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之上鋪滿了清寒月光,涼夜冷意順沿他的衣擺攀升滲入骨髓,幽靜燭火拉長了孑然的影子,映下一廓孤冷落寞。


    少年天子的手掌抵著額角,淡淡一笑:“她到底是動了真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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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清譽毀


    含涼殿門口侍立的宮人頻頻束手翹望, 等到宮門下鑰前夕遙見一道人影邁著輕快步伐踏來,提燈照了一照,霎時麵露驚喜, 圍攏上前。


    “寧畫姊姊,您可算回來了, 殿下正等著您呢!”


    瞧著幾個金吾衛提了六隻箱篋跟在後頭, 不待寧畫招呼, 宮人們趕忙道謝接了過來。


    “有勞諸位郎君辛苦一遭。”


    寧畫向幫忙提東西的金吾衛拜了一拜,拿出了早就備好的錦匣, 遞給了領頭的金吾衛,對方受寵若驚連番推拒。


    要知道, 有多少人想沾含涼殿的邊兒都沾不上, 能替皇後身邊的女官辦事,是求之不得, 如何敢收?


    寧畫溫和淺笑,把錦匣穩穩地塞進金吾衛懷裏。


    “這是皇後殿下囑我的事情, 若是未辦好,殿下知曉必少不得訓斥我一番,況且往後出宮采購還需要各位幫忙, 便收下罷。”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幾個金吾衛互遞了一個眼神, 整齊劃一地給寧畫行了禮,“那臣等恭敬不如從命,在此謝過殿下賞賜。”


    送走金吾衛,寧畫回殿向容盈複命。


    “今兒出宮婢子去百清坊采購到十多種茶, 但是您列出的單子上還有一種夷陵茶, 坊中暫時沒有, 不過坊主說了定遵照您的吩咐去辦,給出一個滿意的交代。”


    “好,夜也深了,你下去休息罷。”


    容盈靠在榻上專注地看書,翻頁間抬眼發現寧畫依舊站在原處一動不動,神情躊躇,似乎有話要講,她緩緩闔上了書,語重心長道:“你自幼伴我長大,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我不會怪責於你。”


    “婢子想問您,采摘夷陵茶動輒耗費人力物力之巨,您付出的精力錢財將難以預估……當真想好一定要這麽做嗎?”


    寧畫一改往日跳脫,表情鮮見的慎重認真。


    耷眼瞧了瞧她,容盈未答反問,“有的茶一時可以不喝,但一世漫長終要嚐上一嚐滋味,那提早品茶和延期品茶,你會選哪個?”


    思索在三,寧畫終是未猜透啞謎。


    明景三年秋,注定是個不平凡的時節,含元殿大朝會之上,尚書仆射齊贄帶領保皇黨一派上疏彈劾天下門閥士族,列各士族之罪狀,樁樁件件駭人聽聞,又攜人證物證入朝當堂對質,朝野嘩然。


    罪證確鑿,各士族家主狡辯不得,苦苦倚靠根底強自支撐,眼見孤木難支急遣人去請太後入含元殿庇護他們。


    然,保皇黨以不得幹政之名派金吾衛圍阻太後於含元殿外,雙方僵持不下。


    聖人最終決定將牽涉進來的士族官員暫扣宮中,留待再議,同時下達詔旨各州郡府衙派兵嚴加管束所轄之地的士族,凡有異動者可先斬後奏。


    幾乎都在當天,長安和各州郡百姓通過街道上的布告欄獲悉了此事,黎庶皆驚。


    尤其是看到數之不盡的士族罪證逐條羅列其中,以及各州郡深受其害的苦主現身遊行,百姓對長久以來表麵自恃清高,背地裏做盡醃臢事的門閥士族,深惡痛絕,竟自發圍在行了迫害之事的士族府門前扔菜葉臭雞蛋,叫罵不絕。


    齷齪、糜爛、肮髒、可恨等字眼,成為了百姓口中形容士族的詞匯,百年清譽一夕之間崩塌,門閥士族成了眾人眼中可惡的碩鼠,令人發指的罪狀已然使得民怨沸騰。


    百姓紛紛跪在府衙前請求嚴懲犯事的士族,不姑息任何一人,還天下人一個公道。


    門閥士族就此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兩日後,含元殿上百官再次齊聚,保皇黨和太後黨雙方的劍拔弩張之勢,令氣氛壓抑緊張,相較於前兩日各士族家主被打得措手不及,驚慌頑抗,他們今兒顯得格外沉著冷靜。


    上朝鍾響,百官肅穆。


    “聖人至!”內侍揚起高亢的嗓門兒,又繼續唱喏道:“皇後至!太後至!”


