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方小小窄窄的天地,仿佛因她的欣悅而充滿盎然生機,也帶來了睽違久矣的明亮。


    月桓,是白鱗魚的名字。


    近段時日,一人一魚二者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的關係莫名間竟消失不見。


    轉而是由一種融洽和睦的良好氛圍所取代,愉悅相處中芳漪跽坐於蒲團上,唇齒間品嚼著他的名字如品味一盞香茗,末了螓首抿著溫婉的笑,娓娓言道:“我叫小漪,‘一濠秋水淨漣漪’的漪。”


    “小漪。”


    一把清越溫沉的嗓音緩緩低喚著她的名字,咬到尾字時似乎含了些許笑音,若有似無撩撥著心弦,使整個人在刹那間晃了晃神。


    一個人既有這般悅耳動聽的聲音,長相也必然不會遜色。


    等等……


    也極有可能突變,化成個醜八怪。


    她心中一緊,突然打了個激靈,水族中不乏有姿容俊美者,亦不乏有歪瓜裂棗者,兩廂較之後者明顯要比前者居多,且更具衝擊性。


    譬如某蝦精原形甚為清秀可愛,待化做人形時竟是副驢臉、寬耳、眯眯眼,若不詳說怕是不少人會以為這家夥的原形是頭驢騾。


    念及此,她忍不住去猜想月桓化為人形的模樣究竟是醜是俊,為滿足好奇心,便花費些時日特意搜尋來一麵能夠證形的明鏡。


    正所謂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世間泰半不堪登得上台麵的事情,都借由著沉沉夜色的掩映一一實施。


    常人辦事講求個天時地利人和俱全,芳漪亦不例外,她斂了聲息,躲藏於花樹後掐指一算眼下這個時候竟承了個諸事皆宜的吉辰,如斯境況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雙手接連朝小塘捏出好幾個法訣,等代表朦朧睡意的雲霧徹底籠罩住水麵。


    她踏著朗月清風從容不迫地紮取了一滴月桓的鰭血,用術法把血融進麵巴掌大的鏡中,踅身回了房中。


    俄頃,花紋繁複的青銅鏡框自邊緣一點點綻放出熠熠光彩,化作一團銀芒飛速脫手,落在三丈開外,瞬間抽成一人高大小,丈高的鏡麵兀自漾開一圈圈漣紋,又湧來陣雲霧,模模糊糊中隱現出個頎長身姿的輪廓。


    然後……


    鏡中雲霧散盡,顯現出廬山真麵目。


    窗外星輝黯淡,月隱雲間,伴風婆娑的花木仿佛靜止一瞬。


    徐徐夜風拂進屋內,房頂上夜明珠的亮芒明潤且溫和,小雀鳥尋光而來立在半敞的窗欞上嘁嘁喳喳啼叫,睜著雙豆大的眼睛不解地瞅向擱鏡前木呆呆幹杵著的人。


    那具窈窈窕窕的身板子一動不動,破天荒僵成塊硬邦邦的石頭矗立著,兩側的耳朵尖不知何時蔓延開一片緋紅色,白皙雙頰莫名湧上兩團火燒似的紅暈,像朱槿般豔烈盛放,狠狠咽了一口發幹的嗓子眼。


    驀地感受到鼻腔有點酥癢溫熱,抬指刮過鼻端,垂目看去時悚然一驚,沾滿了鮮血的食指分外觸目驚心。


    眼瞅著鼻血瀟瀟流淌,甚至乎有幾滴落到地麵,少女的靈台雖呈坨粘稠漿糊狀攪和不開,但下意識的反應終歸還是存在的。


    手忙腳亂間翻找出了條錦帕,旋即團成兩團塞進汩汩冒血的鼻子裏,仰麵朝天捂緊帕子,踅身便欲奔出門外。


    可在即將跨出門檻的短短一霎,她步伐陡滯,恍然間憶起樁要緊事,強忍著臉頰灼燙的熱度,往後挪了挪步子,撇開臉低低垂首,掐捏法訣把丈高的明鏡縮小納入廣袖中,之後頭也不回地衝向門外。


    我要趕緊找水降溫!


