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義莊,我們發現賈辛和段雲都不在。放置供品的木桌上留有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教坊司”。


    第16章 二度捕屍


    天空陰雲密布,偶有小雨落下。


    我和小道士看到字條後,二話不說從義莊直奔教坊司。一路上他用外衣為我擋雨,所以我身上倒沒有濕。兩人越過廢墟,再次進入破敗陰森的主樓。


    經過上次我們與賈辛段雲的一番激烈打鬥,不堪重負的主樓二層被弄塌了小半邊,形成巨大的豁口,如今像一個漏風的破麻袋,正呼呼地往裏麵灌風。


    段雲背對我們,風口挺立,紫衣獵獵作響,黑發迎風飛蕩。她伸出手,向上一指,麵露倦色地說道:“賈辛就在樓上,不肯出來。”


    通向二樓的樓梯完全毀了,對段雲和賈辛來說或許不成問題,對我和小道士這等凡人卻是麻煩。小道士拿出捆屍索,正要尋個方便的借力點攀爬上樓,被我一把按住:“等等,小道士。”


    二樓與一樓中間的木板裂出一邊緣呈鋸齒狀的空洞,賈辛嗚呀嗚呀的叫聲就從裏麵透出來,像一隻受傷的小狗。就在剛才,我從晦暗的空洞中好像看見賈辛的臉轉瞬即逝。青紫色的皮膚皺縮在骨骼上,死魚一樣的渾濁眼珠,這樣的一個死去十多年的僵屍,我仿佛從他的臉上看到細微的難過痛心的表情。


    也許是我看錯了,也許是真的。


    我逆風走到段雲對麵,即便以手遮臉,大風仍吹得我眼睛有些睜不開。等習慣之後,我才開口道:“賈辛突然不肯回義莊,為什麽?你應該知道原因吧?”


    段雲沒有否認,更沒有回答。


    “會不會因為他更喜歡呆在教坊司?那可麻煩了。招,招魂……阿嚏!”小道士淋濕的外衣在寒風中緊緊貼住身體,他一麵打噴嚏,一麵插嘴道,“招魂科儀都快在義莊那邊布置好了,重新搬到教坊司還得花點時間。而且這地方怎麽說呢,牆破頂塌,灰塵還大,也不安全,嘖嘖,風真大。”


    我苦笑不已,幹脆點破:“你試試把招魂的東西都搬過來好了,看賈辛會不會再躲到其他地方。”


    這一來,連最不懂人情世故的小道士也參悟了其中關竅,恍然道:“賈辛他不想投胎?!”


    “賈辛他有人性有情義,他不是行屍走肉,你們要他投胎,怎麽不問問他願不願意?”


    “他不投胎?他……他不投胎想做什麽,頂著僵屍的皮囊在陽間受苦麽?”小道士不可置信地問,“躲著日光,行動不便,說不了話,隻能吸食活物精血為生,有什麽樂趣。”


    “聽起來是沒什麽樂趣。可是他這般苟且於世,妨礙你了嗎?”


    小道士愣住了。


    我繼續問他:“就賈辛的情況來說,一定會屍變嗎?小道士,你老老實實告訴我。”


    “這個,這個。”小道士皺著眉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賈辛是特例,魂與魄都有一部分殘留在身體內,才會變成鬼又不鬼,僵屍又不僵屍的……”


    他說完這句,趕緊咳嗽了兩下 ,“咳咳,其實隻要做到不傷人命,不沾人血,不吸人精氣,應該不會屍變。昨晚段雲拚命阻止賈辛傷害被附身的金元寶,原因就在於此,我和段雲曾有約定,我答應為賈辛超度轉世,但前提是他沒有屍變。一旦屍變,段雲則要幫我一起除掉他。”


    我驚訝地看向段雲,正要開口,小道士連忙阻道:“別急,方煙,你聽我說完,僵屍也好,鬼也好,一切邪祟之物因陰氣而存在,他們的歸宿是陰界幽冥。如果一直在人間遊蕩,早晚陰氣會被充沛的陽氣所侵蝕。等有一天陰氣耗盡,他們還未能投胎,就隻有魂飛魄散。所以玲瓏要靠不斷吃人心維持陰氣,這才撐過十三年。”


    “所以這次投胎,是賈辛最後的機會。”小道士強調道。


    我想了想,沉吟:“說起來,如今玲瓏已經道出段雲的死因真相,即是說,她可以投胎了,是嗎?”


