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謀了半輩子,眼看開花結果,收獲甜美的果實。


    半路卻殺出個江夏萬氏,她恨極了的萬氏女登上了皇後寶座,讓湘兒痛苦不堪,受盡煎熬。


    為了湘兒,她可以犧牲一切,包括侄女慕容涵。


    她以無數人的鮮血蕩平荊棘,打造出一條坦途,為的就是讓湘兒成為皇後,眼下這個願望很快就會實現,徹底變為現實。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寒冬一過,離臘盡春回也不遠了。”


    守殿宮人覷見一襲白裙的皇後倚窗而立,與身畔立著的水芙、寧畫兩個女官輕聲細語說著話,宮人聆聽著皇後的聲音,目光垂下幾分,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步子。


    月朗風清,溶溶的清輝落在玉階前積成泠泠霜華,鋪上剔透瑩潤的光芒。


    容盈喜歡賞月,卻不喜暗中的窺伺,目光掠過宮人,淡下嘴角的笑,抬手關上了窗,踅身回了殿內,侍弄起茶具。


    朝堂與後宮的局勢再是膠著緊張,她這裏倒是一點不受影響,如此悠閑自得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恍惚之間像是尋得了尚在夷羅山時候的美好時光。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一時之間都忽略了案上茶釜的沸湧之音。


    “想什麽呢?連你最愛的茶湯都顧不上了?”


    畔側,軟墊重重下陷,一個人忽然坐下拿起竹勺舀茶湯,順著持勺之人修長的手掌一路向上看去,月白的衣袖織進銀線波紋,隨動作起起伏伏,好似月華下波光瀲灩的水麵,掀起層層漣漪。


    有謫仙一般的人踏浪而來,最是熟悉不過的麵貌輪廓,曾夜夜在榻上相擁而眠。


    容盈又垂目去看茶湯入了青釉茶甌,色澤明亮,茶香四溢,沫餑聚如山峰,水霧如層疊煙嵐,一幅清晨的山嵐之景竟然呈現於茶湯之中。


    她好似發現什麽有趣的事兒,倏然一笑,嘴角的弧度不斷上翹,銜著深深冷寂,好一個茶道上的門外漢,口中講著不精於此道,真上了手展露出的技藝倒是比她更厲害。


    不動聲色掩去眉目間的疏離感,她說道:“來了怎麽不讓宮人通稟一聲。”


    南宮旭定定看著眼前人一襲白裙勾勒出的纖腰,目光凝滯在單薄的肩胛處,心頭難捱的酸楚一波賽一波,終是低歎道:“你瘦了。”說著,手搭上了纖弱的肩膀,似要替她撥開散蕩在身前的幾縷發絲。


    “菩風。”容盈察覺到他的舉動,喚住了他,頓了一下,伸手攏了攏衣襟,狀似無意避開了觸碰,轉而問道:“菩風為何來此?是想看看我在這座清波殿過得習不習慣?”


    少女婉轉清靈的聲喉含著異樣的戲謔譏嘲,唇舌重重咬著字句,語中諷刺意味極重。


    無處安放的手緩緩垂落,南宮旭眸色沉沉,內心晦澀發堵,滿滿竟然對他產生了抗拒抵觸的情緒,莫不是……


    他腦中的弦在這一刻緊繃,胸膛間的氣息不穩,吐納之間帶上了炎熱的火氣,末了又覺得是自己胡思亂想。


    容盈禁足於此處,根本無法探知外界的消息。


    南宮旭想了一想便勸自己放寬了心,解釋道:“含涼殿中已經混入了太後的細作,那處並不安全。”


    繼續住在那處十分危險,他私下用了移花接木的障眼法偷偷接出容盈送入宮中的禁地——清波殿。


    太後的細作?