    近日來,月桓一麵修習術法提升修為期盼早日重化人形,一麵馴服了塘中一眾錦鯉成為了老大。轉頭卻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內心頗為納悶,為何小漪每天隻在投喂的時間才出現,而後一言不發就快速溜走。


    有時候目光不經意對上,她也總會眼神閃躲不自然地扭頭避開,之後耳根泛紅,神情似乎是有點……羞赧?


    雖搞不懂她為何有這般情態,但竊以為十分可愛有趣,故經常出言調笑,惹來對方嬌羞赧顏及妙目相瞪。


    日子如潺潺流水從指縫間悄然遠逝,大好時光終有盡頭。


    天意莫測,天命難違,有些事情終歸會來臨,這便是出生伊始就注定要有的——命數。


    春日明媚,晴空瀲灩,花馨鳥啼,是個極好的天頭。


    眯眸看著清風拂皺小塘水麵,錦鯉翻濺水花,繽紛色彩融融泄泄,身畔花木葳蕤生光。


    芳漪勾起嘴角心情愉悅地挽起了袖子,從木桶中舀了一瓢清水,緩緩澆灌在一株木槿樹下,枝頭累累淡紫花朵怒放出最優美的姿態,花枝搖亂間使人忍不住憐惜嗬護。


    唇際挑出的嫣然笑容,於掀目顧盼的那一刻陡然僵硬冷卻。


    不遠處一位中年男子負手而立,眉目清淡,長眉染了幾許霜白,烏鬢中摻雜著銀絲,頗顯老態,一襲藏藍色衫袍帶著淩亂的褶皺同汙漬,很是邋裏邋遢,唯獨目光冷冽異常,視線不偏不倚正定格在自己身上。


    緊握水瓢長柄的手驟一鬆,木製瓢子‘啪嗒’墜地,大片水漬迸濺在絲質裙擺上,漸次洇暈開,留下斑駁濕漉的痕跡。


    芳漪神情怔忡,意外撞翻足前裝水的木桶,涼水潑灑出來的時候也未躲一躲,由著水濺濕了鞋裙,整個人螓首低眉,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止住慌亂的心緒,咬咬牙,躬身盈盈一拜。


    “徒兒拜見師父。”


    “啊?”中年男子神色莫名,擰著眉頭,反手指向自己,“女娃娃你且睜大眼看清楚,我可不是你勞什子師父,再說了我收的幾個徒弟可都是極漂亮伶俐的,哪有像你這種長相普……”


    話剛講了一半,男子忽然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自稱是自個兒徒弟的人,微微沉吟,揚手向她拂蕩去一道微風。


    當微風始觸及少女一張堪堪稱得上清秀的容貌之際,銀芒乍閃,周身仙氣大漲,從頭頂至腳尖裹纏著純淨氣息,掛在臉上的麵容於刹那間褪卻,露出副可稱作是傾城絕色的姿容。


    先前所做偽裝現今卸去,一切的一切終歸該回到原點。


    重樺神君挑了挑眉,目露了然,倒還真是自個兒的寶貝徒弟。


    “喲嗬,這手易容和斂藏仙氣的障眼法,你倒是習得很精進,若非是為師途徑於此,仔細瞧了這院子的構造布置尤為眼熟,忍不住進來探看探看,怕真讓你將為師給唬弄過去了。”


    重樺神君言語間蘊著一股欣慰勁兒,負手在院中踱步賞景,不時稱讚某塊湖石置得妙,某株花栽得雅,某個盆景剪得好,仿佛隻是單純的來觀花賞景,而並非興師問罪。


    等瞅了瞅塘中俱被昏睡訣籠罩的斑斕錦鯉後,他突然眼睛放光,舔了舔嘴唇,遙遙指向一堆魚裏最特殊的白鱗魚,興致盎然道:“嘚嘞,正巧為師肚裏空空蕩蕩,待會兒就把它撈上來燉湯打打牙祭,記住要把魚身多打出些花刀,再用佐料醃入味,那樣燉的時候一定非常好吃。”


    這輕飄飄一段話,將芳漪竭力維持的鎮定徹底打破,“不行!師父您不可以吃它!”