    帝後並肩同行入殿,太後獨自一人綴在二人身後緩緩走向自己的座位。


    百官行參拜禮後,禦史中丞郭複持著朝笏出列,稟奏道:“今日之事涉及朝堂,太後和皇後身為宮眷理該避嫌,二位出現在此,委實於理不合。”


    話音剛落,太後黨的官員指著郭複,急赤白臉地開腔反駁回去,爆竹般劈裏啪啦的話語一串接一串,唾沫星子四濺。


    等他們瀉了積壓一肚子的火氣,保皇黨官員又操著大嗓門兒叮裏咣啷朝郭複喊了一通,再度噴濺一輪唾沫星子。


    自詡能言善辯的郭複露出一副要捏碎朝笏的切齒模樣,拽起袖子揩拭滿臉唾沫星子,手指點了點太後黨官員又點了點保皇黨官員,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氣咻咻回了列。


    行啊,兩黨合起夥來欺負他這個中立黨,五十步笑百步,今兒他倒要瞧瞧兩黨誰能笑到最後!


    短暫的鬧劇收場,南宮旭饒有興致地笑了笑,眼神落在太後黨官員身上,上完開胃小菜,他越來越期待主菜會帶來何種體驗。


    齊贄執著朝笏出列,聲音如金玉撞擊鏗鏘有力,“今士族罪證確鑿,按大應律法論罪輕則抄家流放,重則九族梟首,還望聖人明鑒,給天下黎庶一個公道。”


    此言一出,保皇黨的臣工齊刷刷站到齊贄身後。


    “臣附議齊相公之言。”


    “臣附議。”


    太後黨的臣工麵色沉沉,一言不發。


    保皇黨一派的竇將軍望見太後黨的人蔫頭耷腦,鄙夷地嗤了一聲。


    平時那麽能說,現在連個屁都崩不出來,一群縮頭烏龜。


    老實說,這次保皇黨對太後黨的發難,打了眾士族一個措手不及,尤其是人證物證齊全的情況下,再多的辯駁也是蒼白無力,幸好有太後為他們爭取時間,一切可以從長計議。


    士族早已成了天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這一點士族家主們心裏很清楚,他們厭倦與寒族分庭抗禮,受聖人的打壓,一直在尋求一個解決辦法。


    另立新君,曾無數次在他們的密談中出現。


    太後親子南宮弘無疑是最佳人選,可是不知為何太後始終保持毅然反對之態,每每旁敲側擊的提起來,她便會狠狠地訓斥一頓,放言信王永遠隻會是信王,大應最有權勢的親王。


    謀朝篡位這條路注定是走不成了。


    送家族女兒入宮侍奉天子,是他們商議的第二條路子,亙古以來榻側的枕邊風也很見成效。


    可惜聖人獨寵皇後,對旁人冷眼相待,縱然淑妃和德妃得了一夜恩寵,終究不及皇後半點。


    基於第二條路子,他們曾想過後宮某位嬪禦‘懷孕’成功誕下皇子,集合士族之力逼宮使南宮旭成為太上皇,讓出皇位給小皇子,擇信王南宮弘為攝政王,掌監國之責。


    他們以為能夠迎合太後,結果又遭訓斥。


    太後的所思所想,士族家主們委實弄不明白,想令親子信王掌權勢,卻不同意他們提出的辦法。


    反而一味推自己的侄女慕容湘當皇後,真不明白為什麽不利用兒子侄女表兄妹的關係親上加親,二人若能結合,再有眾士族推波助瀾,登臨皇位並非難事。


    更離譜膽大的念頭,士族家主們亦曾想過,勾結掌握兵權的節度使謀反逼宮,讓士族成為天下至尊。


    鑒於不確定因素多,危險係數高,即便成功篡了位,史官的筆杆子也會用極盡辛辣的言辭記錄下來,少不得背負一輩子罵名遺臭萬年,將來萬一其他士族有樣學樣時不時謀反,真可謂棘手難辦。


    否決了一個又一個辦法,最終剩下來的就隻有壯士斷腕一條路,乃是太後深思熟慮一夜之後傳給他們的消息,此乃他們最不願意的選擇,但眼下情形容不得猶豫不決。


    為了上撫聖心,下息民憤,家主們忍痛決定要割肉放血。


    舍權給聖人,舍錢給百姓……


    如此自削,雖傷元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根基猶在,便遲早有一日會一掃頹相,重振旗鼓。


