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我學他笑起來,“我就是好奇你突然這麽相信段雲……畢竟,她自 己也說了,為了救走賈辛可以做任何事,那麽,她當然也可能是殺死吳名師兄的真凶吧?”


    第10章 不和


    “段雲夜裏見到道士趕屍,仔細一看,僵屍居然是自己苦等至死的老情人。於是狠下殺心,救走賈辛。這種可能你就完全沒想過嗎?”我雙手抱臂對小道士說道,“噢,對,她肯定是故意在師兄麵前裝可憐,以身世博取同情,可師兄見多識廣,怎麽會被這種小伎倆蒙蔽呢,自然是一眼識破,而段雲惱羞成怒,於是……”


    “方煙,你對段雲很有成見?”


    “她可是上了我的身,差點害死我!”我趕緊辯解,並且胡亂扯了一個理由出來。


    小道士皺了皺眉,說道:“真要害你,之前在桃花林她就沒必要救你了。”


    “她說自己救了我就一定是真的麽,你就什麽都信?萬一隻是騙你幫她呢?還有,現在有殺人動機的隻有她,你又怎麽解釋?”


    “她沒有殺人。”小道士搖搖頭,顯然有些不耐煩了,“鬼要是吃了人心,邪氣大增,今天的交手沒有可能如此容易就壓製她。而且我聞過,她身上也沒有一絲人肉氣味。”


    “哼,果然是牛鼻子,你還湊上去聞她身上的味道!”


    “你怎麽回事,一醒過來就看著不順眼,看那不順眼的。有什麽不高興的,你直說,別指桑罵槐。”


    說完,兩個人背對站立,誰也不理誰。


    “吳道長,方小姐,兩位請消消氣。”


    不知道段雲聽到了多少,也不知道她何時走到我們麵前,深深一個行禮,柔聲道:“都是段雲不好。小女至今也沒向兩位解釋過怎麽遇上僵屍賈辛,又把他帶走的情景,教你們彼此產生誤會。”


    我撇了撇嘴,剛想說用不著她多事,就看見對麵的小道士狠狠瞪我一眼,於是隻有忍住閉嘴。


    她又繼續說道:“是這樣的,不知什麽緣故,我對自己死前的許多事情已經記不清楚。正如方小姐夢魘中所見,玲瓏下死命令——玲瓏就是管教我們的主事,三天後要我隨贖身的人去定州做人家的小老婆。我知道等來賈辛無望,已決心殉情。不過後麵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包括你們說的那場大火。我醒來後,身處一片混沌,黑暗寂寥,方向不辨,隻能踟躕獨行。”


    小道士說道:“橫死及自戕的人死後便是如此,困於陰陽交界的混沌地,找不到去冥界黃泉的路,因此沒了投胎的機會。”


    我問道:“你不記得自己怎麽死的嗎?什麽都想不起來?”


    段雲點點頭。


    “那豈不是招魂超度也做不了了。那,那你要一直當孤魂野鬼了。”我剛說完,又遭到小道士的一記白眼。


    段雲沒有理會我,隻是繼續說道:“我在那無光無亮,也無任何聲音的混沌地走了很久。我今日才知倏忽之間,已過去了十三年。起初,還聽到遠處有男人的聲音,正焦急呼喚——段雲,現身吧,段雲,你在哪裏。我不知道這個聲音是誰,但也欣喜不已,拚了命地喊啊叫啊,循著聲音來處跑去,可是怎麽也跑不到盡頭。直到聲音漸漸微弱,再也聽不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賈辛強烈的氣息出現。隨著氣息的指引,我從混沌走回到了人間,來到一個我不曾見過的地方。然後,我看見一個穿著道袍的男人躺在地上,胸膛裂開,沒了呼吸。他不是賈辛,可賈辛的氣息就在這裏。我在房間裏四處尋找,終於在黃色的符咒下,看見了熟悉的麵孔。”


    她歎了一口氣,“所以,望二位明白,段雲雖然帶走了賈辛,但並非凶手。甚至,要不是賈辛被大吳道長帶到桃花塢,我可能還一直困在那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而那凶手……等小吳道長為賈辛超度之後,我必定全力協助二位捉拿真凶。”


    我一驚,脫口而出:“為賈辛超度?”


    小道士答:“他既然有人性,三魂七魄定然有殘留,以殘魂為引,做招魂法事,之後再做超度,也就萬全無憂了。”


    段雲聽完一臉釋然,而身後的僵屍賈辛卻搖頭低吼,似乎不甚滿意。


    “什麽你……好,招魂法事需要多久?超度還需要各種準備,又要多少時日?”


