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劍宗弟子一行中,有幾聲錯愕揚起。


    “他根本不是什麽寒淵尊!他已經入了魔了!”碧霄嘶聲怨毒,朝身後驚愕低議的人群一揮袍袖,怒聲咆哮,“他是十惡不赦的魔頭——他殺了浮玉宮上下數千人!他們的屍體已經堆滿了從乾門到這裏的一路!!”


    “沒錯……”


    跟在碧霄身後,聞不言同樣神色扭曲,他眼神陰毒地掃過眾人,然後撕下了血色盡染的空蕩左袖——


    森然的白骨斷肢交織著血肉,被靈力死死凝住。


    “這就是他殺我親徒時在我身上留下的罪證!”


    聞不言怨恨地說著,仿佛已經忘了,來路上身陷死地,正是他自己親手將徒弟拉到身前,擋下慕寒淵揮向他的那要命的一劍。


    腦海中抹不去的徒弟臨死前震驚含恨的眼,聞不言隻能將這種畏懼盡數轉作對慕寒淵的恨意,他聲音更加嘶啞得難聽,卻足夠叫整座城池中的人們聽清——


    “隻要這光陣一碎,他就會殺光了我們所有人!今日若不剿滅這魔頭,誰也別想活著逃走!!”


    “天照鏡所卜不錯,慕寒淵果真就是禍世魔頭!”


    “……”


    城中恐慌蔓延,無數雙驚恐畏懼的眼睛,紛紛看向虛空天穹中,那道垂著眸、滿身血色淋漓也漠然睥睨的身影。


    “你看,這是一群多麽可悲的螻蟻,隻幾句話便能煽動。他們活在這世上,除了任人擺弄之外,還有什麽意義呢?”


    慕寒淵低聲笑著,望向插著光匕虛影的心口。


    “為了這樣一群名為蒼生的螻蟻奮不顧身,你說,你該有多愚蠢。”


    “……”


    龍吟劍停在慕寒淵身周,發出震顫的嗡鳴,似乎是在對他的話表示抗議。


    慕寒淵冷漠睨過它:“破陣。”


    “嗡——!”龍吟劍的劍尖在半空中狠狠旋過一圈。


    “我知道他們都會死,那又如何?”慕寒淵寒聲如蠱地笑著,“他們自願打開城池,庇佑惡者,那便是取死之道——他們既找死、我又有何殺不得?!”


    慕寒淵說罷,抬手重重向下一壓。


    龍吟劍便挾著勢不可擋的去勢,朝著整座大陣以翻山倒海之威,轟然砸下——


    萬鈞之力將要生生轟碎整座城池光罩的前一息。


    “昂……”


    一聲痛嘶的龍吟從劍身上蕩出。


    與之同時,它驟然刹停在那城池光陣上隻差分寸毫厘的一點。


    劍尖顫栗難已,又夾雜著歡快的痛鳴。


    “慕、寒、淵……你當真不顧魂滅也敢攔我!?”


    空中,血袍的慕寒淵麵容微獰地扶住心口,那把旁人皆不可見的光匕虛影正在難以克製地瘋狂戰栗,幾乎要攪碎他神魂般難以平息。


    匕尖一厘厘被擠挪向外,又一毫毫重新刺入魂體。


    劇烈到深入骨髓的痛楚撕扯著兩道神魂。


    “咻——!”


    終於,在光匕被慕寒淵生生壓了回去的刹那,龍吟劍也得以逃脫,它如一道光般歸鞘,然後同憫生琴一道,向著東南方向電射而去。


    ——在方才短暫的一息,魂匕所鎮壓下,慕寒淵的神魂斬斷了憫生琴、龍吟劍與他的牽靈。


    “好,好……”


    慕寒淵重新直起身,啞聲笑了,聲線裏低抑著癲狂的魔音。


    “這是你選的。”


    慕寒淵抬手,忽解下了頭頂的金蓮玉簪。


    青絲揚起。


    在那人身後迤邐如墨。


    慕寒淵將它拿在眼前,玉簪上的金蓮熠熠爍爍,映入他眼底至深處——足夠被黑暗鎮壓在心底的那道神魂也能看清。


    無盡黑暗中,慕寒淵的神魂忽有些發自心底的不安。


    他聽見了來自黑暗之外的,魔的低笑聲。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蒼穹碧空下,慕寒淵抬手將那朵金蓮摘下,玉簪被他隨手拋卻,落入腳下萬丈,摔作齏粉。


    金蓮的光芒在半空中微微熠爍,像是有些親昵又不安地,在他掌心輕蹭了下。


    “它名為終焉火種,來自仙界。”


    慕寒淵笑著,聲線喑啞:“……三百年前,折磨你的並不是什麽惡鬼相,而正是它。”


    “終焉火種從誕生起,就是要降下一場焚世之火。”


    慕寒淵停頓,然後在心口那柄光匕下的顫栗裏,笑得難以自已:“你猜,這三百年間它既並未消失,又被封印在何人體內?你以為,三百年裏日日夜夜與為你受盡折磨之人,究竟是誰?什麽師徒之契——天底下隻有你才會信了這樣的蠢話!!”


