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莠滿不在乎地拍了拍手:“方才擔心當鋪關得早,跑得急摔了一跤,小事兒!”


    明曜搖了搖頭,溫柔而不失強硬地握住穀莠:“這可不行。”


    她調轉靈力,小心翼翼地替她治愈著傷口,小姑娘掌心的皮膚徹底愈合,她正想收回手,突然全身一震,觸電般地鬆開穀莠。


    “小明姐姐!你怎麽了!”穀莠望著她越來越差的臉色,聲音有些發抖,“是不是你有沒力氣了?唉!我就說你不用幫我治嘛!”


    明曜低著頭,望著自己空蕩的手掌,緩緩捂住了臉。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想從土壤中傳出來的一樣:“不……穀莠……你讓靜一靜,讓我好好想想。”


    怎麽辦?她又看到了……


    看到了穀莠的結局。


    雷雨,泥濘,鮮血,幹瘦的,小小的姑娘如一隻灰鼠般跌跌撞撞地跑過深夜的街巷。氣息奄奄地,似要用盡全身之力般叩擊著縣丞的府門。


    暴雨聲多大,遮不住女孩泣血般的哭喊。


    “大人!您開開門!您醒醒!黑凇寨殺人劫財、私製火器、意圖謀反!我有證據!大人、大人!”


    “殺人劫財!私製火器!意圖謀反!!”


    三條罪名,一條大過一條,若是青|天|白|日喊出這話,怕是滿條街的人都會嘩然大驚。然而這是個雷雨之夜,少女聲音再大,也無法立即喊醒府中沉睡之人。


    隻能一遍又一遍,一聲又一聲。


    可她真正想說的,壓在喉底的,分明隻是一句“救救我阿娘。”


    第24章


    “遷居、黑凇寨、山匪”。


    漏夜,穀莠與母親皆已經安寢,明曜點了支燭,手指沾了水,在桌案上一筆一畫地寫了幾個字。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脹痛,靈力與穀莠交匯時預見的,一閃而過的畫麵在她腦海中不斷地閃現。


    明曜忍著疼,試圖從中找出更多的線索。穀莠與其母在遷居途中,遇到黑凇寨的山匪劫擄——為何遷居?遷向何處?黑凇寨在何處?


    還有穀莠……穀莠是怎麽逃出來的?她的母親在黑凇寨中又如何了?


    可是不論明曜再拉著女孩用靈力探尋多少次,卻再也無法預見更多的畫麵。頻繁使用靈力使她又虛弱起來,可是腦海中的畫麵卻叫她無法入眠。


    她細細回憶著穀莠雨夜的容貌,覺得看上去似與如今相差不大。小孩子一天一個模樣,明曜想了想,最終決定在穀莠家住下——哪怕拔了她的羽毛再賴個一年半載,也至少等穀莠長大一些,徹底與雨夜叩門時的容貌區別開後再走也不遲。


    明曜定了念頭,心中稍稍平靜些許。她雖離開西崇山不過一日,但這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如今她有了一處住所,也有了短暫的目標,乍一回想起離開西崇山的情景,竟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她又想起雲咎,垂下眼,眸中浮現一點委屈——雖有些矯情,可她確實希望他能夠前來找她。對於神明來說,想在人間找一個出生於自己神域的,沾滿了他身上氣息的鳥兒,實在是易如反掌。可他卻沒有來。


    究竟是他已經對自己沒有了感情,還是……還是被什麽事牽絆住了?


    思及此,明曜抬手輕輕掐了掐自己。她究竟要有多天真,才會在這時還替雲咎孜孜不倦地找借口?


    明曜掀簾進了內室,縮在穀莠特地給她留出的大半張床榻上,忿忿地合了眼。許是這一天太累了,又加之受了傷,她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此後的每一天,明曜都和穀氏母女住在一處。她有時會陪穀莠去山中摘些菌子賣,但更多的時候則還是待在小小的房屋中,學著替穀氏做一些簡單的針線活。


    穀莠隨母姓,其母穀向杉本是邴州一商賈之女。十五歲那年,邴州洪災淹了半座城,穀家遭難,穀向杉又同幸存家眷在逃難時離散。她少不更事,錯信惡人,被輾轉買給一不學無術的好色之徒做了外室。那人是滄州一大族的旁支子孫,仗著背靠大樹,整日遊手好閑,鬥雞走狗,成日流連青樓。


    穀向杉便是在那煙花柳巷之地被他帶走的。起初,她是慶幸遇見他的。若非他一眼瞧中她,仗著世家旁支的身份將她廉價買走,她恐怕是真的要被買進青樓為妓。開始,那男人對她十分寵愛,甚至一度收了心,連風花雪月之地也不再涉足。


    一年之後,穀向杉懷了身孕,那男人便有漸漸不著家。她當時一心係在他身上,為此日夜茶飯不思,抑鬱成疾,最終小產傷了身子。自此她落下了些許病根,卻又換回了男人的一些愧疚憐憫。


    又兩年,那男人娶了一家小姐為妻,正房專橫,他便又一次冷落了她,甚至縱容正房上門攆她離開滄州。也是那一日,穀向杉落了紅,才得知自己又懷上了穀莠。那小姐見她懷有身孕,大哭大鬧了一陣後,終究心軟,容她誕下了孩子。


