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誤會,她歎的僅僅是白辛存得上好傷藥,已快要用完了。


    在穀中精細調養了兩個月,月桓同芳漪的身體已然痊愈,便打算拜別白辛出穀回府。


    告別的那日,芳漪十分愜意的想著隻要出了穀,便再也不必忍受夾在他們中間的滋味,才將將走至穀門前,整個人渾身一震。


    但見白辛站於一株盛開似雪的老杏樹下,穿著一襲玄裳,手上提了一個灰色包袱,神態略顯憂鬱惆悵,眼神中透著股渴望,藹聲言道:“鄙人久居尋穀,已經很久未曾出去過。如今想看看外麵的世界,正巧同你們順道,這一路上咱們三人可以互相做個伴兒,豈不妙哉?”言訖,帶著希冀憧憬的目光落到了芳漪麵上。


    乍聞此言,月桓猛攥了攥拳頭,麵色陰沉冷峻,眸帶狐疑與不爽,饒是修養氣度再良好,也忍不住咬著牙腹誹。


    白辛你祖宗的真是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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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慕府危(1)


    “的確,你也是該出去瞧瞧外麵的風景,尋穀雖美卻太過冷清,嚐試著換一種環境生活,興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芳漪有些踟躕著頷了頷首,眸光狀似不經意間瞥向白辛,觀其麵上宛如沐浴春風般的笑容,好似冬日暖陽叫人心生好感。


    她清亮的眸子微微閃爍,唇畔含了一抹笑。


    白辛笑意更深,優雅地拎著包袱,揚了揚眉,聲調愉悅非常,“既然如此,那我們便走罷。”


    特特乜斜著臉色不善的月桓,勾唇衝他挑釁一笑。


    想擺脫我沒門兒!


    月桓冷冷嗤了一聲,在經過他旁邊時腳步稍頓,目光涼得快要結冰,沉聲道:“莫要耍什麽花招,我會牢牢盯緊你。”


    白辛揚首,宛如鬥勝的公雞,擺著一絲傲然姿態,渾然不懼……


    望著月桓緊緊牽攬住芳漪的背影,他麵上的笑容一點點泯滅,眼瞳裏醞釀出晦暗陰鷙,如漩渦般暴湧出一片狠辣的殺氣,嘴角勾出一縷邪佞的笑容。


    鹿死誰手還有待分曉。


    出穀之後,三人遠遠瞧見一株楊樹底下栓了兩匹棗紅駿馬,挎著包袱的芳漪小跑幾步,圍繞駿馬走了幾圈,伸手撫摸著其中一匹的頭部,稱讚道:“真俊的馬!”


    那馬兒好似有靈性地打了個響鼻,原地踏了幾步,甩甩馬尾,俯低頭蹭了一蹭她的掌心,表現得柔順異常。


    月桓踩著蹬子,率先利落地翻身上馬,牽住韁繩撫了撫馬頸的鬃毛,旋即擺出一副斯文有禮的姿態,伸出手含笑看向芳漪,滿目柔情似水,語氣卻是不容拒絕。


    “你同我共騎一匹,另一匹馬就讓給白兄。”


    “好。”借助月桓的手翻身上馬後,芳漪就被他緊緊地圈攬進懷中,一頂幕籬隨之兜頭罩了下來,撥開眼前障目的素白紗羅,回眸朝他綻放出一朵笑靨,側首卻發現白辛還未上馬,不由催促道:“快點上馬呀!”


    “哦……”白辛幽怨地瞪了瞪她,慢騰騰地翻身上馬。


    罩在幕籬之下的芳漪莫名感覺到脊背上汗毛倒豎。


    怎麽像怨婦呢?


    白辛不甘心遠遠綴於後麵,迅速牽韁催馬趕上月桓那一騎,與之並駕齊驅,時不時插科打諢與芳漪說笑,惹得月桓大為不爽,著惱般揚鞭策馬飛馳疾行,濺了毫無防備的白辛一身泥水。


    “依我看,月兄脾氣很是差勁,日常隻會使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手段,芳漪你說對不對?”


