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多事之秋,前朝後宮動蕩不休,先有皇後謀害淑妃意圖嫁禍賢妃之事迄今尚無定論。


    後又發生了江夏萬氏一族慘遭匪寇滅門的驚天慘案,令天下人聞之悚然,府衙的海捕公文廣撒全國,一時之間百姓人心惶惶,不敢出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含元殿的大朝會循例召開,各州郡刺史集體上奏聖人稟明轄地內的湖泊水澤莫名在一夜之間幹涸。


    田中長勢良好,馬上就能夠收割的粟穀突然變枯萎,更可怕的是天上飛來了一大群蝗蟲,大有把莊稼啃食殆盡之意。


    朝堂之上的臣工望著各州郡刺史呈上的一筐筐發癟發黑的穀穗和長得有如食指般粗長的蝗蟲屍體,以及一塊蒙著黑布的巨石,不禁側首與同僚竊竊私語起來。


    喁喁細語逐漸交織成大片的嗡嗡聲,籠罩在偌大的含元殿中,南宮旭高坐禦座之上,一切盡攬眼底,聲音也盡入耳內,麵上雖是不顯山不露水,但眉宇間蓄滿凝重之色,他內心的焦灼隻多不少。


    異象突生,殃及田地水源,牽涉州郡百姓養家糊口的問題,處置稍有不慎則會使民心渙散如沙,極易生出事端。


    兗州刺史是個上了歲數的老頭兒,身量不高,須發皆白,臉上褶皺本就不少,又苦著張臉,溝壑深深陷下去,皺紋交疊,眉頭緊鎖,愁容滿麵,有些泫然欲泣的姿態。


    “稟聖人,在兗州境內的濟水之西曾有漁民打撈出一塊刻著字的巨石,又將巨石馱入城交給了府衙,臣得到後著實不知該當如何是好,唯有運抵長安請聖人一觀。”


    刺史慢吞吞拖著步子走近揭開蒙在巨石上的黑布,引得眾臣紛紛圍觀,待看清楚上麵的字之後,諸人神情各異。


    河水長年的衝刷致使巨石遍布大大小小的坑窪,上麵還附著細小貝類、泥垢,脫水幹枯的藻荇牢牢交橫著纏繞住巨石表麵,仍舊掩蓋不住那鬼斧神工般蒼勁有力的大字。


    萬氏度厄……


    短短四個字,使朝堂陷入寂靜。


    南宮旭眼瞳緊縮一下,眸光瞬時冷了下去。


    天下姓萬者數不勝數,可是能擁有度厄能力的人也就隻有當世聲名赫赫的江夏萬氏一族,論血脈、能力自然當之無愧。


    現今,萬氏一族剩下的隻有萬皇後,亦是江夏萬氏家主,巨石上的預言明顯是指要萬皇後保禳燒獻,方可度厄。


    “臣不敢隱瞞聖人,州郡之內已然是一派民心不穩之象,百姓們更是傳唱起一則歌謠。”


    容州刺史擦了擦額頭流到鼻尖的汗,偷瞥旁邊的薑州刺史,使眼色示意他一同開口。


    薑州刺史眼神飄忽不定,用力咽了口水,胡須顫巍巍的耷拉著,竭力壓製住慌亂神色,硬著頭皮念出歌謠。


    “天怒兮,涸澤兮,熒惑飛入紫闕去,棲液池,伴水生,旱亢萬裏不得濟,蝗蝕稼,畜積絕,流民餓殍盡盈野。凰兮凰兮蒞高台,齋醮禳災,惠田疇,拯國祚,澤我萬民兮。”


    老天爺被惹怒,因此降下了神罰,導致湖泊川流幹涸,熒惑星飛入大明宮中,居於太液池,又伴著水邊,無法拯救萬裏大旱,蝗蟲啃噬莊稼,糧倉裏的儲備糧俱已消耗殆盡,流民為了存活而四處逃亡,餓死的人不計其數。


    隻有那尊貴的凰鳥蒞臨高高的祭台,設齋壇祈求神佛解除現下麵臨的災難,令田地恢複生機,挽救危在旦夕的國祚,澤被天下百姓。


    眾臣工開始仔細分析,太液池中的三島之一瀛洲島早已被聖人給了皇後,建造了一座皇後未出閣之前在夷羅山上時的居所。


    再有一點……皇後的含涼殿就在太液池畔,符合了歌謠中的‘棲液池,伴水生’。


    凰兮凰兮蒞高台,在帝後成婚當日天現鳳凰祥雲瑞兆,尊貴的凰鳥便喻意著皇後。


    怪哉,怪哉!


