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麵無波瀾神情冷淡,然而眼瞳中暗色沉積,像是蓄著某種捉摸不透的情緒,方才隻一眼,就不禁讓人脊背生寒,渾身戰栗。


    “夜護衛可看到了書案上的冊子。”


    “看到了。婢子依您的囑咐,特意在夜護衛麵前佯裝失手拂落記述著元弼真實來曆的冊子。等他瞧清冊子上載的日期是陽安郡主邀您參加小宴之前,麵色立時有些不大好,一言未發便離開了書房。”


    楚黛若有所思地摸著傷口,“吩咐下去,明日把瓊琚齋的經冊典籍全搬出來晾曬。”


    “是。”


    曆經一夜雨疏風驟,隔日的空氣分外清新,蔚藍天空萬裏無雲,驕陽似火,地麵最後的一絲濕意悄然消失。


    眾奴仆大清早便熱火朝天忙碌開來,瓊琚齋上下充斥著各種嘈雜之音,歇在西廂房的夜哲好夢未完就被吵醒,悶悶不樂地拾掇好自己,進了小廚房呆了約莫一個時辰,才緩緩踱出。


    他倚著廊柱子打了個綿長飽嗝,隨手揪了根狗尾巴草剔牙,咂著嘴巴,回味起今兒的朝食。


    從海邊快馬加鞭運回的鮮蝦貽貝,分別采用了四種做法,有燉得鮮美無比的湯、有煮得滋味鮮醇的海鮮粥、有蒸得原滋原味可蘸食蒟醬的蟹肉、還有烤得焦香的貝類,那滋味真真沒話說。


    不知不覺又有點餓了。


    夜哲吸溜下口水,從袖中掏出個深色袋子掂量兩下,抽開繩結,自袋內抓了塊桂花糕丟進嘴津津有味地嚼著,眯著眼十分愜意。


    供職於小廚房的張阿牛不單單精通廚藝燒得一手好菜更兼是個機靈明白的人,知曉自個兒愛吃便私下做了些零嘴兒塞來,委實是玲瓏剔透,懂事的很。


    他一邊悠哉閑哉地往回走,一邊美滋滋吃著桂花糕,看見奴仆搬運書籍力不從心的時候,還熱心腸搭了把手,替他們將每一冊書都攤開晾曬在鋪好的布上。


    “多謝夜護衛。”


    夜護衛主動幫忙,全然沒半分的架子,奴仆感激之餘便拉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一通:“沒記錯的話,夜護衛的西廂房裏最早也存放了部分書冊,今兒該一並拿出曬曬,省得讓蟲子白白糟蹋掉了。”


    旁邊一名奴仆來插話:“哎,一點子小事豈用你來操心,娘子早命爾思帶人去收拾西廂房的書冊哩。”


    “什麽時候的事?”


    兩名奴仆不明白剛才還是一臉笑容的夜護衛因何陡然變了臉色,雖則滿頭霧水,但依舊如實回答:“是半個時辰前發生的事。”


    他們眼巴巴瞅著夜護衛飛竄出去的背影,茫然的麵麵相覷,“可是咱們說錯話了?”


    “誰知道。”


    夜哲一路上風風火火渾似燎著了屁股般,腳尖甫跨進西廂房,打眼便瞧見楚黛婀娜的身姿立於一堆書畫中,其手持一卷畫軸已經展開寸許。


    他額上冷汗瀟瀟,三步並作兩步惡狼撲食似的一把搶了下來,孰料背後又有一雙手輕巧奪了畫軸,並笑著出聲:“一幅畫而已,夜護衛何故慌慌張張,委實失了平日風度。”


    一幹奴仆偷覷著夜護衛。


    冰嫣邁步上前,施施然在娘子跟前展開畫軸,等看清楚畫,幾人一時呆若木雞,神情各異,夜哲則啞然無語。


    緊趕慢趕,卻仍讓她們發現了……


    他低首,抿唇不語。


    俄頃,楚黛緩緩伸出手指撫上畫像,流連摩挲,黝黑的眼中盈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看來夜護衛於丹青之道上頗有造詣,著筆落墨間自成別樣風骨,或許能擔得起丹青妙手之稱。”