    默默覷向沾染了一身泥點子的人,芳漪忍俊不禁,思量再三終是小心翼翼地看向旁側挺直端坐的月桓,支支吾吾半晌都沒個應答。


    “白兄謬讚,縱是再差勁再登不上大雅之堂,又奈我何呢?有空不妨把你自己整飭幹淨才是,免得進長安城後被人以為是個叫花子。”


    兩人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接近白熱化的戰勢再度升級,以互黑相撕為主一路上嘴仗戰況不停歇,兩個大男人還險些因此大打出手,使夾在他們中間的芳漪猶如畏縮的小鵪鶉。


    一路倍受煎熬,好不容易熬到城門口,還未鬆下一口氣,隻聽白辛狀似不經意地問道:“芳漪你進城後打算去哪兒?”


    聞言,她靜默了片刻,垂眸淡淡答道:“興化坊慕府。”


    月桓將突然沉默的芳漪摟得更緊,側目乜斜白辛時,眼底有一道厲光劃過,帶著深深煩惡與冷意,嗓音不鹹不淡道:“等進城後,白兄就自己四處走走看看罷,我們還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如此,鄙人也不多叨擾二位,隻盼能後會有期。”白辛水波不興地拱了拱手,聲色平淡,雙方講了寥寥幾句的客套話,便在城門口相互作別。


    這廂月桓不願與白辛再多待片刻,摟緊芳漪急急催馬趕往慕府,自然就錯過了對方一瞬間變為紅褐色的瞳孔,以及眼底破土叢生的陰戾邪氣。


    “嗬,這出好戲才剛剛開始。”


    長安城內,街道明淨,路邊溝渠細水潺流薄覆深青苔蘚,青磚石板路蜿蜿蜒蜒連通各個大小坊市交縱橫布,酒肆食肆外胡姬曼舞沽酒烹肉,招攬來往行旅,轔轔車馬更是絡繹不絕。


    待二人牽馬行至興化坊主街道時,驚見有許多人成群結隊地奔往同一個方向,期間交談不休,路過他們身畔時芳漪遮掩在幕籬下的麵容掛上憂慮之色,目帶深深的凝重,不由加快步伐向慕府行去。


    孰知愈接近慕府宅邸匯湧來的民眾便愈多,相隔老遠就看到一群人在慕府外麵指指點點,神色各異,交首竊竊私語。


    四名身著官服的府衙衙役腰挎寶刀,身形立得筆直如鬆柏矗立於慕府大門口,另有兩名衙役阻攔著門口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不時喝令他們往後退。


    棄了馬匹的芳漪同月桓拚命擠進重重圍觀人群的前方,卻陡見慕府百十來名奴仆個個麵容憔悴神情淒苦,背著個小包袱被衙役一個個強行轟出來遣走。


    等所有人都出來後,有兩名衙役扛出來一塊紅布遮擋住的匾額放到一輛板車上。她一眼就認出那塊匾是先帝禦筆親提賜給慕府的稱譽與無上榮耀——‘誠義仁厚’。


    先帝曾言慕府因何能經百年始終屹立不倒,是因曆任家主皆講求信諾誠義和買賣仁厚之故,是以讚之‘百年皇商,誠義仁厚’。


    如今,昔日輝煌伴隨衙役把慕府大門緊緊關閉,用漿糊粘貼上封條而徹底湮滅。


    他們複爬上梯子摘除掉慕府高懸的匾額,棄之敝履般重重砸向地麵,匾框邊沿與鑄金的大字分崩離析,映著迭起塵土孤零零地躺著,像是被碾入塵埃當中的一顆不起眼的小沙礫,鮮亮光澤蕩然無存。


    眼眶忽然酸澀,芳漪踉蹌著想要上前撿回慕府的匾額,為慕氏留下最後的一絲驕傲,為阿耶阿娘苦心經營的家宅留下一點痕跡。


    她哽咽著使勁搡開擋在前麵的圍觀人群,結果卻被月桓扣住腕子扯回身邊,並逐漸退出人群。


    “你別攔住我!放開!我要拿回慕府的匾額!”


    月桓仿佛是看到了幕籬下那張嬌容潸然而泣的悲傷模樣,不由壓低聲音,溫言勸說道:“目前你我尚未知曉慕府因何被府衙中人封禁的詳情,萬不可輕舉妄動,於眾目睽睽下冒險拿匾。你……不能有半分差池,因為我再也輸不起了。”


    看著逐漸平靜下來的人,他視線移向周圍漸漸散去的人群,伸手攔住其中一位看熱鬧仍看得意猶未盡的布衣小哥,低聲詢問:“敢問這位郎君,這慕府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府衙衙役為何驅逐了慕府的一眾奴仆,又貼了封條?”