    她內心焦慮不安,目光慌亂,生怕露出馬腳,忙不迭又緩聲解釋道:“徒兒的意思是廚房裏有從山上獵到的野兔子,不妨燉一道紅棗兔肉羹給您解解饞。”


    重樺神君認真琢磨一下,頷了頷首,“嗯,那敢情好,為師今兒可是有口福嘍!對了,先不著急燉兔肉羹,把那尾魚撈上來洗剝幹淨剔除鱗片,放廚房備著,等會兒為師親自下廚燉個魚湯。”


    “師父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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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留下來


    “師父不可!”


    “不可?”重樺神君古怪地睇她一眼,“乖徒兒,你怎麽變得如此小氣,不過下凡界走一遭何至於吝嗇到連一尾魚也不肯給為師燉湯喝?為師呢,既要兔肉羹亦要燉魚湯,二者必兼得之!”


    芳漪翕張著嘴巴,幹巴巴擠出點能勸服師父的話:“確實不可,那尾魚已啟智並且口能吐人言,目下之所以在塘中,隻受了些傷一時半會兒化不出人形,暫時借住養傷而已,如今師父既已知曉前因後果,定能明白徒兒為何阻攔您吃它。”


    如要一般仙者吃一尾已能化人形的魚,是必然心存別扭不肯下嘴,畢竟怎麽思忖怎麽不得勁兒。


    然而,她大大低估了師父他老人家,與眾不同超凡脫俗的心性。


    “哎,左不過一尾魚妖罷了,為師吃便吃了又有何顧忌。”


    重樺神君大手一揮,端的是灑脫豪邁,昂首一笑:“上天也不會因為師吃一尾魚而降下天譴,反倒是這尾魚該慶幸有朝一日能進了為師的肚子,這是它的大造化。”


    師父的胡謅八扯之能貌似又攀升了一階……


    乖徒兒僵直杵立,獨麵上的表情益發凝重虛頹,神君他老人家眼神老辣,早早就窺破了個中玄機。


    是以步步緊逼不留餘地,耷拉著眼皮子不鹹不淡瞟了眼白鱗魚,口中哼笑:“行,為師可以不吃它。”漸漸斂卻嘴角的最後一絲笑意,拂袖幽幽道:“但為師要問問你,在我閉關前曾三令五申過什麽事情?”


    啞然許久,芳漪的心仿如沉進片無際深海,冰冷至極點,垂首作揖,恭謹回道:“您當初百般叮嚀徒兒們,在曆練完後務必盡早歸山,不得貪戀紅塵,擅自在凡界逗留更不可隨意施展術法,擾亂了凡界應有的秩序。”


    “很好,看來你都還記得。”重樺神君滿意頷首,複肅容問:“那麽不遵師命,私自逗留凡界該如何懲處?”


    “按照規矩,不遵師命理該受神鞭笞打二十下,關禁閉三十年。”


    淡淡一聲哂笑傳進耳畔,蒼老的聲音裏透著絲悠遠空渺,“還有封禁記憶永不開啟!”


    “為何?”芳漪倏爾抬首,滿目震驚。


    重樺神君慢悠悠一笑:“自古以來師門有師門的一套規矩,門中人凡事盡倚仗規矩而辦從不僭越,縱使有僭越者,他們的下場亦以規矩丈量該懲多少便懲多少。為師我慣常不喜製訂什麽繁瑣規矩,像枷鎖般硬套在你們身上時刻束縛,可也並不代表‘規矩’這個詞同你們沒半點幹係,既拜入我門下事先便該有個心理準備,你隻需明晰我這個做師父的之所以懲戒你,也是為你著想即可。”


    冷眼觀了一觀乖徒兒失魂落魄的表情,當師父的略於心不忍,語調微沉:“人生在世孰能無過,在為師眼中小過可忽略不計,大過亦可盡量化無,但是今次你不遵師命逗留凡界,更兼動了不該動的心,故必懲之。”


    動了不該動的心!