    沒錯,這是一幅逼真生動的畫像,並且畫中人正是她歐陽楚黛。


    一襲豔烈的束胸石榴羅裙逶迤及地,外披纁色聯珠紋大袖衫,臂挽鵝黃錦紗帔帛,玉手拈了枝魏紫牡丹靠近鼻端嗅聞,步搖玉翠垂鬢,端的是眉目嫣然,豔麗無雙。


    餘光瞄見畫上的一行詩句,冰嫣瞠目結舌,登時眼神古怪地打量了眼夜哲,內心暗啐。


    這廝的臉真夠大,臉皮也夠厚。


    鳳凰鳴矣,於彼高崗。


    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此乃《詩經·大雅·卷阿》中的句子。


    意思是鳳凰啼鳴,就在那邊的高高山岡上,梧桐樹已經茂盛生長出來,就在那向陽之地。


    典籍記載,自古鳳凰非梧桐不棲,夜哲明顯是將他自個兒擬作梧桐,將鳳凰擬作她家娘子,可見這滿腔的傾慕之情是盡數付諸於畫。


    “畫是好畫,詩也是好詩。”楚黛懇切點評道:“可惜,再好——”她掀目,唇際添了一縷諷刺意味,“一切也盡為泡影。”掌中畫軸直直跌落在地,濺起飛揚塵土。


    聽懂話中深意,夜哲眼神晦澀,盯著她姍姍離開的背影,嘴角勾出一絲苦笑。


    步出西廂房後,隨侍的冰嫣眼底染上兩分沉凝。


    這位白澤族少主臉上露出的一派被拒後的失落表情,委實極具感染旁觀者之能,果真不可小覷,府內存在一個暗裏覬覦著娘子的人,實是不妥……


    她勸道:“娘子,倘若夜哲再留於府邸,許是會招惹來閑言碎語,不妨逐其……”


    “毋須多言,我心中一概有數,此事休要再提。”楚黛徐徐截斷了她的話,眉目平和,“日久便能明心見性,如今蓋棺定論尚且言之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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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吐心事


    蒼茫雲海間一線落日彤暉悄然剖露,逐漸洇染出沉沉暮色,孤鶩渺小的影子飛掠向遠山茂林。


    漫天殘霞熔金似跌入凡塵,裹挾薄淡霧靄,融進燥熱的晚風中吹拂著亭榭樓閣和葳蕤花樹,給人以一種置身炎夏的錯覺。


    瓊琚齋——


    楚黛著一身茜色冰綃紗裙裳,臥在羅漢榻上,發間戴了支銀簪,臂彎擱著枚白玉涼枕,手執棕竹紈扇,漫不經心的聽完錦紗屏風後管事們簡明扼要的匯報,懨懨道:“如今國公府的田鋪事宜還勞諸位多費心,我已命人在醉仙居開席請諸位前去享用。”


    眾管事識趣兒告辭。


    苦夏,意思是進入盛夏方會難熬,可才過春尾幾日,天氣便愈發炎熱,展露出盛夏季節才有的氣溫。


    使女撤去屏風,在角落裏擺上數個紅木冰鑒,涔涔的涼意為悶熱的空氣添了些涼爽。


    楚黛正吃著一碗酪櫻桃,紅櫻桃鮮甜多汁,澆上純白肥濃的鮮乳酪輔以琥珀色的甘甜冰蔗漿,味道極佳。


    用畢,方覺身體涼快舒坦了些,隨口發問:“碧湘院可有何動靜。”


    “暫無。”