    小道士轉向段雲,柔聲問道,“段雲,你回憶起自焚前發生的事情了麽,我們可以……”


    段雲隻是擺手。


    我看不過去,上前推了她一把,吼道:“你這什麽意思,是沒想起來,還是不願意投胎?”


    段雲一動不動,毫不在意,反而是小道士過來拉住我,叫我冷靜下來。


    “你要我冷靜作甚。”我發脾氣道,“該冷靜的是他們倆臭死人。一個裝啞巴,一個有嘴說不出,投胎不投胎你們倆商量好,別把我們倆當傻子一樣耍。要不是因為你們耽擱著,我和小道士早就到開州了。”


    “方小姐,我……”段雲終於說話了。


    “少來!”我不留情麵地打斷她,“讓我猜猜,你不想投胎是為了什麽,為了你親手放的一把火,害死那麽多人,身為元凶你恨不得死上千次萬次去贖罪。我告訴你,他們死了,早就死了,這就是他們的命。他們該死該投胎與你無關了,你就是魂魄湮滅如何,誰都不會活過來。”


    我越說越氣,幾乎吼出來:“十三年前,玲瓏逼你嫁人,你二話不說自焚殉情。現在你都死了,她不過說了幾句,你便要放棄投胎。你怎麽不想想賈辛!他才是你該在乎的人,他千辛萬苦來到桃花塢……”


    段雲先是捂臉,緊接著肩膀發抖,身體漸漸蜷曲,不時發出淒厲地叫聲。我眼看她渾身燒起紫紅色火焰,越燃越烈。“砰——咚”一聲巨響,是賈辛直挺挺地從二樓跳了出來,從天而降,立時朝段雲而去。


    我嚇到後退數步,直到小道士拔出桃木劍站出來,心裏才一鬆。


    賈辛在離段雲一臂遠的距離停下,直直抬起雙手,僵硬如鐵爪的十指輕輕觸碰段雲的臉,極其緩緩地上下移動。我知道他想為段雲拭淚,可他的所有關節無法彎曲,笨拙地像個機關失靈的木頭人。他試圖安慰她,但永遠無法擁她入懷。


    即使如此,段雲身上的紫火焰還是慢慢熄滅,恢複原樣。


    小道士長籲一口氣,責怪我:“你剛才對段雲說的話太過激了,不要忘了他們不是人,仍會隨時失控。”


    “你也知道他們不是人,你對他們,為什麽比對我還關心?”


    小道士皺了皺眉:“我不想吵,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時候。”


    我反問道:“你當我一向不懂得看眼色好了。我請問一句,你看不看得出來,賈辛不投胎,是想留在教坊司,一直陪著段雲?”


    小道士飛快地瞥一眼段雲,沉聲道:“方煙,這個玩笑不好笑。”


    我立馬回嘴:“你為什麽這麽護著段雲,她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我說出來的就是笑話?”


    小道士真急了:“難得消停了一天,就好了這麽一會兒,你又要鬧?”


    “我才是真的不明白,你們為什麽強迫他去投胎。他們倆生前沒有福分在一起,受盡苦頭,既然現在一個成了僵屍,一個變了鬼。”我指了指賈辛和段雲,“他們情投意合佳偶一對,你別皺眉,我不是在挖苦諷刺——是,待在教坊司苦是苦了點,日子也不會太長,可也不妨礙世人什麽。大不了就是一起灰飛煙滅,何苦非得經曆一次死生相隔。”


    賈辛適時地仰天長吼,仿佛在應和我所說的話。我挑眉看著小道士,那意思是我一點沒說錯。


    “不行,不可能。”段雲終於說話了,帶著幾分顫音,“我生前連累他許多,不會再做同樣的事。”


    我聳著肩對她冷笑:“我看不懂你,段雲,你明明有賈辛可以陪在身邊,別裝模作樣說你不想。且這也是他的願望。你偏要一臉為難,假惺惺讓他去投胎。你所謂的不拖累,對他好,不都是因為你內心愧疚嗎?”


