輦車的簾帳垂了下來。


    望著那層疊的褶皺,雲搖正思索是該裝沒聽到一樣跟下去,還是幹脆縮在車廂裏再謀路子,便聽得輦車外——


    朱雀城主捧著笑臉正要朝迎鳳樓內帶路,餘光卻掃見,踏下輦車來的那位覆著青銅麵具的大人,長袍垂墜,一動未動地停在原地。


    他遲疑了下,小心回過身:“大人,可是有什麽不滿意之處?”


    “沒有。我在等人。”


    “啊?”城主一愣,下意識抬頭四顧,卻隻對上了四周比他還茫然的眾人神情,“大人是在等什麽……?”


    “我的貼身侍衛。”


    慕寒淵抬起袍袖,修長指骨探出,再次挑開了輦車的簾帳。


    麵具下,那雙漆眸透著光潑不進的沉烏,竟好似有一兩分不明顯的笑意藏在深處。


    “不下來麽?”


    車廂內聽完全程而麵無表情的雲搖:“…………”


    但凡有的選,雲搖是絕不會下的。


    然而沒有。


    於是,片刻後,雲搖就在那片讓她恨不得在地上打個洞鑽進去的目光“圍堵”中,僵著腿腳踏入了那座燈火輝煌雕欄畫棟的迎鳳樓中。


    “城主大人,”雲搖低聲裏幾乎切齒,“你就生怕旁人未曾覺出你有斷袖之癖嗎?”


    慕寒淵淡聲道:“他們又見不到我的臉,我怕什麽。”


    雲搖:“……”


    今夜,這座居朱雀城主城之首的迎鳳樓,顯然已經被朱雀城城主包了場了。


    從一樓向上,瓊樓玉宇間盡是歌舞升平。


    魔族各族甄選上來的美貌姬妾在樓中載歌載舞,更有甚者,扭著水蛇般柔韌無骨似的腰肢,攀附在上樓時必經的雕欄處。


    最近的那名舞姬生得妖嬈動人,輕紗繞麵,環佩叮當,金銀配飾點綴過她身上單若無物的薄紗,將其下的靡靡之色影綽於咫尺間。


    前後上樓的護送衛隊中,不少親衛都叫這貌美如妖的舞姬迷了眼,目不轉睛地望著。


    舞姬媚眼如絲地掃過一行,最後將視線落在了眾人之間,那道覆著張醜陋至極的青銅麵具的青衫公子的身上。


    “大人……”


    一聲婉笑如歌,跟著便是雪臂下的輕紗拂過,捎來截醉人的香。舞姬身影輕躍,抬手就要勾上慕寒淵的衣袍。


    隻是在她瑩瑩指尖點落的前一息,驀地,她手腕就叫人提前攥住了。


    舞姬一愣,順著攔握住她的修長腕骨望了上去。


    卻赫然是一位閃身到青衫公子身前的,薄甲凜然的俊美少年。


    “唱歸唱,跳歸跳,”雲搖笑吟吟地睨著舞姬,“可不許上手的。”


    在少年暗含警告的眼神裏,舞姬麵色一變。


    她幾乎本能要抽身拉出腰間藏著的短匕,然而蓄力時,卻發現周身靈氣像是被封住了似的,竟半點都積蓄不起。


    見舞姬不想作罷,雲搖心裏一歎,她手中注入幾分暗勁,頃刻就叫那舞姬悶哼了聲,軟著腰跌入她懷裏。


    滿是脂粉香的溫香軟玉落了懷中,雲搖頓了下,還是將人朝不遠處一拋——


    砰。


    不輕不重的力度托著,叫昏厥過去的舞姬落在了驚慌的姬妾中去。


    “扔她出去。”


    樓內霎時一寂。


    眾人目光各異地紛紛落上來,有朝著雲搖的,還有徑直望向她身後的慕寒淵。


    隔著青銅麵具,慕寒淵也正垂眸睨著身前的薄甲“少年”。


    隻是他眼底漆晦,任什麽人也看不穿他在想些什麽。


    “還有你們,”雲搖望著那些紛紛變了臉色攙扶住被她扔過去的舞姬的歌姬們,“我也不喜歡。帶上她,一起滾。”


    “……”


    樓中眾人神情各異。


    有的眼神微妙,在雲搖和她身後的慕寒淵之間目光打轉,也有的不明所以,皺著眉跟身旁人打聽這個囂張跋扈的少年侍衛的身份來頭。


    幾息後,那些不明所以的也“明白”了,更多曖昧不清的眼神環上裏。


    雲搖:“……”


    她忍。


    “大人!”