    這首歌謠中的熒惑所指萬皇後,凰鳥亦所指萬皇後,難不成惹怒上蒼帶來災禍的是她,能夠解決災禍的同樣是她。


    巨石上的萬氏度厄就是告訴天下人解鈴還須係鈴人,皇後是此樁事的症結所在。


    安州刺史左顧右盼,一列刺史中好像僅剩他未曾開口,而且其餘刺史正扭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不由暗道一聲‘糟糕’,悔得腸子青了,怎麽腦子糊塗牽累得嘴慢人一步,平白接來燙手山芋。


    他接的燙手山芋丟也不是,揣也不是,隻得低下頭認命,嘴皮子上下翻飛。


    “臣與另外幾位刺史的轄地內百姓當街聚眾遊行,他們叫嚷著請皇後殿下親自登祭台禳災,為天下消災免難,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他惴惴地抬頭瞟了一眼聖人,囁嚅著唇繼續說道:“百姓們還自發寫了一份萬民書,上麵簽了無數人的名字,說是要呈給皇後一覽,請皇後為了天下蒼生著想,能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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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0章 祈度厄


    “荒唐!”南宮旭的一聲暴喝, 令臣工大驚失色,紛紛跪伏在地。


    安州刺史險些嚇得魂飛魄散,額頭緊緊貼著冰涼地麵, 腦子一抽一抽的疼,眼前籠著一片昏黑。


    徹底完了, 他的仕途在半道夭折, 後半輩子回鄉下去養豬罷。


    南宮旭陰鷙的眸子裹挾著磅礴怒意, 沉凝的麵容綴滿寒色,目光幽冷, 像一柄出鞘的兵刃,蘊藏著殺伐的戾氣, 眼風所及之處似有不見血不罷休之勢, 僅僅是一個眼神釋放出的威懾,就叫人膽戰心驚。


    “爾等是老眼昏花了不成?憑一塊破石頭與一首歌謠膽敢造謠生事, 妄圖汙蔑加害皇後,可知是罪加一等!”


    安州刺史心內悲憤, 辯解的話語脫口而出,“臣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存加害皇後之心, 隻是坊間百姓一致認為災禍皆因皇後而起,執意跪在府衙門口, 求皇後垂憐子民。”


    此言一出,一個眨眼間的工夫,列位臣工出聲喁喁相和。


    “眼下百姓麵臨著前所未有的災難,正對應了巨石預言的萬氏度厄, 臣懇請聖人讓皇後殿下登祭台一試。”


    “此事非同小可, 寧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無啊!”


    “於國於民,皇後殿下都該當站出來。”


    “皇後殿下作為夷羅山元一真人的徒兒,有責任承擔起保護天下蒼生的責任,皇後禳災無可厚非。”


    “百姓終日惶惶難安,恐有一日會生變數,屆時再想要去應對,怕是無力回天矣,懇請聖人盡快做出決斷。”


    逮住百姓做筏子,臣工嚷著滿嘴的大義凜然之言,就是變相的咄咄相逼。


    南宮旭何嚐不知這樁事裏麵有人作祟,可是他終究遲了一步,使得那幫心懷鬼胎之人率先利用百姓為矛,用百姓來逼迫他。


    正如當初他向百姓公布士族的齷齪事,以沸騰民怨逼士族服軟。


    天道輪回,或許他的逼迫正造就了今日的因果。


    “猶記女帝尚未踐祚之時,坊間曾出現過一塊一人高的玉石篆刻著‘女主昌’三字。後來國師易南江卜算出十五年之後的宮中會出現‘女主代有天下’的讖言,果不其然在十五年後便應驗了卦象,女帝取南宮氏代之踐祚。雖然易南江已逝,但他的後人尚在,我們不妨請出易南江的徒孫,現在的國師易淳安來卜上一卦,也好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不知聖人意下如何。”


    禦史中丞郭複出言打了個圓場,沉穩的聲音響徹殿中,使眾臣稍稍冷靜了些,再爭論下去隻會令衝突越來越大,不妨順著郭複給的這個台階下,到時候真有什麽事兒,直接推國師出來背鍋。


    於是,場麵難得平複了下來。


    半晌之後,南宮旭麵容冷淡,唇角微啟,“請國師。”


    未過多久,殿外內侍將人引了進來。


    國師一襲天青道袍,頭戴太清魚尾冠,廣袖迎風翩飛,裝束簡單,無多餘飾物,下頜蓄起的長須飄飄,麵容滿是不染俗世的淡漠,眼神平和,端的是一派仙風道骨之姿。


    “易淳安參見聖人。”


    國師行了一記揖禮,臣工見他行的禮簡單又潦草,隻皺皺眉,並未多言。


    南宮旭免了他的禮,立馬吩咐他為這次的災禍卜一卦。


    易淳安低聲應下,廢話不多說,右手手指置於唇下,撚了一撚,驀然燒起一團熊熊火焰,燃起赤紅的光亮,口中喃喃有詞。


    但見火焰脫離指尖飄向半空中,淩空懸浮著,旋即取出袖中的龜甲,往火中一丟,發出灼烤龜甲‘劈啪’的聲響。


    半盞茶後,龜甲自動從火中升起,遍布著裂痕,穿過了事先在龜甲內刻出的那些字,問卜的結果說明是凶兆。


    不待國師開口,火中又升起一行由火光凝結組成的字。


    萬氏度厄,天下得救,反之,永墮災厄。


    幾個吐息之間,字跡消失不見,火焰化作了灰飛,空氣中隻留下火燒後的氣味,寥寥數語卻深深嵌入臣工的心裏,震撼不已。


    南宮旭看得真真切切,臉色極差,袖底的手死死捏住禦座扶臂,力道大得幾乎要把扶臂掰碎。


    易淳安擰緊眉頭,合袖一拜,“卦象所示,此次災禍將是天下百姓麵臨的最大一次難關。若無解救之策,國之將傾,幸而有萬氏可解此劫,隻要萬氏出手則天下無虞。反之,若萬氏不出手,百姓則會陷入人間地獄。”


