹劍靈再生邪性。”


    雲搖試圖辯解:“它應該不會……”


    偏就在這一瞬,像是要呼應高僧此番言論,重重弦音與金光困鎖的陣中,狗腿龍吟劍哼哼唧唧地往外鑽,十分努力地朝雲搖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戀戀不舍又搖尾乞憐的哀鳴。


    眾僧人誦經聲停頓了下,沒聽見似的繼續。


    雲搖:“…………”


    仙界乾元兩輩子加起來沒這麽丟人過。


    告辭。


    -


    為龍吟劍正靈並非易事,渡化進程剛過半,月圓入塔之日就已經到了。


    入夜前,寺中的小沙彌就來到兩位外客的宿處別院,言稱師祖有請。


    彼時慕寒淵已去了佛堂,助僧人們為龍吟劍正靈,雲搖想了想,隻給他留了一道劍訊,就叫小沙彌在前帶路,領她去見大和尚了。


    寺中清靜,夜裏更是不聞聲。


    雲搖跟得有些無聊,跟小沙彌打聽:“紅塵佛子醒了嗎?”


    “尚未。師祖說,佛子此次自封神魂入鬼獄,於本源損傷厲害,須靜室內閉關十日方可出關。”


    “那他夜間的修行怎麽辦?”


    “夜間修行?”小沙彌茫然,“我等對佛子的修行並不了解,隻有師祖常與佛子相談,師祖應當能處置。”


    “……”


    話雖如此,但大和尚也說得清楚。


    鬼身佛一經修成,今生之內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獄”“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來如今紅塵佛子神魂有傷,自封鬼獄,夜裏那些怨鬼亡魂隻會變本加厲地折磨他……


    想起這個,雲搖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無法評判,燕踏雪在成為紅塵佛子之前,為了三師姐而所做下的這個選擇是對是錯。不過隻以修心的師妹身份,雲搖還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師姐那百年裏,雖然依舊古板木訥,但她也絕非為了情愛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與師父和師兄妹們相處得不失和樂。


    而百年後……終歸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償還了前世孽債,師姐應該,可以有來世了吧?


    雲搖想著,慢慢鬆解了心底鬱結的難過,舒出口氣來。


    “如此,以後我便不叫他禿…驢……”


    麵頰剛浮上笑意的紅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彌聞身後沒了腳步聲,茫然回身。


    而雲搖此刻滿腦袋內隻有無數回聲。


    禿驢。


    驢。


    毛驢。


    [此驢與我有緣。]


    妖僧撚著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猶在眼前。


    世人皆知紅塵佛子的往生目,能窺人前世。


    那頭毛驢不會就是……


    想想記憶裏那個古板肅穆,永遠在她們吵鬧的聲音裏做一絲不苟捧著書卷的背景板的三師姐。


    雲搖的臉綠了。


    小沙彌正奇怪這位施主為何停住了,還未詢問,就被雲搖上前一步攥住了手腕:“我帶來的那頭……不對,那位毛驢呢?”


    “女施、施主!”


    小沙彌驚漲得臉色微紅,慌忙退開,低聲念著阿彌陀佛:“也由師祖安排在佛子的靜室旁了。”


    雲搖:“……”


    完了。


    真是師姐。


    雲搖轉身就走:“我先去你們佛子的靜室一趟。”


    “施主不可!”小沙彌慌得三步並一步,跑著攔在了雲搖身前,還生怕她又拉他手腕,往後縮了縮,“施主,師祖說了,月圓之日不能耽誤半刻,還請施主先隨我去見師祖。”


    雲搖梗了下,無意識地抬手摸了摸眉心。


    ……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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