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感動到一半的慕九天:“……?”


    外間的話聲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屋裏送:


    “說狗不夠準確,他得算隻花狗,隻要能裝酷扮帥的事,他一樣不落,生平最愛就是英雄救美,天天在凡間扮什麽風流遊俠……嘖。”


    “此人極不要臉,我從小到大替他背了一山頭的黑鍋,最過分的一次是他半夜喝完酒撞進了六師兄的藏寶閣裏,摔碎了六師兄喜歡的白玉簪,這個臭不要臉的第二天起來竟然拉我頂鍋,非說是我半夜拿刀架著他進去劫富濟貧的……”


    “啊?我怎麽報複的?我沒報複啊,我這麽善良的小師妹。”


    “……好吧,那事之後第二個月,我夥同二師姐一起,趁他在後山泡寒泉的時候,把他的裏衣外袍連同儲物法器全偷走了!他因為在後山拿著兩片樹葉裸奔,嚇到了兩位外門師妹,挨了師父一頓毒打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過本來除了我,挨四師兄戒尺最多的也是他。”


    “……嗯?為什麽我跟他更親近?也不算親近吧,隻是我剛拜入師門那會兒,上麵幾個師兄師姐都到了出山曆練的時候了,很不幸,我就落他手裏了……”


    “上樹掏蛋,下水摸魚,什麽壞毛病他都教了,人事兒是一點沒幹……”


    “哎,沒長歪全靠你師尊我天賦異稟。”


    “後來啊,後來四師兄曆練回山,我倆的地獄就開始了。”


    “……再後來他被一個鳳凰族的小姑娘玩了‘仙人跳’,騙他英雄救美,滿山追著他要以身相許,最後嚇得他躲進了女弟子寢閣裏,然後我給他扮了一個巨醜的女裝,沒想到被師父和長老們看見了,嚇得大長老三天沒起來床哈哈哈哈哈……”


    “打那以後他就改過自新了,從此下山他救男我救女,分工明確救完就走絕不給對方以身相許的機會,這都是經驗之談,徒兒你以後肯定也用得上……”


    “…………”


    在被自己“溫柔善良可愛”的小師妹活活氣死之前,慕九天終於從榻上坐起身,咳了一聲。


    外間。


    雲搖驀地抿住嘴巴,警覺地撇過臉。


    她視線所落的內門處,沒多久,就從昏暗裏走出來個隻穿了裏衣披著外袍的人。


    像經了場大病初愈,那件外袍支得清臒瘦削,慕九天抄著胳膊,懶洋洋地靠到門檻上,半張臉遮在陰翳裏。


    看不清神情,聲線也倦懶。


    “四五百年前的小賬了,雲幺九,你是準備翻到我墳頭長草嗎。”


    “……”


    不知道是之前他作“烏天涯”藏得太好,還是,三百年到底太久太久了。


    乍一聽這個曾朝夕相處過的聲音,雲搖竟覺著有些恍惚。


    就好像他從未離開。


    就好像他隻是跨過了三百年,從那個他離山時的夏日,滿山霞色與碧樹交織殘漏的蔭翳裏,一步跨過,就忽然來到了她麵前。


    酸澀、怨懟,還有對他還活著這件事的慶幸,一並交織著湧了上來。


    雲幺九靠著桌子,慢慢抿了口涼透的茶,等平複了心口百般情緒,她才張口:“你是說慕九天的墳嗎?在天懸峰的後山,墳頭草早該成精了。”


    “你竟然還給我立了墳?”慕九天低頭輕哂,“可真是不容易,聽你剛剛那意思,我還以為你能給我連人帶盒送去鳳凰族結個冥婚。”


    “……”


    剛剛那點複雜情緒全沒了,雲搖氣得想翻白眼。


    慕九天已經很自來熟地隔著圓桌坐到了兩人對麵,還撐著袍子朝慕寒淵抬了抬胳膊:“你好啊,小師侄。”


    “……”


    慕寒淵恍若未聞,唯獨捏在茶壺上的修長指骨,像是錯覺似的,微微捏緊了一點。


    新斟上的茶盞遞到了慕九天麵前。


    慕寒淵這才撩起長睫,像是霜雪碎落,沒入了那雙漆黑眸間,透著溫懿的涼意。


    “師伯,用茶。”


    慕九天輕輕抽了口氣,轉回頭去看雲搖:“之前我就想問了,你到底是從哪兒撿回來這麽個,天山巔頂化出來的,冰泉雪水似的小徒弟?”


    雲搖輕眯了下眼:“說人話。”


    “雪水似的,”慕九天晃了晃茶盞,“觸之冰涼,飲之冷淡無味。”


    “?”