    然而這群被不知道哪一方派來刺殺的歌姬裏,竟然還有不死心的,淚眼漣漣地上前,跪在慕寒淵身前不遠處:“我等隻是為大人獻舞,想要侍奉大人,還求大人垂憐我等……”


    說著,那名歌姬仰麵,跟著就對上了青銅麵具下那人從身前人身上轉望過來的漆眸。


    隻一瞬,如春花謝盡,冰雪封天。


    清冷淡漠,不容半點褻近冒犯。


    歌姬作態的可憐頓時就僵在了臉上。


    “她說什麽,便是什麽。”慕寒淵微微偏首,“扔出去吧。”


    “……”


    朱雀城主等到了慕寒淵的發話,立刻就沉下麵色:“來人,將她們給我推出去,杖——”


    “我見血會頭暈。”雲搖忽地出聲,打斷了城主。


    城主一愣,扭頭:“啊?”


    卻見麵前薄甲冷冽的少年背著手,一副恃寵而驕的囂張氣焰:“不許傷人,也不許見血,今後嚴禁她們再踏進城中就好了。”


    朱雀城主遲疑著瞥過少年身後不做反應的慕寒淵,低頭道:“好、好吧,聽這位小公子的,就這樣安排。”


    “……”


    強撐著的神情差點直接垮掉。


    雲搖在那些各異的目光中,如芒在背,正要遮麵扭頭,卻忽地,在一樓下首的人群裏,撞見了一張比起方才那些歌姬都妖豔至極的麵孔。


    ——鳳、清、漣?


    他怎麽跟來了?!


    雲搖麵色幾變,連忙給鳳清漣使眼色,叫他快避開——慕寒淵在仙域時雖未曾與鳳清漣打過照麵,但以他如今境界神識,辨得鳳清漣的鳳凰真身並非難事。


    若是再被他發現……


    雲搖剛想過,一道神識傳音就撞入她耳心。


    “難怪我見你就會想起我師尊。”


    “——”


    雲搖驚寂,正要回身。


    卻是身後那人扶住了她身側的雕欄,從後微微俯身下來,寬袍廣袖幾乎要將她覆滿。


    隔著身前人,慕寒淵冷淡撩眸,望向那茫茫人海與雲搖對視的男人。


    麵具下,他微微勾唇,在神識傳音中冷哂:“你和她還有一點相似……不管走到哪裏,總有知己。”


    最後一聲,幾乎要隔著麵具吻上她耳垂。


    “!”


    滿樓目光如淩遲的刃。


    雲搖這下再顧不得,轉身就要將人推開,然而手腕未抬便被慕寒淵一把握住。


    跟著腰身一緊——


    一片低聲嘩然裏,雲搖竟是被慕寒淵攔腰抱了起來,她的掙紮反抗盡數叫他收束入懷。


    “大…大人?”


    朱雀城主慌得笑容都險些沒掛住。


    “見笑了,”慕寒淵聲色冷淡,抱著雲搖徑直朝主位去了,“我新收的侍衛有些恃寵而驕,我須與他立幾條規矩。你們繼續罷。”


    “……”


    重起的歌舞哪有主位上的熱鬧好看。


    滿樓或明或暗,眼神與注意都盡數落在那道屏風前。


    雲搖方才羞憤欲絕,一時之間竟然大腦空白,一直到被慕寒淵抱到了主位上,她才堪堪回神。


    “你——”


    “我說過了,你既做了我的貼身侍衛,那便隻能聽我吩咐。誰準許你替我決議了?”慕寒淵將她放在主位上穿金織銀的軟席間,單膝跪著,俯身臨睨。


    雲搖腦海裏漿糊似的,混沌又難堪,下意識地跟著他的話:“我何時……”


    正逢迎鳳樓中的堂倌將提前準備的酒水奉上來。


    旁人正看戲,一時竟沒人記得攔。


    堂倌一路低頭彎腰過來,將玉色酒壺放置桌上,恭敬諂媚:“大人,這是千年一釀的沉泉甘澧,珍貴至極,朱雀城也隻此一壺,還請大人品鑒——”


    “帕子。”


    “啊?”堂倌蒙了下,下意識拿起桌上的淨手薄帕,遞向麵前戴著青銅麵具的男人。


    慕寒淵接過,拿起那壺沉泉甘澧,在一片抽氣聲中往帕子上一倒。


    醉人的酒香頃刻在樓中四溢。


    雲搖卻在慕寒淵懾人的漆眸中,忽覺不妙,她扭頭就要順著軟席往外爬。


    然而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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