    小道士趕緊衝到我和段雲之間,又回頭對段雲說道:“方煙不懂事,你冷靜點,不要動氣。”


    我剛要爆發,突然間,小道士趁這回頭的瞬間,立刻扔出一根捆屍索,段雲接過後繞在賈辛背後,兩人十分默契地套住賈辛。捆屍索曾被黑狗血浸泡,附有鎮魂鈴,對僵屍都是極為強力的束縛。


    賈辛動彈不得,唯有不住地掙紮和嘶吼。這一次,輪到他渾濁的雙眼中湧出淚來。


    我呆在原處,賈辛淚珠綴成串,像一條細線勒住我的喉嚨,令我喘息困難。


    小道士將僵屍綁在廢棄門板上,完畢之後,走過來對我說道:“方煙,同生共死可能聽起來很不錯,可投胎才是每個人最好的歸宿。”


    我盯著他,心頭被哀雲籠罩,一時無言。


    第17章 道不同


    “陰陽推運兮,劫數更遷;生死周流兮,孰愚孰賢。輪轉無窮兮,上玄造化;未出三界兮,拘於神變。魁(鬼勺)鬥兮,(鬼甫)魒西轉;(鬼雚)向南辰兮,魓 北麵。”


    賈辛像待宰的黑狗被五花大綁,口中塞滿生糯米,嗚嗚地嚎叫掙紮,招魂幡在上空飄揚。在他前方不遠處,小道士正全神貫注念誦招魂經文。


    我見小道士身上不再是平時常見的簡單道衣,而是一件黃色對襟懺衣,衣長及腿,袖長隨身,衣服後背繡有陰陽八卦圖,束發為髻,頭戴偃月冠。


    第一次見他這般嚴肅認真地設壇作法,加上換裝,簡直不像我之前認識的小道士,而是一位不可直視,不念舊情,不在凡塵中的得道高人。


    小道士緊閉雙目,細碎的汗珠不斷在鬢邊冒出,口唇開閉啟合愈發迅速,咒文越念越快:“陰靈陰靈兮,茫茫沒沒;陽魂陽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萬鬼潛,天地動兮萬鬼爽。天地靈兮萬鬼長,陰陽運兮神鬼享。”


    自上回從教坊司將賈辛捉住,小道士和段雲便日夜輪替監守在義莊,以防止賈辛再次逃跑,或玲瓏前來搗亂破壞。


    天光一熄滅,手執長劍的段雲準時現身,佇立在義莊門口,神情比她舞劍時更冷漠,更凜然不可侵犯,且不準許我進去。我唯有透過破碎窗欞縫隙,看一牆之隔的賈辛在裏麵輾轉無措,低聲哀鳴。我不明白段雲是如何做到連一次頭都不回,連一眼都不去看他的。


    “想象自己善良無私,目光遠大,會讓你感覺舒服一點嗎?”我問段雲。但後者對我置若罔聞,我問多少次,她也從沒有回過一句半句。她一個字都不再對我說。


    反而是小道士再三要我別用言語去刺激段雲,他希望我能盡力去體諒這麽一位“可憐的女人”。我乜斜著眼睛看他,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被教坊司的女人灌足了迷魂湯。


    段雲“可憐”地把賈辛推出去參加科舉,“可憐”地將僵屍賈辛帶回教坊司,如今十分“可憐地”求小道士為賈辛超度。看似她舍己為人,實則對賈辛招之則來,揮之即去。在我看來,真正可憐的是賈辛,他在段雲麵前何曾有過反抗的權利。