    “招魂七天,超度至少也要七天,還都是順利情況。最難的是找到他身上殘留的魂魄,時間嘛,嗯,這個不好說。”


    我隻覺得心底毛刺刺地不舒服,邪火不住地往外冒。段雲看我臉色不佳,以為我不願,施施然來到我麵前,二話不說,便跪下磕頭。


    “方小姐,我困在陰陽交界混沌地十三年,回想起來恐怕是自己的執念作祟,因為我想要等他回來。賈辛誓死遵守了當初的諾言,即使變成僵屍,他回來找我了。賈辛沒有負我。我同樣不會有愧於他,見他受此折磨,困在僵屍軀體中,不能言語,不能輪回。方姑娘,懇請兩位幫小女段雲了此夙願,超度賈辛,讓他投胎。小雲願意纈草銜環,聽從驅使,以報大恩。”


    小道士忙不迭扶她起身,我忍不住跺腳,腳疼鑽心,氣得我又恢複了在方府裏的驕悍性子——“讓你多嘴了嗎,給我退下!”


    這一吼,連小道士也嚇了一跳,“大小姐又發什麽脾氣,你是看段雲哪裏不順眼了,好好的非要鬧一通。”


    “和段雲沒關係,是你,是你惹我生氣了!”我一咬牙,連珠炮似的說道,“我問你,為賈辛超度這件事,你是不是在我昏迷時自己答應下來的?”


    “是啊,怎麽了?你又不會超度,問你作甚。”


    “問我作甚?你這話真好意思說出口啊。至少要耽誤半個月時間的事情,你都不問問我願不願意,你憑什麽自己作主。”


    小道士青筋凸顯,不知被我哪一句話激怒了:“我不憑什麽,難道我做每一件事,答應別人一件事,都恭恭敬敬讓大小姐你同意了才行?我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你的下人。”


    我攥緊拳頭,心裏在想——不,你怎麽不是?你還不知道自己隻是花錢雇來,送我離家的小小苦力而已吧!可你現在,竟然開始不聽話了。


    “吳空,你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了?‘捉住僵屍就會一起離開桃花塢去開州’,所以我才告訴你他們躲在教坊司,現在你是說話不算話,還是在騙我?”


    “我沒說過不帶你離開……”小道士的聲音低了。


    “可你一直在拖啊拖,你根本是在逃避……逃避什麽事情呢?”我惡狠狠瞪著他,決定戳破最後的窗戶紙,“因為你不敢!你害怕,你想都不敢想我們以後兩個人的生活。所以你不敢離開定州太遠,你就是沒膽量帶我離開桃花塢!”


    “好,我不敢,而且我沒膽量。”小道士臉上漲紅,像被燒紅的鐵鍋突然被澆了一盆水,同時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方小姐本事大,何必來遷就我,在這裏熬日子苦等?我告訴你,穿過桃林向東直走,便是你日思夜想的開州。方小姐請便吧。”他說這話時,已轉過身,看也不看我,抬腳就走。而且走得飛快,簡直打算讓人追上來。


    “怎麽,你認定我不會走嗎?走就走,我連家都敢不要,我會怕什麽!”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但他的背影已經在黑夜裏逐漸模糊。


    第11章 僵屍新娘


    教坊司離桃林並不遠。


    我被小道士的話一激,心裏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便徑直朝桃林東邊走。是啊,沒了這個臭道士,難不成我一個人就走不出這桃花塢了嗎?夜裏,我拖著傷腿,花半個多時辰,終於穿出桃林。可再往前,卻被一條小河斷了去路。


    夜裏看不明晰,隻覺得小河不算寬,可水流卻湍急。還沒走近,一陣嘩啦啦的水流擊石之聲,源源不竭。我撿起腳下的樹枝伸入水中試探,看樣子深度略高於我的胸口。這還隻是河邊,河中央恐怕更深。我再看前後,發現不遠處有一座吊橋。等我欣喜地跑過去一看,隻能傻眼——吊橋底部的木板幾乎都爛光了,四根孤零零手腕粗的麻繩也斷了兩個。


    對岸近在眼前,出路也近在眼前。對岸的樹是壯碩茂盛的,對岸的野草是蔥鬱可愛的,就連對岸的月色都更美,比腳下的令人厭惡的桃花塢要好得多。風起了,仿若對岸的柳樹也在朝我招手。我恍惚覺得對岸並不遙遠,河麵最窄之處,隻要輕輕跳出三兩步,馬上就能去往心中渴望已久的開州。


    也許是夜深了,一陣刺骨的寒意剛剛觸及我的後頸,一瞬間,全身如墜冰窟。


    “方小姐,生命可貴,別想不開呢。”


    我一轉頭,見到紫衣女人飄飄然浮於身後,笑吟吟看著我。我見是段雲,方才猛烈的寒意如潮水般退去。我立刻撇過頭,就當什麽也沒看見,仍對著 麵前的湍急河流發呆。


    反倒是段雲,毫不介意我的無禮,主動與我搭話:“方小姐知道這條河的名字嗎?”