    見識了自家娘子雷霆手段的奴仆與姨娘,誰還敢造次生事,都避得遠遠兒的生怕遭殃。


    何況碧湘院……


    念及此,冰嫣語帶憤懣:“您何苦留下蘇氏,日日還得好吃好喝供養她,渾不如借機除之,叫她永無翻身之地。”


    “留她,我自有用處。”


    楚黛枕著白玉涼枕,抿了口冰蔗漿。


    蘇氏雖愚昧蠢鈍,但不失為一把稱手的刀子,由她壓製著後院不安分的姨娘們,自己就不必再操心費神,偶爾還能看上幾出好戲,何樂不為呢。


    長睫輕輕顫動,眼瞼微闔,連日操勞所攜的困乏疲倦逐漸侵襲,漸漸模糊了神誌。


    夜色無垠,蟲鳴聒噪,廊沿懸掛的燈籠隨風搖晃,府邸中燈火次第燃亮,璨如漫天繁星,劃破沉沉濃黑,堪與當空弦月遙相呼應。


    蒼穹之上的皎輝播灑入凡塵,籠著渺淡的惺忪投在水麵,又把似水柔芒鍍上那庭院樓閣,像幅濃淡皆宜的絕世名畫,透出恬靜的美。


    房內燈火如豆,榻上人酣睡終醒,楚黛披著外裳下地悄悄推開門,覷見廊柱下坐了一名打盹兒的使女。


    她不欲驚動,是以腳下動作更加小心,躲過巡夜的奴仆,從酒窖拎了兩壇好酒就直奔西廂房。


    西廂梨樹下,月色拖長了夜哲挺拔的身影。


    今夜他隻穿著件鬆垮青衫,不知在想些什麽,神情嚴肅,雙眼發直,好看的下頜繃得很緊,半晌之後忽開口:“客既至,何必躲藏,莫不是怕在下招待不周,怠慢失禮。”


    他掀眸直視黑暗中翩然步出的楚黛,雙眸泛出一絲真切的笑意,“這麽晚,你怎來了。”


    “尋你喝酒聊天。”楚黛慢吞吞移過去,目光四下打量。


    夜哲會意,揚袖一揮,在樹下化出張食案並兩隻圓凳,她從善如流的落座,取出酒杯並一隻黃金雞,默默分了半隻雞給對麵雙眼放綠光的某人。


    楚黛悠哉閑哉的飲了幾杯酒,驀地察覺一道灼燙視線緊黏著自己麵前一口未動的雞,哂笑著遞予他。


    風卷殘雲般吃淨盤中的最後一塊雞肉,夜哲囫圇擦了嘴和手,順帶飲了杯酒咂嘴回味之際,猝然皺眉抱怨:“還是上回的蘭陵酒同三勒漿非常好喝,這回的酒味道委實一般又一般。”


    “此乃千日醉,剛入口的時候會泛澀,等多喝幾杯後澀會轉為清甜甘冽,是我九年前所釀造,眼下時節取來喝正好。”


    二人酒杯互碰,對飲連連,卻俱緘默不語,不知是否仍介懷先前的那樁事。


    弦月當空,傾瀉潺潺銀輝,庭院幽靜,層層花影扶疏,繁茂枝葉間綻放的雪白梨花,像極了點點繁星。


    銅壺滴漏的木浮箭不知不覺間已升到銅表尺刻度上的戌時,樹下傳來沙啞的咳聲:“我……我還沒醉,你怎麽就先醉呢?”


    楚黛顰眉,一張妙容盈滿酒氣醺色,紅潤的唇泛著剔透水澤,眨了眨迷離醉眼,撐著胳膊肘坐直,手裏抱來酒壇子,推搡著對麵伏在食案上打瞌睡的夜哲,企圖喚醒他再酣飲一番,見他真是醉狠了,便吃吃一笑。


    “說是千杯不醉,酒量也不過如此。”


    片刻的寂靜後,她又飲下一杯酒,喃喃自語:“這樣也好,你醉了我便能安心同你訴一訴心事。”