    朝堂上引起一片竊竊議論,起先由小範圍的嗡嗡聲逐漸轉化為鼎沸喧嘩。


    “天下萬姓者何其多,憑何斷定萬氏就是指皇後?再者皇後身為一介女流之輩,又不是身負異術的大能,她登祭台便能拯救天下蒼生?這種話傳出去,不怕被人笑掉大牙嗎?”


    天子麵如沉水,淩厲冰冷的眼橫掃過臣工,神情凝聚著陰戾之氣,手背迸起青筋。


    頂承著這道充滿嗜殺之意的視線,下麵的臣工俱是生出了恐慌之意,膽怯到壓低了頭顱。


    聖人這是動了殺心。


    易淳安瞟了一瞟周遭,見臣工如同鵪鶉似縮著腦袋,藏起眼中的鄙夷,再添了把火。


    “萬姓者雖多,但大婚當日能引來鳳凰祥雲的唯有皇後一人。且據聞皇後殿下師承元一真人,真人術法高強,尤能厭劾鬼神,想必皇後盡得元一真人的真傳。此前還有傳聞說真人曾尋到過一顆碧水珠給皇後服下壓製火症,如若皇後體內真的有碧水珠,完全可以操控碧水珠之能消除災禍,屆時登祭台禳災必然順遂無虞,可保全自身不受半點傷害。”


    國師的一席話下來,諸臣工的心思百轉千回,立馬就有人想要出列稟奏。


    南宮旭眸光微動,深深地看了國師一眼,先發製人開了口:“朕乏了,此事容後再議。”


    內侍宣布退朝,徒留一群臣工怔在原地,麵麵相覷。


    卻道,國師隨著人流踏出含元殿,走至一半,忽然有人阻了他的腳步,他定睛一看,肅了容色。


    紫宸殿——


    國師靜立在下首,坦然接受著來自上首的打量視線。


    “國師可知欺君之罪該如何論處?”


    南宮旭沉著眉眼,毫不克製眼裏翻騰的殺伐狠戾。


    他召易淳安入含元殿卜卦之前曾私下派人告知卦象的結果必須是和皇後無關,力保皇後的周全,結果這位國師陽奉陰違,當著臣工的麵兒說出了那些話。


    “貧道自知有罪,但是泱泱蒼生又有何辜?”易淳安不卑不亢地揖禮,義正言辭道:“貧道違抗聖意堅持實話實說,實是不忍眼睜睜看著蒼生受難,百姓受盡顛沛流離之苦。聖人愛重皇後想方設法護其周全,是一片赤誠之心,那無辜的百姓呢?他們又該如何自處?麵臨災禍有誰能護他們?”


    話音剛落,國師跪了下來,傾折了身子,額頭重重叩在冰冷地麵,端的是錚錚鐵骨不畏天子之威。


    “貧道之言實屬大不敬,甘願領罰。”


    他的話仿佛是觸動了南宮旭腦中的某根弦,心生躊躇,殺意漸退,撼動了那顆硬如磐石的心,有了一絲動搖。


    國師說得沒錯,大應的子民又有誰來相護……


    沉默的天子疲憊地闔上了眼,喉嚨湧起一陣莫名的酸疼。


    是夜,南宮旭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清波殿。


    對於他的到來,容盈一點都不意外,眼神睬也不睬,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下一刻手腕遽爾一緊,整個人被拉進了他的懷裏。


    熟悉的龍涎香氣沾染衣襟,容盈有那麽一瞬間好像又回到了前段時日,她恍惚了一下,再次抬眼,那些朦朧的回憶散去,目光已經一片澄澈。


    她不哭不鬧不掙紮,靜靜倚在他的胸口,看似親密至極的帝後二人,心裏的隔閡已是無法彌補。


    “滿滿,對不起,請你幫一幫我,幫一幫天下蒼生。”南宮旭艱澀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含了礪石。


    他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一講明後,仿佛掏光了最後的一絲力氣,頹然鬆開了桎梏容盈的手,“用碧水珠的能量解除這場災禍。”


    好一個萬氏度厄,天下得救,反之,永墮災厄。


    容盈無聲地笑了,輕輕闔了闔眼,眼尾泛著一點晶瑩,深深呼出一口氣,她的心在狠狠絞痛,過了好久痛意微退,才啟唇道:“菩風還記得你帶著齊相公與高內侍,登門拜訪萬府的那日嗎?”似乎是怕他記不得了,便主動續道:“那位天女的故事猶未講完,不知菩風願否聆聽後續。”


    話裏雖有詢問之意,但她也不管南宮旭願不願意聽,兀自款款一笑,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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