    雲搖托腮的手砸在桌上,“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你當人人像你那麽膚淺?”


    慕九天還想再說話。


    “閉嘴,你現在這副病骨支離的德行,我一拳能打你十個,勸你識時務,我問你答,”雲搖頓了下,出聲,“當年怎麽回事,你是壓根沒死,還是有什麽變故。”


    “死了。”


    慕九天語氣鬆懶的,似在說個旁人故事,“不過,後來又活了。”


    雲搖:“多後來?”


    “……”慕九天捏著杯子的手微微停頓了下,“嗯,七八年吧。”


    雲搖輕眯起眼。


    慕寒淵低垂著眸,拿茶巾拭手,像隨口一句:“七八十年。”


    雲搖扭頭:“?”


    慕九天跟著扭頭:“???”


    對慕九天,慕寒淵現在難得很不寡淡、很有情緒,隻是沒怎麽表現出來。


    若隻有他望著,慕寒淵約莫更願憋死他。


    但雲搖不行。


    “魔域四大主城的事,近百年間我一直有暗中部屬,玄武城七十多年前,忽然出現了一位城主幕僚,深得對方信任倚重,且並非魔族,”慕寒淵淡掃過慕九天,“起初我隻猜他是仙域仙門弟子,也是近一年間,才將這位幕僚與師伯漸漸聯係起來,但並不能確定。”


    慕九天:“…………”


    一口一個師伯叫得順,可他看他哪有半點看師伯的尊敬?


    “七、八、年?”雲搖冷笑著轉回來,“你繼續編。”


    慕九天輕咳了聲:“我這不也是怕你知道,師兄做了半個魔修不說,還重修了這麽多年才勉強回到合道境,太損害師兄我在你心目中的英偉形象嗎?”


    “別做夢了你在我夢裏都沒英偉過。”


    雲搖無情駁回,“所以你修了七八十年,就把自己修成這麽個殘枝敗柳的德行?”


    慕九天:“……”


    “?”


    他誠摯地扭頭看向慕寒淵,“你師尊這幾年的用詞到底是誰教的?”


    “不要轉移話題。”雲搖幾乎要從牙縫裏往外擠字了。


    慕九天:“我什麽時候——”


    “你身上那些黑霧和他們不同、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被慕九天那插科打諢的態度招惹到底線,雲搖一聲清喝。


    滿室寂然。


    幾息後,慕九天輕歎了一聲,靠回椅子裏:“你怎麽從小這麽倔,現在還是。”


    “說不說。”


    “好好好,怕了你了,”慕九天歎氣,“我當時是被一個曾經有些淵源的小血魔救下來的,半死不活地被他吊了兩百年的命,總算醒了。你也見了,這副殘軀支離,想活下去,我就隻能修魔。”


    “……”


    雲搖喉頭輕動了下,想張口,卻到底沒能出聲音。


    “可是修魔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道魔合修,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那是要煉生魂的。也不是你師兄驕傲不肯,而是我實在怕若真幹到這麽傷天害理,就算將來到了地底,也要被杜錦那戒尺抽成個殘廢鬼——那多慘?”


    雲搖輕咬住唇,憋了片刻才慢慢僵著語氣:“那你如何修得魔。”


    “就,湊合著修唄。”


    雲搖不指望他這張嘴了,轉頭看向慕寒淵:“你說。”


    慕寒淵垂望著她的眼眸微停。


    似乎有些遲疑。


    慕九天插話:“不是,雲幺九,就算你對你這徒弟看得比天高比心嬌的,這種魔修之事,他怎麽可能知道得那麽具體,我——”


    “道魔合修,非煉魂不成。”慕寒淵平聲靜氣,“若非生魂,便是留世怨魂。”


    “……”


    慕九天見鬼似的扭過頭盯他。


    雲搖聽見怨魂那個詞都牙疼:“你們一個兩個就跟怨魂杠上了嗎?”


    “嗯?還有誰?”慕九天好奇探頭。


    雲搖不搭理他,看慕寒淵:“煉怨魂有害?”


    慕九天臉色終於變了。


    他微微挪過眼,給慕寒淵使了個眼色,同時神識傳音:“就算你見了鬼地連這個都知道,但也最好別說,你也不想看你師尊為我的事難過吧——”


    “自損陽壽。”


    慕寒淵平心靜氣地說完。


    然後他才抬眸,望著慕九天,淡聲問:“師伯方才傳音了什麽,我未能聽清。寒淵無事須避師尊,事事自要先請她定奪,您直說便是。”


    慕九天:“……………………?”


    第60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三)


    說完這一切,慕寒淵便起身,朝雲搖低聲:“師尊,我到房外等你。”


    “……好。”


    雲搖聲線微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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