    或許少說了罷,容盈壓抑著喉間溢出的笑。


    相信還有更多不知來曆的細作潛伏在她身邊,這些人費心巴力窺探著她的舉動,不就是要伺機而動,用不了多久便能發現真正的她消失不見,屆時又會是一番什麽亂景並不難想象。


    “雕梁畫棟,華麗壯闊,這座清波殿很好,我很喜歡。”


    容盈低低呢喃,沒頭沒腦吐出一句話,抬起了眼直視南宮旭,這一眼仿佛要望進他的內心深處。


    然而大應的天子又豈是容易窺探,全部情緒壓進了極深的城府,留給人的是一副高深莫測的形象。


    她悠悠然綻出哂笑。


    這一笑,不知是笑她高估了自己抑或是其他。


    “托菩風的福,讓我在這清波殿中知悉了一個秘密,一個曾欺瞞了天下人數十載的秘密,亦是一個到了生命盡頭都不曾戳破的謊言。”


    南宮旭愣住,聽不懂此話何意,內心無端端生出一絲惶惶不安,擰緊了眉頭。


    “真有意思啊,世間之人萬萬不會料到那曾經令人稱羨的一代帝後,所有的恩愛繾綣、情深不渝都是假象。揭開後才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一切皆是為了利益以情愛幻象編織出的陷阱,誘人心甘情願地踏進來,從頭到尾的一場陰謀算計。”


    容盈睜大的眼裏血絲交縱,揮不去的陰霾籠罩心間,整個人看起來陰鬱不已,好像挖掘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嗤笑連連。


    “睿宗對姑母的一見鍾情是假,對姑母的萬千寵愛是假,他真正喜歡和想要保護的人是後宮那位體弱多病的薑婕妤!”


    薑婕妤便是南宮旭的生母。


    一句又一句落下,不啻驚雷炸響在耳畔,南宮旭胸口猛然一滯,難以遏製目中蔓延的震驚,出現了罕見的慌亂,前塵往事封禁多載,她到底從何處得知的真相?


    “為了保護心愛之人,睿宗極盡營造寵愛姑母的假象作盾,將前朝後宮的針鋒算計全部轉移至了姑母身上。嬪禦嫉恨姑母霸占聖心,前朝畏懼萬氏地位更上一層樓,成功轉移了所有人對薑婕妤誕下龍鳳胎的嫉妒仇恨,進而護住了你和襄陽長公主無恙長大。”


    笑聲漸止,容盈似乎平複下情緒,找回了些許冷靜,語調漸趨平穩,黝黑的眼瞳卻是泛著一絲痛色,“姑母不單單是睿宗手中的盾,更是矛!睿宗想利用姑母徹底顛覆萬氏闔族,除去一直以來的心腹大患。”


    她垂下眼,腦海裏仿佛能構畫出睿宗每天用滿口情愛對姑母虛與委蛇的畫麵,心不禁一寸寸冷下去,有些諷刺地歎道:“可惜了……在他有生之年未能實現這個願望。”


    聽著容盈的話,南宮旭掩飾不住眼裏的驚濤駭浪,咬著牙,攥緊手,像是忍受著幾近酷刑般的折磨。


    目睹他的難受,容盈心底竟產生了快意,似笑非笑地問道:“你知道更有意思的是什麽嗎?”


    話語微頓,她故意賣了個關子,麵上神情有些諷刺和古怪,“到了最後,睿宗居然真的愛上了姑母,因為姑母的離世而患上風眩之症,受盡病痛折磨。自以為編織了無數溫柔陷阱誘人去跳,實則他自己才是墮入陷阱裏苦苦掙紮不得的獵物。”


    睿宗確實一直存著利用姑母的心思,可是連他自己都不曾料到會假戲真做,在日久天長的相處中逐漸愛上了姑母,心中再容不下別人,為之付出一腔赤誠的真心實意。


    姑母的驟然離世無疑是給予了睿宗重重一擊,他就此一蹶不振,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大開殺戒,一手造就了無數血腥。