    我依舊無動於衷。


    “很久之前,桃花塢隻是一小塊山坳地,經過好幾代墾荒才成了現在的樣子。因為滿村滿山的桃花樹,所以才叫桃花塢。桃花塢原本沒有河,村民要走好遠的路挑水用。後來,一位白須三尺的高僧雲遊到桃花塢,正遇桃花盛開,竟舍不得走,留在當地修行。他為了村民方便,自己每日扛著鋤頭,一天天一點點地鑿石挖土,花了八年,才把山上的泉水給引下來。村民為了紀念掘山造河的高僧,就管這條河叫明珠河。”


    我瞪了她一眼,沒好氣道:“怎麽就成了明珠河,什麽道理?應該叫老僧河才貼切吧。”


    段雲笑了:“原來你在聽呢,還以為方小姐毫不在意我說什麽呢。”


    我哼哼兩聲不作答,以免又落入她的圈套。


    “有人說,在河水流入桃花塢的頭日,高僧當場念了一首偈語: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而今塵盡光生,照破青山萬朵。因此才有明珠河一說。故事是以前的一位老客人告訴我的。但明珠偈語的真正主人,據我所知,未曾到過桃花塢。所以故事呢,是真是假不重要,權當是本地百姓的一種期望祝福就好。”


    “要離開桃花塢,隻有渡過明珠河嗎?”


    “桃花塢由群山環繞,出路有兩條,一條是定州過來的北山路,一條就是東過明珠河去開州的東山路。現在是汛期,以往會有擺渡小船在明珠河接客,順水路可到霧州。若在枯水時節,水深不過膝蓋,小心一點也可蹚水過岸,有時賤賣力氣的漢子在此吆喝,隻要花幾個銅板,你就能讓他們人力背送過河,衣鞋不濕。十來年過去,明珠河不知什麽時候有了一座吊橋,又不知什麽時候荒廢了。”


    我皺了皺眉頭,“出入桃花塢如此不便,難怪今日會荒蕪不堪。”


    “不便?不方便就對了。”段雲苦笑,“當年官府要新建教坊司,千挑萬選定在了在這裏,女人們跑不出去,權貴來尋歡作樂又能掩住風聲。”


    段雲又問:“你水性如何?”


    我搖頭,歎氣:“旱鴨子一個。”


    “看來你也被困在這裏了。”段雲說道,“等汛期過去還得一兩個月呢。”


    我沉默不語,抓起一塊石子,奮力一扔,便聽見“咚”一聲,是石子落入湍流中。


    要怎麽樣到對岸呢?似乎一點辦法也沒有。可惡的小道士,都怪他。


    “方小姐,明知不可能的醋,為什麽還要去吃呢?”


    我頓時好氣又好笑,挑釁般問道:“吃你這個死人的醋?異想天開!”


    “我在教坊司呆了許多年,看過許多男人,也見過許多女人。有一類人,他心裏想什麽,明明旁人很好猜出來,他自己卻總以為藏得好,誰都看不出來。有時候呢,心事藏太久,久到自己也迷糊了,於是心不對口,口是心非。你說這種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狠狠瞪她一眼,意思很明顯——你再取笑我一句試試,我自有辦法收拾你。


    “大小姐,你不會以為段雲是在取笑你吧?”段雲以衣袖掩麵而笑,“你以為是誰讓我來照看你的?是小吳道長哦。他明明關心你,嘴上卻要說不管你。不正是我剛才說的那種人?”


