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以上皆屬後話,目下情勢委實不由人啊……


    既在修習之路上誤打誤撞跌進了這十丈軟紅塵,牽扯了情之一字,惟有忘字才能持以本心,不為紅塵俗世所煩擾,於修行術法習悟大道上更加安益無憂。


    渡罷修為,陣陣噬人眩暈席卷靈台,將清明的神智一點點剝離,芳漪試圖抓住最後一絲同月桓的記憶,然而俱已縹緲成空。


    她笑了,笑得灑然超脫。


    也終是明白緣分往往來得那樣倉促,來時並不自知,去時才恍然大悟,再想去追尋緣分的蹤跡,卻不過是一場虛妄空夢罷了。


    種種往事如雲煙過眼轉瞬消散,她在千年的歲月中安穩無虞,獨享一方淨土。


    花開花謝,幾朝輪回,冥冥中命運的牽絆,使二人得以再見,可相見不相識卻是烙印在心口最深的痛楚。


    幸好承蒙上蒼眷顧,讓她再次憶起了他,知曉了自己的心湖中始終有一尾魚兒暢遊。


    “小漪,是你嗎?”


    身側猝爾響起一道極為熟悉的嗓音,芳漪身體一僵,慢慢轉過身,烏亮瞳眸清晰地倒映出一剪人影,她勾唇攢出個苦澀又慶幸的笑容,任由兩行清淚潸然滑落。


    “月桓,是我,我回來了。”


    獵獵風聲刮動白袍,月桓的眸中締結無限炙熱情愫,修晳清雋的麵孔浮現出欣喜之態,疾步上前。


    眷戀的目光緊緊凝著這個日思夜想的人兒,仿佛永遠都看不夠,而削瘦挺拔的身姿如巍巍鬆柏堅定地佇立在少女跟前,像是在為她撐起一片天,默默守護著。


    臉頰上撫來溫潤沁涼的觸感,使芳漪微闔了眼,稍稍仰首,感受這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溫存,她握住月桓撫過麵頰的修長手指,輕輕摩挲,“這些年來,你過得可還好?”


    指尖動作稍滯,月桓不發一語,隻睜著一雙黝黑的眼直勾勾盯向麵前伊人。


    芳漪突兀地苦笑了聲,連連搖首,神情淒淒惶惶,自嘲道:“我有何資格,可以過問你好與不好。若好,是你之幸;若壞,是你之悲,總之無論怎樣都沒有我置喙的餘地。終究是我的錯,我不該忘記同你的前塵過往,平白蹉跎了千年時光,你我之間錯過了太多。”


    “小漪,往昔事皆已成舊不必再費神追憶,現今隻要你在我的身邊,便足矣。”月桓微微一笑,雙手一點點圈攬住她的肩膀,幽邃眼神像是帶著蠱惑人心的魅力,“小漪,我們永遠不要再分開,永遠在一起,忘掉所有不相幹的人,生生世世留在這裏陪伴我,可好?”


    薄唇輕輕烙印在她的手背上,月桓神態虔誠而堅定,目中是一片化不開的無邊暗色。


    “這……”芳漪略顯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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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破詭霧


    她的神情映入月桓眸底,瞳孔遽爾縮緊,眼底暗色愈發湍急洶湧,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凝住,貼於她肩臂處的手掌一寸寸偏移至後背心口,五指漸攏成鷹爪掏心狀,絲縷黑氣自指縫中溢出。


    芳漪低垂的眼閃過一縷戾氣,猛地一掌拍開他,眸光微斂,側身擒住那隻已化出黑色尖長指甲的利爪,輕鬆卸掉力道,廣袖一揮,妍疾劍橫空出現,攜著萬千冷芒刺透了他的胸膛。


    “你、你……”


    低頭看向穿胸而過的半截冷劍,月桓麵孔扭曲,捂著汩汩流淌黑血的心口窩,渾身不斷抽搐,雙眼充血,仿佛不相信這突來的變數,嘶啞著喉嚨發出難聽的‘嗬嗬’聲,仿若病榻上瀕臨死亡的老媼。


    撣卻衣袖浮塵,芳漪手執妍疾劍,劍鋒直指向他,千種柔情盡化塵土,目中僅餘一片冰寒刺骨。


    “莫非你這小小妖物,當真認為我勘不破區區的迷離幻象?抑或說,你自以為幻化成這副模樣,就會令我沉迷心軟,借此將我永困詭霧森林?”