    “歐陽楚黛,這個名字多美多好聽,關隴士族之首歐陽氏的嫡女,鎮國公府的大娘子,敕封的臨江郡主。”


    “別人皆稱我為天之驕女,擁有羨煞諸人的榮華身世。她們爭相模仿著我的言談行止,以我為目標孜孜不倦的學習著我,試圖有朝一日成為第二個我,獲得萬眾矚目與無上讚譽。”


    楚黛醉眼朦朧,高舉著酒杯,對月譏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她們一味的模仿我,殊不知是學習我身上的好還是壞,大抵她們亦不甚清楚罷。”


    “唔,你知不知道我幼時為配得上這些響當當的名頭,不折辱門楣,常常讀書讀到子時困倦到伏案睡著,縱使我付出千倍的努力,阿耶每回看見也隻會嚴厲訓斥我,罰我抄寫一篇又一篇艱澀難懂的詩文。”


    她醉醺醺灌下一杯酒,顫著雙肩發出陣陣低笑,那笑聲中似乎夾雜了輕微的哽咽:“那時候我要閱讀許多書籍,授課先生日日布置下的課業沉重繁多,感覺歇息少頃都會浪費掉寶貴光陰,辜負闔族長輩的期許。”


    “然,在我眼中無比重要不容浪費的光陰,於大兄而言可以肆意揮霍,十分舒愜享受著光陰帶來的歡樂。我私下裏很羨慕無憂無慮四處玩耍嬉笑的大兄,他不愛讀書阿耶就答允不叫他讀,對他永遠都是寬和寵溺,從不肯多加苛責,嘴角也總是洋溢著輕快的笑容。”


    “而我呢,除非能把書上內容默對或者應答如流時,阿耶才會笑一笑。”


    她頓了頓,伸手替夜哲拂去肩頭的落花,神情苦澀,“隨著我讀的書愈加晦澀深奧,終是明白了阿耶存的苦心。可欣悅之中又不寒而栗,他對我要求苛刻嚴格,儼然是當作了國公府的世子來教育培養。”


    “老練精幹的仆婦教會我如何應對內宅陰私,教我如何立於不敗之地。可是一次內宅構陷中,我因疏忽大意被冠以不孝之名,那次也是阿耶首次插手內宅事,以雷霆之勢處置了始作俑者我的嫡親大母,遣人送她回了關隴的本家,又以內宅婦人的手段親自給大兄灌輸酒色紈絝,將他徹底養廢。”


    “可惜,我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一點,蘇氏竟趁我外出上香的一天,雇傭了殺手取我性命,危急關頭是影衛及時出現救下了我。”


    “蘇氏一心要我死,要我死無葬身之地,或許我還得感謝她,讓我明白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的道理。”


    “正因阿耶提早預備的影衛,所以才使我幸免於難,同時亦明晰了人不該處於被動之境的道理。由此開始,一步步費心籌謀布局,舍棄根本不值一提的骨肉親情,隻為引君入甕,將我的大母、兄長、妹妹一眾視我為敵人的人逐個擊潰。”


    “所謂阿耶外室及她的兒子,從始至終不過是一場戲,目的是為誘使蘇氏失去理智,奪回掌家權而已。”


    ‘嗒’


    一朵梨花驀然墜入酒杯,水紋漾開,攪碎天闕明月,萬千心緒沉浮終歸平靜。


    “我自認並非什麽良善之人,趨利避害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有的人能夠抱以寬容胸襟去原諒接納曾妄圖傷害過她的人,但也有的人做不到,比如我……步步為營埋伏陷阱,全副武裝我自己使盡各種手段算計利用一切,時刻權衡利弊得失,收攏各方勢力壯大己身,想法設法除去視為我眼中釘肉中刺的異己,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可這樣重重算計的生活,我不想再繼續過下去。因為我的心真的太累太乏,現如今隻希望能過上沒有任何陰謀算計,不必疲於應付的安穩生活,隻求平淡度日再無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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