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搖問完,並未等慕寒淵答。


    她低頭看向手腕上的金鈴手串:“你之前說,我行善是因為我未曾見過人心鬼蜮,不,我見過很多,隻是在那之外,我更記得我遇見過的那些人心溫良。這個世間或許肮髒,黑暗,或許角落裏總藏著令人厭惡的魑魅魍魎,但黑暗之外,總會有光——即便光會在夜色前逝去,我依然相信它會在黎明時歸來。”


    “我見過最黑暗的長夜,慕寒淵,那時我恨極了無可奈何的感覺。”


    雲搖抬眸,眼底濕潮卻泛著決然的笑,“可是後來我想明白了——如果黑夜不會結束,那我就做斬破黑夜的那把劍。如果光不會來,那我們就撕碎這片黑暗。”


    “以我手中劍,問世間事、護世間人,天不許我奈何——我偏要奈何。”


    慕寒淵沉眸未語,眼底光影斑駁。


    雲搖並不急,隻是淡淡一笑:“這才是我要傳你的奈何劍法。”


    “希望你慢慢學,總有一天,我相信你會懂的,”雲搖抬手,將龍吟劍歸入琴鞘中,“從今以後,龍吟劍歸你,奈何劍歸我。”


    慕寒淵還未從雲搖的話中回神,便被這一句喚得驀然抬眸:“師尊是要……”


    “奈何劍懸於天山之巔三百年,曆盡霜寒,”雲搖望向窗外,“它是時候解封、再一探這世上魑魅魍魎了。”


    第59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二)


    雲搖不曾料及的是,仙門大比之日未至,慕寒淵還沒出事,烏天涯那兒反而出了岔子——


    入天山行宮第二日,正一早,雲搖還在房內打坐,便忽然察覺一道熟悉的氣息急促向院內掠來。


    她未阻攔,指尖勾抬。


    房門無風自開,剛要抬手叩門的丁筱便一臉焦急地驚停在了門前。


    “出什麽事了,一大早就這麽急切。”


    “師叔!您快去弟子院落看看吧,烏師兄不知怎麽回事,像是行功出了岔子——快要走火入魔了!”


    “?”


    雲搖一驚。


    她腦海裏不由地掠過了日前,烏天涯在那天照鏡下,忽然僵停身影的一步。


    雲搖心裏沉了下,當即起身向外:“我這就去,你去喊慕寒淵一道來。”


    “是,師叔!”


    ——


    甫一踏入弟子院落,雲搖神色就變了。


    庭院北側的那間屋舍中,竟隱隱逸散著猶如黑絲般的霧氣,隻是又全都壓製在屋舍內。


    即便以她神識,若非踏入院中,也不能察。


    如此修為,在弟子院落中,隻可能是他了。


    再耽誤不得,雲搖身影一閃,下一息已經出現在房中。雲搖在屋內一掃,快步走向內間——


    幾名乾門弟子圍在桌榻之間,而烏天涯麵色漲紅,額汗如雨地盤坐榻上,他周身氣息鼓動得厲害,衣袍都跟著起落不已,靈力猶如走蛇,將他渾身靈脈撐得漲起青筋。


    尤其裸在外的脖頸上,綻起的經絡竟隱隱透著黑。


    而這一幕落入雲搖眼中,就更清晰了。


    那些和黑霧人身上如出一轍、隻是稍淺淡些的黑霧,騰繞在烏天涯的身周。


    一時之間,她竟分辨不出它們是在向內吸納還是向外掙脫。


    “所有弟子,退居院外!”雲搖清聲低喝,壓住了滿屋的躁動爭討。


    聽得雲搖聲音,弟子們立刻回身行禮,依言向外魚貫而出。


    最後一個是何鳳鳴。


    雲搖上前到榻旁查看烏天涯狀況前,想起什麽,對他囑道:“你們守在院門外——在我出去之前,除了寒淵尊,任何人都不許放入院內。”


    何鳳鳴一默,還是低頭抱劍:“弟子遵命。”


    “……”


    慕寒淵踏入屋內時,雲搖正在烏天涯身後的榻上,為他調息壓製。


    見慕寒淵及時趕來,雲搖鬆了口氣:“安魂曲。”


    “好。”


    慕寒淵抬手一拂,橫琴桌前,指骨搭上琴弦,一撥一挑,清泉般潤人心脾的琴音便從他指間淌下。


    有了慕寒淵的安魂曲為烏天涯安定神魂,鎮撫氣息,雲搖這邊的壓力也驟然減緩了許多。


    她鬆了口氣,終於有旁顧之力:“眾仙盟的人沒攔你嗎?”