    打著這個如意算盤,士族家主們決定在聖人定罪之前搶先一步稟奏。


    “妾有一事欲稟明聖人。”


    皇後忽然開口,盈盈施下一禮,吸引了滿朝文武的注目。


    皇後驟然橫插一杠,太後黨官員隻好咽回滿肚子的話,靜待她講完。


    “皇後不必多禮。”


    這個節骨眼上她會開口,南宮旭頗感訝異,抬手扶起容盈,讓她坐下說話。


    “不瞞聖人和諸位臣工,早在我下山歸家之時,家父已將江夏萬氏的家主之令傳予了我,因而如今的江夏萬氏家主乃是我——萬容盈。”


    一枚刻著萬氏家族徽記的家主令牌呈現於眾目睽睽之下。


    盯著皇後亮出來的令牌,百官皆是一驚,愕然瞠目,勉強消化了這個事實。


    本朝開國以來確實有女子擔任家主的例子,女帝臨朝的時候便更多了,隻是既為家主又當皇後的女子無疑是前所未有的。


    收回令牌,容盈正襟危坐,麵色端肅,周身威勢凜然。


    “我雖為皇後,但亦是江夏萬氏的家主,作為大應的開國元勳之後,皇室與我萬氏締結的世代入仕及姻親盟約,天下人有目共睹。”


    她從一側宮人捧著的漆雕托盤裏拿起兩樣物什,“從先輩留下的手劄中,本宮發現了太祖皇帝曾留有口諭‘哪怕萬氏一族無一人入仕為官,家主都可以隨意出入朝堂議政。’”右手執著一本泛黃的手劄,左手執著一冊皇宮內起居郎專用記錄天子日常行動的起居注,翻到記錄著太祖皇帝口諭的那頁,高高舉起給眾人看。


    “諸位若是存疑,大可近前一觀分辨真偽。”


    她示意宮人捧到百官麵前,請他們仔細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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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4章 士族隕


    聞言, 臣工們麵麵相覷,雖不明白皇後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但也得去仔細辨識, 曆經重重討論百官終是確認了起居注並非偽造,的確出自太祖皇帝身邊的起居郎之手。


    備齊了東西得到承認, 容盈笑了笑:“所以, 我是有和列位臣工站在一起議政的資格。”


    好像真沒法兒辯駁, 皇後的一番話有理有據,即便他們再是厭惡江夏萬氏, 可不得不承認太祖皇帝確實講過萬氏家主能入朝議政,執意阻攔的話定落個不忠之名, 得不償失。


    睥睨著百官神情, 容盈清淡一笑,他們百般不情願, 臉拉得老長,到最後也還是要捏著鼻子承認她的地位。


    “今日我以江夏萬氏家主的身份參與議政, 隻想講三件事。”她翹起嘴角似笑非笑,噙著不易察的涼薄,“第一件事, 我以萬氏家主的身份奏請聖人,凡有犯錯之士族, 繳其族中田地林澤礦產,以及附屬於土地上的田莊宅苑,釋全部佃戶之契,允許脫賤為良;第二件事, 釋盡府中部曲, 從今往後不再私募部曲, 若有違者處以極刑;第三件事……”


    容盈俯視著文武百官,紅唇微啟,擲出一個平地驚雷。


    “為糾天下士族,以正民心,江夏萬氏自願帶頭獻出半數田地林澤礦產,以及附屬於土地上的田莊宅苑,釋全部佃戶之契,允許脫賤為良。另釋盡府中部曲,不再私募部曲。”


    言訖,含元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太後黨和中立黨部分官員難以置信,醒過神來後個個目眥欲裂。


    瘋了,皇後絕對是瘋了!


    要知道田地、林澤、礦產是士族的命脈根基,失去這些意味著享受不了金尊玉貴的生活,而部曲乃是保護自己安全的盾牌,甚至乎是控製地方的一股強有力的私人勢力。


    南宮旭怔愕不已,眼眸半眯斂著幽光,她竟然說出了這些……


    士族豪強憑著勢力無限占田和隨意買賣土地,已近無法無天的地步。


    一旦迫使士族放棄田地,將會起到抑製田地兼並,使無地少地的農民得到田地,保護農民生產的時間,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士族的經濟來源,使普通百姓得到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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