    說話間,她的指尖已然凝聚一簇粉芒,假月桓麵色煞白,急急化作縷黑影遁走,卻被追趕而來的粉芒一口吞噬掉,不留絲毫痕跡。


    四周驟刮寒風,林間蔓延開一片黑霧,野獸悚然的嚎叫漸次響起,沿著妍疾劍尖滴落的黑血匯聚成一窪小潭,散發著刺鼻的惡臭味道。


    她目光冷冽,穠麗的容顏綴滿霜寒涼意,反手擲出妍疾劍穿透重重黑霧,雙手掐結出深奧晦澀的印訣,口中低喃著長串咒語。


    原地驟掀獵獵狂風,霎時塵土飛揚,頭頂穹窿彤雲密布,黑沉得駭人,滾滾雷聲自遠方紛至遝來,像隻凶猛咆哮的野獸意圖撕裂此中景象。


    黑霧中熠熠生輝的妍疾劍淩空高懸,引凝花之術,花瓣從四麵八方匯湧,將整片森林徹底覆蓋,流轉的華光引導著花瓣形成颶風狀,飄繞於芳漪周圍,締結了一麵堅固硬實的護體仙障。


    哢嚓——


    天震地駭的脆裂聲振聾發聵,響聲穿透整片森林,一舉摜碎林中遍布的幻象,茂林深處魑魅魍魎的悲嚎之音尖銳刺耳,回蕩間引得地麵顫抖不休。


    周遭景物紛紛崩出細微的裂痕,詭霧森林宛如一片片鏡子般被剝落,其中的陰森景象甫落地後便湮滅為塵埃。


    炙熱日光一寸寸滲進腳下的土壤,深褐色的土地猝然間傳來猛烈震感,地表逐漸皸裂,豁開拇指寬的縫隙,地底不斷湧冒上邪戾陰氣,迅速向四麵八方擴散。


    指間印訣的光芒益發耀目,芳漪傾注力量驅使此地風向,借助風勢合攏成個口袋狀,匯邪戾陰氣於一處壓製。


    原本淩空飄繞的花瓣亦輾轉落地,瞿然發芽抽枝,刹那間綻放出簇簇雪白的月羨花,猶如皚雪覆地芳華無雙。


    空氣中彌漫著其獨特的安魂之香,撫卻每寸土地沾染的鮮血,超度祭奠葬身於此的一眾生靈。


    緩緩睜開雙目,芳漪回眸望向立於月羨花叢中的白衣郎君,眉尖微蹙,忽感邪戾陰氣即將衝破桎梏,登時心頭一凜,忙斂神施了個術法,將之全部收攏進一尊青玉瓶內。


    封上淨化妖祟氣息的咒術,待妥善處置完畢,動作便慢了下來。


    “我究竟該喚你小漪,還是……芳漪帝姬?”


    “你……”


    芳漪極度震驚,翕唇想說些什麽,嗓子眼卻像堵住了蓬棉花團,如鯁在喉。


    一襲白衣颯遝而掠,月桓垂眼自嘲地笑了笑:“誠如你所見,我不止勘破了幻境憶起全部往事,更目睹了你的幻境。”


    早年間,那名少女隻留下一枚玉香囊,便不聲不響地離開了他的生活,內心茫然失落之餘,還必須承受著身體上重化人形的煎熬苦楚,兩者滋味疊加,好比置身油鍋中反複烹炸。


    在飛升天界承襲旻和殿神君主位後,他曾無數次尋覓過她,次次寄予希望又次次充滿失望。


    時光荏苒,一晃多年仍舊杳無音訊,循環往複間難免身心俱疲,他想過放棄卻又不甘願,便暗自定下最後的期限。


    再尋三年,三年之後倘真尋不到就徹底放手。


    時光如白駒過隙,年華似水匆匆消逝,若幹個三年從指縫中溜走,他平靜的生活再也濺不起半點漣漪,最後一絲希冀仿佛隨時間的消磨而湮滅,也仿佛駐紮在心底邊隅孤獨生長。


    直到天界初次見麵,他對這位素昧平生的芳漪帝姬竟頗覺熟稔,一度以為她是自己要找的人,冒昧做出試探。


    然,卻並非如此……


    以為不是的人,倒恰恰是。


    兜兜轉轉,他終是勘破幻境,知曉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芳漪既是當初的小漪,為不被旁人所矚目,故意遮斂去絕色姿容,另障了副普通容貌示人。