    光匕之下栗然難已。


    慕寒淵知道被封印在黑暗中的那道神魂此刻會有多震驚絕望,正像來到這裏之前的很多年前,他在仙界第一次得知這個真相時那樣。


    他更清楚。


    這是“自己”最不堪一擊的時刻。


    金蓮光華在他掌心盛放。


    靈府之中,被落下半數靈力修為死死鎮壓下去的血色絲絡,猶如觸及本源般,陡然生動鮮活地顫栗起來。


    下一息,慕寒淵掌心間血色絲絡騰起,糾纏上金色蓮瓣,直入花芯。


    一顆血色火種從金蓮中被生生拽出。


    “轟——”


    它遁入他眉心。


    如萬鳥歸巢,天地一瞬寂下。


    日光被黑暗吞盡。


    而當天穹下再次亮起——


    金蓮花瓣在慕寒淵的掌心一片片剝落,枯萎,風裏猶響起顫栗的泣音。


    ‘爹爹……’


    ‘娘親……’


    無盡黑暗裏,慕寒淵在那片無底的墨色淵海中殊死掙紮,嘶啞的怒聲震蕩得墨海翻波——


    【為、何!?】


    “別天真了。”


    慕寒淵垂手,漠然望著那一片片蓮瓣碎作光點,沒入塵世間。


    墨色長發在風中垂拂,他睥睨著光陣下栗然的眾生。


    血色絲絡在靈脈間一根根舒展,被釋放回歸的終焉火種吸取天地靈氣,灌入眉心。


    而慕寒淵的長發,一寸寸,如雪染白。


    直至發尾。


    血色灼過他的衣袍,烙作魔紋盡覆的墨袍,無盡魔焰在他身後蕩開。


    【終焉火種,從始至終,都隻是你我的一部分。】


    慕寒淵張開手,修長冷白的指骨間,輕易便已蓄起毀天滅地之力。


    他望著光罩下的城池,森然笑了。


    左手鬆開,巨形光刃猶如天墜,向著城池轟落——


    【宿命注定。】


    【你我,便是這三千世界的終焉。】


    第69章 動如參與商(二)


    雲搖趕回乾門時,以蕭九思為首的九思穀第一批高境長老弟子們也剛到不久。


    乾門山門裏外草木淩亂,伏屍遍野,血流成河。


    雲搖看清這人間地獄般的慘況的第一刻,便覺無邊怒意穿心而起。若是碧霄此刻在麵前,她恐怕要恨到以奈何斷他四肢廢他靈府,叫他如豬羊牲畜般永跪乾門山門,方能舒一時之痛。


    雲搖深吸屏氣,強壓心緒。


    而後她放出神識籠罩乾門,探得了掌門等人所在,便朝那奉天峰上電射而去。


    落下劍來,雲搖未顧四周那些弟子的匆忙見禮,一步踏到了陳青木麵前,將人拉正身:“山門內情況如何?”


    “各峰弟子皆有傷亡,尚未統合,”陳青木老臉灰敗,神色幾乎有些失魂落魄,“師叔,是我護佑宗門不力,識人不清,叫歹心之人趁虛而入,竟毀我乾門護山大陣,引狼入室……”


    “好了,現在還不是請罪的時候。”


    雲搖向峰內四顧。


    九思穀的長老弟子們前後幾批到了,這會正在乾門宗門內為受傷的長老弟子們療傷,另有一批負責清理搬運屍首,而方才過來這一路,雲搖稍冷靜下來,便已經察覺——


    雖然這一戰在乾門山門內,看得出戰局慘烈,但那滿地屍首中,卻似乎並不是以乾門修者為主。


    可浮玉宮既以碧霄為首,又有厲無歡這真龍之身裏應外合,怎麽會叫浮玉宮弟子折損最多?


    想到遠在東海鳳凰仙山時聽聞的那虛空中駭人可怖的劫雷,雲搖心頭不但沒有鬆懈,反而更沉了兩分。


    她不想承認,但又心知。


    那劫雷之音絕不是普通渡劫境的天劫那麽簡單,更分明暗蘊仙界的天罰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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