    “攔了。”


    慕寒淵淡淡道。


    “嗯?你沒跟他們動手吧?”雲搖本來將心一提,但見慕寒淵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她又放下了,“算了,以你的性子,想來也不會在意他們……”


    話未說完,雲搖卻瞥見餘光裏,慕寒淵竟錯開了她眼神,不作聲垂下了清長的睫羽。


    雲搖:“……”


    “?”


    同一時刻,堵牆之隔的院落外。


    望著倒了滿地哼哼唧唧的眾仙盟執事,幾位拔劍到一半的乾門弟子目瞪口呆。


    不知道誰喃喃了句:“我可是頭一回見寒淵尊出手打、不對,是出琴音傷人啊……”


    “可不是寒淵尊先出的手,”後麵有個男弟子回過神,立刻反駁,“明明是那幾個浮玉宮弟子竟然要打傷丁筱師姐!他們活該!”


    “沒錯,烏師兄走火入魔他們還想硬闖,還敢傷人,我們占著理呢!”


    “不過沒想到,寒淵尊竟然也會動氣哎。”


    “你們有沒有覺得,寒淵師兄剛才這樣,好像更……像個人了?”


    “好啊你,敢說寒淵尊從前不像人?”


    “哎我不是那意思啊……”


    ——


    諸多言語,一句不落地鑽進了雲搖的耳中。


    烏天涯體內翻湧的魔息已經在她和慕寒淵的聯手下壓製下來,她雖驗證了五師兄入魔的猜測而心裏有些沉甸甸的,但麵上還是未露。


    輕手輕腳地下了榻,雲搖扶著進入昏睡狀態的烏天涯躺下休息後,她便抬手示意慕寒淵,兩人一同走向外間。


    “可以啊寒淵尊,會為弟子出頭了?”雲搖坐到了外間的桌旁,取了倒扣的茶盞,順手給慕寒淵也遞了一個。


    薄薄的茶盞瓷一抬,一點水光晃過那人清雋眉眼。


    跟著落座的慕寒淵抬眸,正見紅衣女子托著腮,側過臉來懶笑著打趣望他。


    “……”


    慕寒淵撇開了日光下顏色略淺的瞳眸,難能有些不自在:“丁筱和那名弟子,是不滿眾仙盟執事阻攔於我,才和他們起了衝突。”


    “哦?是嗎?”雲搖似笑非笑地托腮仰著他。


    大約是雲搖這眼神實在過於戲弄得露骨,慕寒淵終於有些抵不住,長睫垂低下來:“好罷。我隻是想試一下…師尊所說的那種活法。”


    “試了,如何?”


    “……”


    聽著神識帶回來的,院外關於他那興奮得嘰嘰喳喳的麻雀音似的動靜,慕寒淵想了很久。


    “還不錯。”


    “那看來我這真正的‘奈何劍法’,總算沒有白傳。”


    雲搖笑著,望著麵前這張終於沾上了點人間煙火氣的清雋側顏,某個恍惚裏,她忽想起了前世的慕寒淵。


    “如果,能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什麽?”慕寒淵抬眸望來。


    雲搖醒回神,低眸笑了下:“沒什麽。……我隻是忽然有點遺憾,如果早知道你三百年裏這樣孑然一身,興許我該多收幾個徒弟的,讓你像我那時候一樣,有許多師兄師姐陪著……也不會活得像東海裏一座孤嶼似的。”


    慕寒淵望著她眼神微動:“這樣也很好。”


    “嗯,是,現在這樣也挺好的,還會越來越好,”雲搖籲出口氣,“你應該在九思穀見到烏天涯時,就已經猜到他的身份了吧?”


    慕寒淵略微遲疑,還是點下頭:“嗯。”


    “那我給你講講,我和師兄師姐他們的事吧?”


    慕寒淵似乎有些意外。


    他側正過身,幾乎要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都是些又幼稚又可笑的事,你不用這樣,”雲搖被慕寒淵的反應逗得忍俊不禁,“先說好,笑他們可以,笑我不行。”


    “好,”慕寒淵眼神沉熠,“我在聽。”


    “嗯……那就先從我那個假正經、最愛裝高冷的大師兄說起吧…………”


    -


    烏天涯是在臨近入夜時,方醒來的。


    結束了那場重複過無數遍的噩夢,他在黑暗裏無聲睜開了眼。


    記憶還停留在雲搖滿懷憂心地望著他的眼神,經脈間流淌著她為他灌入調息的靈力,房間內似乎也還殘留著他的小師妹身上獨有的一種淡香……


    同樣是黑暗,但眼前的黑暗比起近百年來,他從白骨與血肉間一點點重鑄起一個麵目全非的自己時那種與絕望拚殺的黑暗,完全不同。


    慕九天隻覺著此刻,他的整顆心都是被溫暖的泉水滿溢和浸潤著的。


    他最溫柔善良可親的小師妹,他——


    “……慕九天啊?他就比較神奇了,他是我見過的所有人裏,最像狗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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