    布衣小哥見是一位瀟灑翩翩的郎君問,登時露出一副‘你可是問對了人’的表情,開口滔滔不絕道:“這位郎君一看就是外地人,怕是不知城內新近發生的一樁大事,是與他家……”他朝慕府努努嘴巴,“有著莫大關聯!”


    “據傳皇商慕氏在呈給皇宮的一批布帛中,摻雜了小半用劣質染料挑染的布帛,而這些布帛一半是太後要送予外邦使節的回禮,一半是打算自己留下裁用。”


    “皇宮裏頭的宮人在獻給太後與使節前,都會仔仔細細用心檢查遍,有幾位眼尖的掌事就給查了出來,立馬吩咐人撤換掉這批布帛,急忙換上另一批。”


    布衣小哥又連連搖頭唏噓道:“嘖,幸虧是慕府人機靈挽救及時,宮人並不曾稟報給太後知曉,然而宮中掌事與下麵的官員卻逮住把柄死死不放,最後還是莫府在此中萬般周旋,方把慕府救下。人雖無甚大礙,可惜慕府百年基業徹底因此毀於一旦,名下商鋪錢莊被查封不說,連家中財產也均被府衙抄沒,一夕之間堂堂富商巨賈變得身無分文,所以遣散了全部的奴仆。”


    歇了口氣,他小聲補充道:“這件事是我家中的一位表哥的遠房舅舅的曾祖父的外孫女的表妹,在宮內當差頗知曉內裏詳情,才講給我聽的,但你千萬莫要再同別人講嘍!”說完,豎指擱在唇上噓了一噓。


    同對方拱手道了聲謝,月桓轉身將傻傻愣在原地的芳漪拉走,直至走到街角轉彎處才把她放開,目中劃過一抹憐惜,安慰道:“晚些時我帶你進慕府查看一番。”


    芳漪低垂著眼眸,“好。”


    天邊晚霞攏卻最後一絲亮色,黛黑夜幕悄悄降臨,璀璨星輝和皎皎明月被烏雲遮住,隔著濃厚的雲層投下黯淡寥光。


    俗話說得好,月黑風高殺人夜……


    呸,是翻牆夜!


    街上兩個行蹤鬼祟的人影,躡手躡腳地繞到慕府後門的小巷中,隻見其中一人打橫抱起另一人,掀袍輕鬆一躍,翻過高牆轉瞬便站在了慕府後花園內。兩個人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燃起,借著亮光一步步小心翼翼行走。


    後花園內,原本處處精致美觀的花卉草木,再無專人修剪變得旁逸斜出荒草瘋長。


    夜晚園子中沿路置放的白玉燈柱子並和田玉燈罩,本是為照明所設,現今光禿禿的一個不剩。


    猶記假山邊擺放的‘葛巾紫’、‘醉楊妃’、‘玉天仙’、‘青龍臥墨池’等等牡丹名品,現已花姿萎靡枝葉凋殘不堪,不複美麗。


    池塘內幾十尾價值千金的錦鯉,一尾都不在了,或許是被狸奴野狗叼走果腹,或許是被人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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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慕府危(2)


    神思飄忽之間,芳漪漸漸止住步伐,遽爾聽見背後一陣鐵製物品墜落跌地的嘈雜響動,忙回首探看。


    憑借微弱的燭光與月色,終是瞧清楚狀況,她輕蹙著眉喝住月桓:“且住手,莫要傷到舜華和舜英!”上前抬手壓製住他持劍橫指的手臂,側首朝兩個瞪大眼流露出驚恐表情的使女,說道:“舜華舜英,我回來了。”


    她欲再言,腳尖忽然踩到一個硬物,垂目掃了眼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菜刀鋤頭,目露了然。


    想是因天色黯淡,她們倆把自己同月桓錯認為欲行不軌之事的盜賊,所以才會自背後偷襲攻擊。


    舜英好半晌才緩過神,渾身抖簌,哭喪著臉啜泣:“娘……娘子恕罪,婢子是以為有歹人進府,就拿東西攻擊防身並不是有意為之。若是驚擾到您還請莫怪,您如果心底有什麽未盡之言,大可以入夢告知我等,不必和月郎君夜半親自前來。”顫抖的語聲中飽含著濃濃的懼怕之意,一張小臉煞白如紙。


    “婢子明日就給您和月郎君燒去紙錢,讓您在地底下無憂無慮有銀錢使,買通鬼差舒舒服服的生活。”舜華雙手合十,嘴裏低聲念叨著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娘子您和月郎君且安安心心回去罷,回去罷。”


    “我與月桓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鬼。”


    二人一係列的動作,令芳漪啼笑皆非。


    驟聞此言,舜華和舜英心中驚疑不定,膽怯警惕地瞅著疑似是自家主子的‘鬼魂’,“娘子,您真的是人?”