    “你可曾怨過我?”


    躊躇良久,芳漪率先打破闃寂氛圍,直白地問出這個使她寢食難安的問題。


    最初並未坦誠真實身份,想來是自己對不住他,但又抱以僥幸苦澀的心理,忖度著他應當不會怨自己。


    畢竟,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兩人隻是偶然邂逅,是彼此生命中的過客罷了。


    “怨?”月桓靜靜思慮半晌,輕聲呢喃道:“當初你不留一言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候的我自是有些怨。然而時移世易,世間萬事萬物都在發生著改變,我早已淡忘了什麽是怨,分清了什麽是該舍棄的,什麽是值得留存的。”


    他停頓少頃,眼中平靜無瀾,“於你的那份怨,我已釋然,任它埋葬四海。”


    原來怨過,現今釋然不再怨。


    芳漪有些悵惘失神,再回神時喉中縈滿苦澀酸意,她倒寧願他一直怨著,最起碼有怨終歸會存留絲縷惦念,不會輕易忘記,說不傷懷是假。


    卻也是……無可奈何。


    她仰首眺望蔚藍蒼穹,忽感今日的陽光甚是灼亮刺目,便抬手在額間搭了個涼棚,一片陰影落睫眼瞳莫名泛澀。


    “哦,其實你不怨是尤為明智之舉,畢竟日後你我二人同處天界,辦公飲宴免不得有所交集,若仍介懷從前舊事,怕會大大絆住了手腳耽擱要事,於公於私對你我都沒甚好處。”


    對上月桓投來的平淡視線,她的心一緊,唇畔徐徐理出抹矜持優雅的笑:“說來,如今你這般大方磊落,倒著實讓我略微愧疚。”不知怎的嗓音變得有點沙啞,索性頓住話語清了清喉嚨,複續道:“我這人素不喜愧疚二字縈心尖,更不喜虧欠旁人什麽,目下我便允你一個心願,權做償還亦算個兩清。”


    不知道是不是自個兒眼花,月桓聽罷好像臉色驟冷,眼神銳利如刀鋒,再定睛去細瞧仍是副麵無表情的模樣。


    對方袖手而立半天未置一詞,芳漪故作鎮定地瞄了瞄他,想從其臉上細微的表情分辨出他的心思。


    許是火候不到家觀察幾次也揣摩不出什麽東西,不禁心懷忐忑。


    暗自琢磨半晌,她最終像明悟何種難題,攤手變幻出塊巴掌大小的玉令牌,揚了揚眉,這回肯定是對了!


    芳漪稍稍舉高握著玉令牌的手,“喏,這個玉令牌就當做憑證,往後你隻要拿它來找我,任何心願皆可幫你圓滿達成,惟有違逆天理誅殺奪命之事除外!”怕他不甚清楚,便又順嘴舉了個例子,“比方說,你某日遇上件什麽火燒眉毛的要緊事,暫時脫不開身,可用它喚我或者附近的花草仙靈,助你一臂之力。”施施然遞予他,切切叮囑一句:“定要妥善保管,切莫丟了,萬一真要丟了恕不再給。”


    摩挲著沁涼中攜了縷溫熱的玉令牌,月桓仿佛嗅聞到指腹上沾染的伊人體香,不禁微微揚唇,“你……當真要允我這個心願?”