    其實睿宗會如此,全是姑母的計策,她離世之前為江夏萬氏一族做的打算。


    “到頭來終究是我的姑母技高一籌,她是這場遊戲裏麵最大的贏家,令睿宗最後成為陷阱裏的獵物。不枉她當年義無反顧的割舍了所愛之人,入宮替萬氏籌謀,同樣是以情愛為囚,姑母悄無聲息地困住了睿宗,死死攥住了他的一顆真心,睿宗到了彌留之際滿腦子想得依舊還是姑母,真真兒是至死不忘。”


    隨著話音落下,容盈自袖間掏出一冊簿子,扔到了南宮旭麵前,居高臨下地冷眼旁觀。


    “姑母生前曾暫住於清波殿,她就是在那時留下了這本手劄。許是姑母在天有靈,不忍萬氏後人蒙在鼓裏,冥冥之中指引我收拾殿內的一個匣子時翻到了蒙塵的手劄,揭開了這段掩埋的真相。”


    手劄泛黃卷邊,紙頁鬆動,上麵的墨跡映入眼簾,南宮旭額頭上的青筋隱現,看了幾行便不想再看,眸中積攢了濃濃慍色。


    “你說……睿宗會不會已經看到過姑母的手劄,早就知道了一切?他引以為豪的計謀不止功虧一簣,還愛上了姑母,所以惱羞成怒,在執政後期陸陸續續殺了那麽多的人,隻為泄憤?”


    麵對容盈飽含惡意的揣測,實打實戳中了南宮旭的痛處,不禁怒從心頭起,高聲斥道:“夠了,不要再說了!”


    他憤怒起身,捏住了容盈的下頜,逼著她直視自己,等看清那雙水眸裏蘊藏的無盡淚意,他宛若被抽幹了力氣,退後一步,鬆開了鉗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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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9章 天降災


    “夠了嗎?”容盈麵露詫異, 徐徐綻出極燦爛的笑容,眼尾倏然發紅,眼裏的淚毫無預兆間成串墜落, 一滴滴似斷線珍珠打濕了手背,“根本不夠!你的父親沒有扳倒萬氏, 便由你繼承了他的遺誌, 不是嗎?”


    詰問聲振振, 她淚流滿麵,幾度哽咽, 勉力咽下喉間的酸脹,用盡力氣抓住南宮旭的衣袖, 仰頭逼視。


    “江夏萬氏上下一百餘口人全都死了, 死在諸多士族的蓄意謀害裏,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也死在了你的包庇縱容之下。”


    一字一句說完,她整個人都在發抖, 麵色慘白得不像話,活像一尊易碎的脆弱人偶。


    江湖上一夥臭名昭著的匪寇流竄至江夏郡一帶,他們為了謀財, 挑中剛失了部曲的萬氏,悄然入城布置。


    趁著夜色圍困萬府衝了進去, 將府中掠奪一空,不留一個活口,事後又放了場火,焚淨了一切痕跡。


    匪寇謀財, 竟敢將主意打到萬氏身上,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再是膽大包天的匪寇見士族依舊忌憚,生怕士族鬧上府衙,弄得通緝令舉國皆有。


    試問當今世間就算有匪寇膽敢對萬氏下手,那麽當皇後的萬氏女豈會輕易放過他們?


    縱使萬氏失去部曲,府中奴仆大都是練家子,豈會不拿起武器殊死搏鬥,為何沒有一個活口逃出來去府衙報信?


    萬府明明距府衙不遠,為何無人看到萬府外的異狀?


    種種跡象皆表明,‘匪寇’不是真的匪寇,是恨萬氏入骨的士族派出的殺手,府衙裏的人也為士族所控,裝作視而不見。


    當萬氏的滅門慘案上報至朝堂,百官嘩然,紛紛要求緝拿匪寇,堂堂的一國聖人竟也順著官員的話,不再細查,草率判定是匪寇所為,要求府衙全力緝拿。


    為何不細查?


