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著頭,溫順得一如當年那個永遠跟在穀夌凡身後的跟屁蟲小孩,又像一隻張牙舞爪的貓,暫時低下了驕傲的頭。


    第54章


    終於成功上了樓梯以後,畢袁思回頭看了一眼李春晝站立不動的背影,看到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最後默默走了下去。


    穀夌凡也在注視著李春晝,但是直到走進雅間以後,她才突然開口:“春娘……李春晝的性格其實有點不成熟,她是個很喜歡從別人身上得到關注和愛慕的孩子。”


    青樓裏沒有姑娘會在自己的客人麵前大談其他女人,但是也許是對畢袁思真的動了真情,穀夌凡竟然主動開口與他提了從前的往事。


    她垂著眼,平靜地說:“那孩子喜歡的……並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看其他人迷戀自己,從中獲取滿足感。”


    穀夌凡抿了抿唇,“也確實,像我們這樣的出身,很少能遇到真情,況且春娘的行動力和魄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她說話時眼神很清醒,並不像李春晝一樣總帶著藕斷絲連的留戀和不甘。


    春華樓是在妓女的皮肉和眼淚上麵建立起來的,凡是生活中這座樓裏的姑娘,全都如同風中飄搖的柳絮一般。


    穀夌凡從窗戶裏伸出手,去接屋簷邊飛速落下的的水珠,她出神地望著窗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十二歲出頭的李春晝被醉酒的世家公子當成雛妓,非要她接客。


    那時老鴇不在樓裏,穀夌凡便冒著雪去找自己的客人幫忙主持公道,可是客人卻不願意為了她去得罪權貴。


    穀夌凡從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個世界是多麽冷酷,但隻有那一刻,她最為痛恨自己的無力。


    穀夌凡被不願意冒險的客人反複拒絕,滿心絕望地回去,正準備拚命時,卻發現二皇子正用自己的大氅裹住了李春晝。


    他一邊低頭試她臉頰的溫度,一邊輕描淡寫地讓人把鬧事的醉漢當眾活生生打死,然後抱著懷裏的李春晝,輕飄飄地走了。


    就在這同一天內,穀夌凡見識到了權力這種東西,究竟多麽窮凶極惡……又多麽讓人趨之若鶩。


    那時候穀夌凡還在為了準備花魁大選而發愁,固守著那份世俗意義上的貞潔,不想隨便依附他人。


    為了買首飾,她連著一個月都不敢花錢,寧願節衣縮食,省吃儉用,將日常開支減到最低限度,也不願意陪人喝酒。


    不論是琴棋書畫,還是詩詞歌賦,穀夌凡其實都比其他人更有天賦,也為此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每一位來教導樓裏姑娘的女先生都會對穀夌凡大加讚揚,每每這時候,穀夌凡都隻是謙遜地笑笑。


    她心裏其實十分清楚,她如果不努力為自己爭取,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她的出路。


    正如同跟她同樣年紀的許多姑娘一樣,她們的年華稍縱即逝,隻要在人生的路上鬆懈片刻,便會一去不返得地向下滑落,再沒有回頭的機會。


    而李春晝不一樣,她天生就有李媽媽為她站台,李媽媽會把最好的資源留給她,為李春晝選一條最好走的路,給她提供好的前途,所以她有大把浪費時光的機會,可以無憂無慮地度過少年時期的光陰。


    穀夌凡經常會一遍遍練習枯燥無味的琴譜,同時年紀尚小的李春晝就在春華樓裏漫無目的地玩,她那雙單純又清澈的眼睛,永遠追逐在穀夌凡身上,等穀夌凡終於度過了疲憊的一天,熬到了晚上能夠休息的時候,李春晝又眼睛亮亮地纏上來。


    李春晝無憂無慮地度過的每一天裏,穀夌凡都在害怕明天,所以有時候她沉默地看著李春晝那張沒有被苦難侵蝕過的臉,心裏的感情著實複雜,很多時候真是忍不住嫉妒,甚至嫉妒到有點恨她。


    可是李春晝又總是像小狗一樣黏在她身邊,看著她乖巧懂事的一張小臉,穀夌凡又總是忍不住軟了心腸。


    然而就在二皇子抱走李春晝那一個雪夜,穀夌凡心裏突然缺了一塊,她猝不及防地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要被春娘甩在身後了。


    等春娘有了更高的地位,更寬廣的眼界,自己對她而言,又能算得上什麽呢……?