    聽對方的口吻似乎很不相信,她無奈地答道:“我既答允了你就定會做到,絕不會行誆騙之事。”


    堂堂帝姬還不至於言而無信,戴著頂不講信義的帽子,遭人詬病。


    閑閑把玩著玉令牌,指尖滑膩的觸感使月桓眯了眯眸,心思百轉千回間,麵上浮起抹從容的笑,略作沉吟:“正巧,我現在便有個亟待圓滿的心願,倘若能承芳漪帝姬襄助,必定能事半功倍。”


    “那好,既是如此且說與我聽聽,不過今日如承下這個心願,辦妥之後我便要收回玉令牌,所以你需考慮清楚再講。”


    看著笑得一派溫婉嫻雅的人兒,月桓垂目,斂去眸底轉瞬即逝的精光,誠摯抬袖作了一揖,“今日要同帝姬講的這樁事,事關我的終身,以下所言一字一句皆出自我之真心。”


    芳漪不由肅容以待,近觀月桓鄭重其事的神情絕非作偽,便知曉事情有多重要,因此心間添了分惴惴不安。


    倘使他講出了心願而自己沒妥善辦好,這可該如何是好?


    不對,無論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好,必須全力辦妥,不容瑕疵!


    另一廂,月桓平緩的神色一點點變頹,逐漸醞釀出悲愴欲泣之態,頹聲喪氣道:“想必帝姬該知曉天界男仙人數和女仙人數,不似往昔那般不成比例的慘淡樣。多年來維持得相對均衡,婚配率基本都不錯,每個人皆可尋到稱心如意的夫君或夫人,高高興興成親再生幾個孩子,順利解決掉終身大事。”


    他悻悻然地哀歎了口氣:“可是也經常有另一種情況出現。比方說某些殿裏百八十號人俱是男仙,上上下下連隻母貓都沒有,男女仙比例嚴重失衡,都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缺少女仙的辦公幹活著實差了些,不過這點也不好多說什麽勉強可以接受就是了。”


    “然,最使人接受不了的是每日上麵派下來的事務繁多,案頭上堆疊的一本本子必須詳細閱覽。要寫的東西數不勝數,做的事情亦是無數,忙得不可開交,每天清晨進到旻和殿後根本一整天都出不來,挑燈戰至夤夜還算是很不錯呢。”


    月桓講罷,麵上一片愁雲慘淡,“所以,大家夥累得沒時間去考慮終身大事,原想趁休沐空閑的時候出去溜達溜達,同女仙們來個偶遇搭訕雲雲,萬一瞧對眼終身大事不就解決了嗎。然而想法雖好,但壓根兒不能付諸實踐,進而就導致闔殿上下出現男仙都在打光棍的尷尬境況。”


    他猛然搖首嗟歎,很明顯旻和殿中正是此般淒慘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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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吐真情


    偷眼瞧著芳漪低頭沉思的模樣,他掩嘴一咳:“許多仙僚苦哈哈的巴望著上麵能調派些女仙來調和調和,改善陽氣過旺之況,卻始終沒個章程。”


    “久而久之,一眾仙僚的資齡倒熬得愈發高,但終身大事皆是空白狀態,指望求人拉個媒牽個線,敵不過事務繁忙騰不出空閑,故十對兒裏頭能成一對兒便算是老天眷顧福澤深厚了。倘遇上一位主動表白的女仙,一群堂堂七尺男兒怕會感動得涕泗橫流,當場拍板兒將自己打包送上門。”


    “不、不會罷。”芳漪尤是吃驚,天界的男神仙們怎麽一個個竟如此迫不及待,仿佛生怕晚了售賣不出去。


    月桓搖首苦笑:“你是不曾曉得,我正兒八經的當了數百年神君,至今仍沒見有女仙向我遞送秋波。”


    他堂哉皇哉地昧著一顆良心,言道:“講來,我在一眾仙僚裏算是大齡的單身漢,平素府中也沒個料理事情的賢內助,生活總是差了那麽一丟丟。”繼而長歎一聲:“每晚歸府一人吃飯的滋味,真真是孤獨啊!”


    期間,他很是恬不知恥的忽略掉每日當柴火燒的表白情書若幹摞,比他還大齡且沒尋到賢內助的仙僚少說也有四十幾位,以及府裏頭辦事比賢內助還賢內助的得力仙侍若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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