    “師父,以上刑罰徒兒皆心甘情願的接受——”芳漪神色複雜,緘默瞬息,最終鼓足勇氣一字一句認真道:“可徒兒唯獨不願忘記在凡界的一切,不願被封禁記憶永不開啟。”


    重樺神君眸光晦暗。


    凝睇著早已被施了昏睡訣的月桓,她垂眼攥了攥攏在身側的手,遽爾旋身擋於塘前,揮袖阻擋了一道帶著濃濃殺意的紫芒,又快速給月桓加固上若幹道法障,以護他周全。


    隨即膝蓋一彎跪倒,以額頭重重觸地,加重語氣懇求:“望師父三思,勿要禍及無辜。”


    暗中收回了欲再次施出的術法,重樺神君怫然作色,虎目瞪向不成器的徒兒,氣得都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放眼五界能夠讓他這徒兒彎膝跪下的人,除幾名長輩和自己這個師父外再無別人,今日倒破天荒為一尾魚跪下。


    委實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


    “能輕鬆阻擋為師的術法,你長能耐了呀!”


    下山曆練前多番叮嚀不許逗留凡界,偏她都當做了耳旁風。


    不僅逗留更貪戀紅塵對一尾白鱗魚生出了不該有的情愫,現今還膽敢直麵忤逆自己這個師父,簡直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煩躁地踱了踱步子。


    重樺神君終是捏著鼻子認了,誰叫他就這麽四個徒兒,損掉一個另三個該鎮日鬧騰,況且這徒兒資質好悟性高全天下也尋摸不到幾個。


    他勉強鬆口退了一步,冷冷睨向白鱗魚,暗啐道:真是魚不可貌相,外表長得醜啦吧唧心思倒挺活絡,知曉誆騙拿捏住他蠢徒兒的心。


    抑著不悅,複沉聲言道:“你想保它平安無事,沒問題!”說到這兒,看到蠢徒兒‘噌’地燃亮的眸子,暗罵她沒出息竟栽到一尾魚的身上,又沒好氣地哼了聲:“但必須永遠封禁你的記憶。”


    “師父,我……”


    重樺神君察覺到芳漪的躊躇,亦知曉她現今的軟肋,便拂袖寒聲申斥:“這已經是為師最大的讓步,你若再討價還價,為師立馬就讓那尾魚魂歸冥界,永世不得超生,說到做到!”


    師父行事向來果斷決絕,為今之計惟有——


    幹澀的喉嚨裏像是卡住塊巨石發不出聲音,眼眶泛著溫熱酸澀,芳漪頹然頷首終於妥協,惟有答允,才能救月桓的性命。


    沉甸甸的眸光中透著眷戀難舍,她慢慢摘下腰間的昆侖玉鏤雕鴛鴦形香囊,趔趄著起身,放置於一塊湖石上,輕輕闔了眸,雙手捏訣,釋放出一道極盛的仙氣逐漸包裹住塘中的月桓。


    孽緣!孽緣啊!


    重樺神君神情大震,繼而搖首重重歎氣,她居然渡給那尾魚足足四百年的純淨修為,還不惜耗費修為鑄下一麵仙障,以護未化成人形的它周全。


    芳漪生來仙胎,不費吹灰之力便擁有讓芸芸眾生豔羨的身份地位。老天爺勢必要討回些東西以示天道公允,所以生而為仙者於修習之路上必須一心一意,不能妄動情愫戀慕旁人,稍有差池將墜入萬丈深淵,深陷泥淖永不得解脫。


    條件雖苛刻,但仍留餘地,如能夠專心致誌順利走完荊棘叢生的修習之路,於情愛上將不會再有阻礙,大可放肆去愛去感受情愛所帶來的諸種滋味。


    可惜芳漪仍在修習之路上,最忌諱碰觸情愛,稍不留神她便會受到傷害,目下隻有先替她慧劍斬情絲忘卻同白鱗魚之間的情,以此護己身周全。


    等來日結束修習之路,再設法助她重拾往昔記憶,屆時如果她對這尾魚猶留情愫,對方亦是難以忘記,加之中間無人插足,促成這麽一段良緣,重樺神君私心覺得倒也不錯。


    眼下白鱗魚的身份固然低微些,倘若能好好修煉使血脈裏稀薄的仙靈氣息充盈起來,來日成仙登臨天界上進勤勉些混個職位,也勉勉強強配得上蠢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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