    不久後,小道士給賈辛的印堂貼上鎮屍符,義莊再也沒有傳出絕望之聲。我暗自揣測,這應當也是段雲出的主意。


    招魂前夕,在段雲和小道士的四目注視下,我終於被允許撕開賈辛的鎮屍符,得以見他最後一麵。恢複神誌的賈辛沒有尖叫,或試圖掙脫,這一次他隻是看著段雲,然後落淚。那眼神叫我心碎,因我曾在夢中見過無數次。


    這也意味著,賈辛認命了,他對即將到來的宿命毫無辦法。


    “你真的不會後悔嗎,段雲,這是最後的機會。今夜過後,你和賈辛永遠不可能再見麵……”


    “不後悔。”段雲意外地回答了我的提問,語氣之鏗鏘,絕無一絲回轉餘地。


    我沉吟道:“雲刃何泠泠。賈辛果然懂你,所以寫下這句贈詩。”她渾身顫了一下,我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哼,都是笑話。”


    段雲向小道士拱手作揖,“ 辛苦吳空小師父,一切都請拜托了。”


    小道士頷首應允,轉頭將我拎出義莊。


    回客棧的路上,我問道:“小……吳空,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離開我,會比和我在一起的結果要更好,你會怎麽選?”


    等了半天,小道士才說:“這話,什麽意思。你指什麽更好的結果?”


    “就是說,如果此刻我變成賈辛,你會和段雲一樣相同的選擇嗎?明知我不願意,會傷心,還是要我一個人投胎嗎?”


    他遲疑許久,最終沒有回答。


    “小道士,我知道你一定會選‘為我好’的那條路。你一定會的。”


    “方煙,你太小了,還無法理解段雲的犧牲。”


    “不,我不要理解,因為我和她不是一類人。”


    我聽見他輕聲的歎息。


    夏天的桃花塢很炎熱,近日趕上陰雨綿綿的梅雨季節,夜裏才稍微涼快些。玲瓏和金元寶潛逃之後,我再也沒有感受到如地髓深處噴薄而出的陰寒之氣。可是今晚,我覺得風吹來有點冷。


    當太陽再度升起時,便要吹響招魂儀式開始的號角。可是在七天又七天的賈辛超度結束之後呢?我和小道士還能按約定一起去開州嗎?


    我還要和他一起走嗎?


    “太乙召汝何遲遲,先至後至律有賞。感此彷徨附我幡,賜汝靈書歸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攝。”


    明明是多雲陰天,潮而不熱,小道士頸上的汗珠卻越來越多,大如黃豆,斷斷續續地墜在地上。直到他念完最後一句經文,立刻大口大口地喘氣。可賈辛沒有絲毫變化,他還在胡亂掙紮,看起來像是剛結束一場可怕的酷刑。


    段雲攥緊了拳頭,幾欲上前去探看賈辛,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忍住。


    小道士凝神思索了片刻,重新升起招魂幡,再度念起和剛才一樣的經文,仿若時光倒流。


    “陰靈陰靈兮,茫茫沒沒;陽魂陽魂兮,碌碌悠悠。天地明兮萬鬼潛,天地動兮萬鬼爽。天地靈兮萬鬼長,陰陽運兮神鬼享。太乙召汝何遲遲,先至後至律有賞。感此彷徨附我幡,賜汝靈書歸上清。急急如太乙玄冥夫人律令攝。”


    第二次誦畢,賈辛直接昏了過去,站在儀式中央的小道士如木頭般呆立原地,因為賈辛的三魂無一受召出現。


    這就是我來到桃花塢的第十二天。在這裏生活不足半個月的日子裏,我經曆了數個生與死的瞬間,桃林、義莊、教坊司、元寶客棧的地下金庫……此時回顧往昔,恍如前世。但桃花塢的詛咒與不幸還在繼續。


    就在第十二天,賈辛的招魂儀式因未可知的原因,徹底失敗了。


    第18章 離魂之雀(上)


    賈辛的招魂失敗,有人憂有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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