    “他要是有心於我,會不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去開州麽,他故意推三阻四,實在沒良心。”


    誰知段雲呆呆看了我一會兒,才說道:“方小姐和小吳道長時常讓我想起我做鬼之前的舊日往事。你總以為我取笑你,那我也說說我和賈辛的事情,給你取笑一下,怎麽樣。”


    “賈辛是一名畫師,來教坊司是為各位花魁畫像。我們見麵當晚,他就一氣嗬成為我畫出《舞劍圖》。對了,我在教坊司化名泠泠。等我看見畫像上的題詩,‘雲刃何泠泠,飛泉漱玉鳴’,也就了解他明麵上是誇我劍舞凜冽,實際上,也是在說,他清楚知道我的身世。


    方小姐,我原本和你一樣,也是家裏的受疼愛的女孩兒。祖父段至興在朝為官,因得罪小人,遭讒言誣陷,連累全族滅門抄家,家中女眷都被降為賤籍,如牲口般在集市插草為標,被隨意買賣。我那時九歲,送到桃花塢教坊司學藝,成年後接客。我並非普通賣身女人,而是戴罪之身。


    第二日,他把畫送到教坊司,得到玲瓏給的銀錢,臨走前悄悄找到我說,‘明天賈辛就見不到段姑娘了,早知道,應該畫該慢一點,細一點,畫個半年才好。’


    我聽後,原沒怎麽放在心上。畢竟煙花之地,誰不是逢場作戲,他打聽到我真名和身世又有什麽用呢?


    直到半年後,他又回來了,帶著滿兜的銀兩,換了一身貴氣的衣裳,點名要見我。


    因為教坊司隻認‘權錢’二字,畫師身份遠遠夠不上資格跨過那道門檻,他不得不偽裝一番。


    重聚那日,他塞給我一張紙,上有手抄詩一首: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這賈辛,真夠可以的。拿一首怨婦詩來表白自己。詩裏女子被丈夫拋棄後,又哀怨又糾結,他借過來說自己半年來渴望一見而不得的心酸苦楚。要不是我知道他的畫師身份,定然要以為他是什麽油嘴滑舌的翩翩浪公子。”


    段雲讚同道:“是啊。我問他哪裏畫畫,賺來這麽大一筆錢,他卻答‘賈辛賈辛,對別人假心,對段雲姑娘一片真心’。而我不知什麽時候起,也對他生出情根。可是,光有錢不能為我贖身。除非段家冤案能夠平反,或朝廷頒布文書準許我從良,脫離賤籍。他想帶我離開教坊司,簡直是癡人說夢。


    後來我想到一個法子,讓賈辛參加科舉,唯有高中博得功名,才能徹底解救我。多年攢下的珠寶首飾放在沉香匣子中,一並交給賈辛當盤纏,日夜為他祈願。他許諾一定回來娶我。我等了很久很久,一年,兩年,三年……”


    “你倒蠻有膽量,還學杜麗娘贈百寶箱,就不怕他是負心郎?”


    “教坊司的人都說我被騙了,賈辛根本不會來找我。可是……”


    她轉頭看向身後,隱隱約約中有一雙綠光瑩瑩的眸子,我知道是僵屍賈辛在遠遠守著我們倆。


    “他是不是想負我,有沒有負過我,誰都不知道,也不重要了。他變成這副模樣還是認得我,將困在混沌地十三年的我帶回人間。這些日子裏,我每夜靜靜靠在賈辛身邊,兩人坐在屋頂,不說話,看著月亮星辰,看著風搖樹影,直到東方見白。我在廢墟前為他舞劍,那柄長劍在我手中揮動自如。我很喜歡,他輕輕撫摸我的臉,冰冷地,溫柔地。我與他在教坊司過了半月餘,如同平常夫妻一般,這樣他算不算是實現了當初的諾言,娶過我了呢?”


    “我第一次見到,嫁給僵屍,還會開心的女人……這女人還是個冤死的不能投胎的女鬼。”我實在不解,“太離奇了。你真的快樂?你真的不會後悔嗎?小道士為僵屍超度後,他就可以投胎了,而你一個人,不,一個鬼,會永遠留在人世,永遠孤獨。”


    “我不會後悔。”段雲的眼神比話語更決絕剛強,“我唯一感到後悔的事,或許是當初不應該讓他去趕考。沒有百寶箱,也許他不會遇到劫匪,不會喪命,他可能會貧困一生,但不會英年早逝。”


    我愣了許久,唯有歎氣:“恕我難以理解。”


    “我為了自己虛無的夢,脫離教坊司的執念,那時的我太想有人能救我幫我,卻因此毀了另一個人,一個真心對我的人。我為此愧疚,變成孤魂野鬼都心甘,隻要能讓賈辛再次投胎。”


    “原來如此。”我避開段雲的眼神,淡淡說道,“你太善良了。其實……自私一點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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