    在春華樓這個巨大的名利場中,穀夌凡好像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局外人。


    於是她終於忍不住,答應了一位追求她許久的世家公子的邀請。


    那是穀夌凡第一次喝酒,酒意上頭時她想,原來喝酒就是這種滋味,其實也沒什麽……


    一夜過後,那位公子後來果然對她越發殷勤了,金銀財寶不要錢似的給她送,穀夌凡收到那一匣子金子時,打開看了一眼,裏麵裝滿了打成小金魚樣式的黃金,層層疊疊堆成了小山。


    那是足夠買下許多許多個穀夌凡一生的黃金。


    當選了那一年的花魁之後,穀夌凡終於有了底氣,不需要再對著那群凡夫俗子奉承微笑了。


    她天生性子冷,脾氣又太傲,從前籍籍無名時算缺點,名氣大了以後,這種傲氣反倒成了她的個性,花千金隻為博美人一笑的人隻多不少。


    後來,春華樓裏一年年過去,李春晝也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兩個人之間的針鋒相對也越發激烈。


    穀夌凡今年也不過才十八九歲,卻早已有了種垂垂老矣的心態,那場多年前的大雪早就停止了,順帶著也將從前的穀夌凡壓死在了那個冬天。


    她知道李春晝早晚有一天會取代自己的位置,甚至現在就已經隱隱有這種趨勢,但是穀夌凡卻沒有體麵退出這場較量,把花魁的位置主動讓出去的想法。


    就像她當年並沒有趁著李春晝年紀小,跟她打好關係的打算一樣,穀夌凡毫不講理地跟李春晝撇清了關係,不但不再主動跟她說話,甚至開始冷落她。


    穀夌凡不害怕李春晝會跟自己掙得你死我活,她心裏清楚,盛京城裏的花魁一年一選,蟬聯時間最長的也不過四年,那些過氣花魁年老色衰之後自然被恩客們忘得一幹二淨。


    沒有人會記得第二名,但是跟她爭得最激烈的下一任花魁,將會永遠記得上一任花魁的名字。


    而像李春晝這樣從小在眾人環繞之下長大的小孩,她對任何人的依戀都不會太長久,隻要她從對方那裏得到了足量的關注和愛意,就會對這個人失去興趣。


    到時候再去挽留她,隻能起到相反的效果,如同手中的沙子,抓得越緊,失去得就越快,最後隻能一點點把原先的感情消磨殆盡。


    在薄情寡義的青樓中長大的李春晝,其實是這個家裏最完美的造物。


    比起被李春晝厭惡憎恨,穀夌凡更不想讓她忘記自己,所以她選擇了一種最極端的方式分開了自己和李春晝——她趟過時間的河流,把李春晝一個人留在了對岸。


    ……


    穀夌凡回過神來,從窗外收回了已經有些微微浸濕的手掌,她自嘲一般笑了笑,喃喃說:“……純潔到極致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


    畢袁思自然站在穀夌凡的角度為她著想,“她這樣讓你很困擾吧?真是辛苦你了,梵奴。”


    穀夌凡搖著頭,垂下眼說:“其實春華樓十年以前沒有現在這麽大的規模,那時候日子過得難……”


    畢袁思心疼地看著她,“你那時候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委屈倒是沒有,”穀夌凡握住畢袁思修長白皙的手,笑了笑,“隻是人窮的時候,什麽東西都比尊嚴值錢……郎君不嫌棄我蒲柳敗絮之身,梵奴便已經感激不盡了。”


    “你們關係不和,往後我為你贖身,咱們不見她就是了。”畢袁思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英俊的臉上寫滿體貼和心疼。


    穀夌凡沒回答,隻是低下頭,安靜地跟他十指交握。


    穀夌凡垂下頭,臉上沒有表情,隻有一片空白,她慢慢閉上眼睛,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心軟,不要心軟……


    ……被恨不可悲,被遺忘的人才可悲。


    第55章


    幾乎是二皇子剛走不久,金吾衛的人就把春華樓圍了個水泄不通,不僅不讓人進出,還把裏麵的客人全部驅散了出去。


    紅豆起先看到院子外圍滿金吾衛有些不安,但是半個時辰後,看他們被甩倒了一片,依舊沒能壓製住池紅以後,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十多個帶刀的武侯抓不住一個赤手空拳的姑娘,再傻也看出不對勁來了,跟池紅交過手的武侯此刻看向池紅的目光已經如同在看什麽非人的怪物,隻能連忙遣人去上報給簡候。