    此話問得夠有深度,芳漪努力繃緊臉,不讓自己笑出聲,負手踱步至兩人跟前,故作神秘道:“你們說我是鬼還是人呢?”


    驗證究竟是人是鬼的辦法很簡單,舜華緊張地吞了吞口水,戰戰兢兢慢慢靠近,飛速探手摸揉了把自家主子的臉蛋兒,確定指間的觸感是溫熱綿柔沒有作偽,異常驚喜道:“是活的!娘子還活著!她是人!”


    並非是一縷幽魂。


    舜英也放開膽子,悄悄上前摸了兩下,她捏著自家主子的臉頰,左右揉扯著,一瞬間竟熱淚盈眶,哽咽著聲音喜極而泣道:“娘子真的沒死不是鬼,太好了!”一邊淚眼朦朧地望向主子,一邊抽抽搭搭抹著眼淚,“您終於回來了,郎主、夫人和老夫人都……”


    舜英淒哀的聲調急轉為恐慌,她僵直著身體一動不敢動,整個人輕輕抵隔著劍柄,生怕劍鋒不小心在脖頸上劃出一條血痕,丟了這條小命。


    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月郎君刀、刀劍無眼,您有話好好說不必使劍。”


    月桓未挪劍分寸仍舊橫指她,眼神不善地盯向舜英那隻還停留在芳漪臉上的爪子,大有一種‘你再不立刻收回去,我就直接替你剁了這爪子’的意思。


    愣愣地順月郎君的視線往下看,舜英即刻醒悟,訥訥鬆開手,訕訕喚道:“娘子。”


    芳漪揉了揉臉,嗔了月桓一眼,按下他持劍的手,轉頭急聲催促兩個使女,“你們快帶我去見阿耶、阿娘和大母罷。”


    “是!”


    舜華、舜英一邊在前引路疾步而行,一邊告知芳漪和月桓,這兩個月以來府內所發生的種種事情……


    “郎主同月郎君去救娘子那日,府衙衙役遠遠綴在後麵,等放出信號時立馬奔往懸崖邊救人,卻隻是救回了昏迷的郎主和大娘子。”


    “早早候於府內的醫師為郎主診治,說是急火攻心以致中風癱瘓昏迷不醒。大娘子除去手臂的刀傷外倒是無甚大礙,次日就蘇醒了,並告訴闔府上下您同月郎君雙雙墜崖身亡的消息,夫人與老夫人聞聽也接連病倒。這慕府一時沒了主心骨大家夥都惶恐不安,底下頗具資曆的管事們為此推舉大娘子為家主,以穩定人心。”


    “然而好景不長,大娘子繼任家主後便把病中的郎主、夫人和老夫人俱挪到一個院子裏,嚴令不準任何人擅自進入。有底下鋪子的老管事想探望郎主事先找家主商量,不僅遭到了訓斥還被趕回老家,此舉使跟隨慕府多年的老人們心寒不已。”


    “且,家主在半個月之後突然宣布要嫁給莫府郎君,美其名曰是‘兩府結親互為臂力’。新婚不多久,家主把慕府的老管事們紛紛辭任,換上批新麵孔,結果便發生了慕府給宮中送的布帛裏查出挑染了劣質染料之事,而後有府衙的人來查封慕府宅邸及一切資產。”


    “幸虧承莫阿郎從中周旋,才使得郎主、夫人和老夫人可暫留府內調養身體,我們兩個亦可以留下繼續伺候。可是我們打探到最先被封禁的慕府產業沒過半日,又解了封轉為了莫府所用。”


    “據說是家主因力有不逮更難辭其咎,是故主動將慕府一應事務全權交給莫阿郎打理,盼望以此借助莫府的力量使慕府能重回巔峰。”


    聽罷,一個驚人的想法從芳漪腦海中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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