    因為士族做了聖人手中的殺人刀,滅了曆任天子都想滅掉的江夏萬氏,壓根兒不能查。


    是她錯了,不該將萬氏所豢養的部曲全部交給了南宮旭。


    如果保留部曲,萬氏上下不至於死無葬身之地,錯就錯在她對南宮旭的信任,以為交上半副身家,逼得士族俯首認罪,便能保萬氏安康無虞。


    誰曾想,萬氏還是難逃一劫。


    南宮旭渾身一震,眼中狂瀾翻天,打破了一貫自持的沉穩,種種情緒交雜莫辨,麵上透出一點慌張。


    清波殿明明固若金湯密不透風,容盈如何得知的萬氏被滅門之事。


    事到如今,容盈不能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依然安安穩穩做著皇後,南宮旭是萬氏滅門的凶手之一,這一點板上釘釘。


    她淚眼婆娑,痛心疾首地喊出聲:“你想要什麽,大可以告訴我,我全都能給你!”


    見南宮旭沉默,她眼中湧上恨色,一把將其狠狠推開,冷笑著說道:“明麵上為天下第一茶坊的百清坊,實際是萬氏專門用來搜集和傳遞情報的一處地方,百年間搜羅了無數情報。當我知道你派暗衛去搜羅各士族的罪證後,我便叫人一一理了出來,所以暗衛搜集士族罪證的過程極為順利。”


    “萬氏因源自周天子嫡裔,是故便擁有一張王室藏寶圖,裏麵盡是王室珍寶,得之富可敵國。”


    “兵器大師純陽子留下的神兵圖,裏麵記載著他研製出來的兵器,威力強大,攻陷敵軍隻在旦夕之間。”


    “還有凝聚了萬氏先祖智慧的《天下策》,書裏包含如何治理天下、處理天災人禍、排兵布陣之謀、籠絡民心的要點,擁有此書如有智囊在手,國祚綿延百年不成問題。”


    萬氏龐大的家底被容盈一一自曝出來,南宮旭聽得震驚不已,胸膛起伏不定,袖中的手微微顫抖。


    難怪曆任天子皆視江夏萬氏為心腹大患,蓋因萬氏坐擁的東西太可怕,足以改朝換代,自立為王。


    “我萬氏先祖當年分明有機會成為天下之主,僅僅是因為傾心於太祖之妻聖文皇後,因情所困之下萌生退意,不欲沾染朝堂之事。但是太祖皇帝不放心萬氏,用了一則‘一代一後,一代一相’的永世諾言施以牽製。”


    外人不知,曆任萬氏家主會在臨終之前把平生見聞記錄於冊,留給下一位繼任的家主瀏覽,使不為人所知的秘辛一代代傳下去。


    萬氏先祖太癡情,舍棄了唾手可得的皇位,親手將萬氏拉入了黑暗的漩渦……


    她的話可謂是大不敬之言,不過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沒有什麽好顧忌的,言辭愈發激烈諷刺。


    “細想一想萬氏女子入宮為後,哪一個又得了好結果?終是命斷宮牆裏,魂葬帝陵處,一輩子不得自由,連死後也要入南宮氏的陵寢,何其可悲!”


    滿心哀慟不能自抑,容盈難受至極,悲聲痛哭,雙肩顫如風中落葉。


    南宮旭眼睛發澀,眸光複雜,她在哭,他的心同樣也在抽疼,正欲伸手,卻生生被一聲斥罵,阻止了腳步。


    “滾!”容盈抗拒他的接觸,目光透著深濃厭恨,儼然視他如仇人,尖叫連連,“滾!我不想見到你!”


    “好,我走。”


    現在的容盈情緒不穩定,一味強求會加大對她的刺激,南宮旭留下短短幾個字,便踅身離開了清波殿。


    那道背影慢慢消失在朦朧視野之中,容盈戛然停止了嗚咽的哭泣,淚意如潮水退去,拿起帕子一點點拭淨滿麵淚痕,神態變得安然自若,不複之前的癲狂。


    水洗過的眼神無波無瀾,沒有半點生氣,存著塵封的死靜,令人無端端發慌。


    萬氏一族希冀能夠有一絲生機,到最終卻以死終止了這個輪回,得以解脫,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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