    李春晝沒管外麵鬧成一鍋粥的眾人,躲在屋子裏換衣服,順便把跟在自己身邊的麗麗扔出了窗外。


    齊樂遠大搖大擺走到正在屋簷下掰豆角的明香身邊,雨後天色晴朗起來,他揮揮翅膀,飛到平時給五彩鸚鵡留的杆子上。


    鳥類在自然情況下爪子並不是完全張開的,而是半握狀態,有個橫杆在爪子中剛好處於半張狀態,那隻五彩鸚鵡平時不著家,於是許多東西都變成了給齊樂遠用的。


    紅豆過來添鳥食的時候給齊樂遠盛了一大碗,院子裏的動物都是她在照顧——麗麗、不會叫的傻鳥(五彩鸚鵡),二皇子送來的那隻狸花貓,包括名娘……全都被紅豆養得很好。


    眼看出了這麽大的事,春華樓所有的姑娘都不用繼續工作了,不少人站在樓上遠遠地看熱鬧。


    樓裏的玩家也趁機摸到了小院裏,作為龜公的孔陽平跟明香見過麵,因此很容易就認出了屋簷下的明香。


    他跟成穎初一起翻牆進來,兩人分別坐在明香兩邊。明香有點意外,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屋裏的李春晝玩家過來了,但是她被夾在這兩個人身邊,剛想站起來,就被按著肩膀,半強迫性地坐下。


    “麗麗……”明香叫了一聲齊樂遠,悄悄遞給他一個委婉的眼色,想讓他去屋裏把玩家過來的事告訴李春晝。


    齊樂遠換了個位置站著,遞給明香一個“放寬心”的眼神,打算先聽聽這兩個人打算幹什麽。


    成穎初順手拿起一根豆角幫忙掰起來,孔陽平則好奇地問明香:“你現在平時就隻需要幹這個?太輕鬆了吧!”


    明香弱弱地問:“你們現在的工作很累嗎?”


    孔陽平也跟著幫忙掰豆角,一說起這事就愁得歎氣,“還行,但是除了做任務還要對著npc卑躬屈膝,一不小心還沒飯吃,真夠憋屈的。”


    談起這個話題,成穎初沉默地點點頭,說:“春華樓裏不是有四個玩家在嗎?另一個被投放到妓女身上的人呢?她沒來找你?”


    “你說的是……?”明香表情有些古怪地問。


    “嗯,我記得那個玩家是叫‘齊樂遠’來著是吧?”


    “在這呢。”齊樂遠站在杆子上應了一聲。


    “臥槽!!!”孔陽平被頭頂的雞嚇了一跳,猛抬頭向上看過去,“怎麽有隻會說話的雞?!”


    成穎初比孔陽平冷靜一些,很快反應過來齊樂遠應該是用了語音球之類的東西,但即使如此,這依舊是一件很讓人驚訝的事,她問:“難道你可以使用技能和道具?”


    齊樂遠點點頭,說:“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在這個副本裏麵好像一直能用技能。”


    孔陽平說:“不過意識被投放到一隻雞身上也太搞了吧……?”


    齊樂遠默默把自己進入副本前用了一個s級技能的事咽了下去。


    孔陽平又問:“誒,不過剛才明香為什麽叫你‘麗麗’?”


    齊樂遠挪開了視線,故作深沉地說:“臣無春娘,無以至今日……”


    一直在掰豆角的成穎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當雞也比被投放在妓女身上好。”


    “也對,作為一隻雞,調查方便,還不用應付嫖客,”孔陽平點頭,看向成穎初,臉色古怪地問:“不過你這幾天是怎麽過的?不會是……”


    “……賣壯陽藥,隻要賺到銀子,老鴇就不會管你平時幹什麽了。”


    “啊?哪來的壯陽藥?你真有啊?”


    “我拿麵粉摻上土搓出來的。”


    明香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


    孔陽平把手撐在身後,神態輕鬆地說:“等最後一個子副本解決了,我們就可以離開了,s級副本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齊樂遠卻笑不出來了,他想起剛剛在雅間裏李春晝跟自己說的話,忍不住想,萬一完成了四個副本之後,他們依然沒辦法離開怎麽辦……?


    成穎初打開聊天頻道看了一眼,說:“今天金吾衛在春華樓的動靜太大了,城裏的百姓差不多都知道劉玉明的事了……聽說他墳墓上的貢品都被人偷了。”


    齊樂遠把不安的預感拋在腦後,感慨地搖了搖頭,說:“在前任刑部尚書和貢品之間,一位不知名的正義群眾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孔陽平則不以為然,“你不會真的以為這些npc是在打抱不平吧?他們都是被設定好的程序而已,風往哪邊吹他們就往哪邊走。”


    齊樂遠斜著眼瞥他一眼,對孔陽平的話不怎麽讚同,卻沒有接話,懶得跟他爭論。


    這兩人走後,齊樂遠從杆子上飛下來,開始背後蛐蛐孔陽平:“明香啊,知道正常前輩和愛裝的前輩的區別嗎?”


    明香手上掰豆角的動作沒停,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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