    人言“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穀莠出生時又是難產,她徹底傷了身子,更加形容枯槁。孩子未足月時,那氏族被一道聖旨抄了家,大廈傾頹,百年基業就此煙消雲散。嫡係如此,平日靠著祖上一絲親緣巴結的旁支便更是艱難。


    那日,那許久未見的男人醉醺醺地進了她的屋,指著搖車中尚未等到他起名的孩子道:“此女寤生,招災,不祥。”語畢,便直愣愣地上前掐住那孩子的頸。


    穀向杉尖叫一聲,拚了命的撕咬男人的手臂,鮮血濺湧,腥的,臭極,她厭極了,死咬著不放,母狼一般。


    她就這樣救下了她瘦猴般的孩子,連夜抱著她逃出了滄州,除了幾年來攢下的一點兒微薄積蓄,甚至連衣物都顧不得帶了。


    好在那是個暖春,十八歲的穀向杉帶著自己不足月的孩子,竟都活了下來。如野草,將死亦可生。


    她給她起名穀莠,是狗尾巴草的名字。


    後來多年,她再未探過那男人相關的隻言片語。她當他是隻瘋狗,再沾分毫,她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直到那日,她從女兒口中,聽到了兩個叫她膽戰心驚的詞——滄州、薛家。


    但願不是他吧,她在心裏默默哀求著,咳出來的每一口氣,都似帶著十八歲那年的血淚。


    明曜端著藥碗坐在穀相杉榻邊,藥湯苦澀溫熱,那味道從鼻尖直直熏入了肺中,嗆得她舌根都有些發澀。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女人,隻好默不作聲地咬著唇,一小勺一小勺地給她喂藥。


    這些日子裏,穀向杉已把明曜當做亦妹亦女的親人看待,她留心著她的情緒,知道少女在替自己難過,於是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都過去了。”


    明曜彎了彎唇,心頭卻隱隱有種猜測——在預知夢中,導致穀家母女遷居的,莫不是那薛家之人?


    她越想越覺得這可能性極高,因此便越發心神不寧起來。她在狹小簡陋的房中走了兩圈,好不容易坐定,卻聽屋外遠處傳來零零碎碎的幾句人聲。


    “嘖,這路也忒難走。差點沒把我絆死。”


    “這一片怎麽沒人住?滲人極了……你確定那小丫頭住在這兒麽?我看連個鬼影都沒見不著。”


    “城西這地本就偏,據說五六年前還走過水,這一塊兒是後來重修的,倒還算好了。再往西一片,連房子都燒爛了……死了太多人,不吉利,便也不修了。如今在這兒住的,都是些白日裏出去幹苦力的,這會兒要人來人往才怪呢。”


    明曜耳力好,一聽這話,當即猛地起了身——不,他們若真是來找穀莠的,便更不可以叫他們尋見此處了!


    她回身將內室的門簾密不透風地掩起來,又自一旁椅背上拿起穀莠的外衣罩起銀發,推門急急地朝人聲處去了。


    “誒!有人來了!”說話的是一個身材偏高,麵容年輕的小廝,他遠遠一見明曜,便抖開了手中的畫卷,“你等等。”


    明曜站定腳步,目光定定落在那畫像上,瞳孔一縮,又不動聲色地垂了下去。


    “你見過這丫頭麽?六七歲的樣子,黑瘦黑瘦的,大概那麽高。”那小廝伸手往腰下比劃了一下。


    明曜咬了咬唇:“你們是來做什麽的?”


    “這就輪不著你管了吧。”


    “那我也無可奉告。”明曜攥了攥衣領,埋頭側身從那小廝與身後中年模樣的男人之間走過,倉皇中,袖中一枚晶瑩剔透的翠綠玉石落在地上,發出極清脆的聲響。


    三人的目光同時落在那綠玉上。


    明曜俯身將其緊緊攥在掌心,頓了頓才又往前走去。


    “站住!”那管事突然喝住她,“這玉是哪來的?!”


    明曜眉心一動,也不回答,一路踩著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向前跑去——她在賭,賭那個薛家夫人並不是因為穀莠的身世,而是因為那幾塊玉而尋到此處。


    她雖然對人間事一無所知,但並非真的愚昧。下山後的這些日子裏,她對金錢的概念已經逐漸清晰,甚至對比了幾家攤販的玉飾後,她也明白了當時薛家夫人給穀莠的那些錢,遠遠低於她從西崇山帶出來的玉石的價值。


    畢竟是神山之玉,她又曾那樣用心地挑選過,如何是半年的藥錢便能打發的了?


    甚至她也隱約意識到,自己將那幾塊玉石交給穀莠典當的行為,實在是過於招人眼。薛家夫人隻要有心,一定會順藤摸瓜地找到這兒來的。


    她一路引著身後兩個男人衝出了亂巷,又七拐八繞地走到一處穀莠平日少走的街角,腳步一頓,伸手扯下了頭上的罩衣。


    少女豔麗驚人的容貌在那一瞬間展露無遺,雪白剔透的皮膚,春水般的桃花眼,銀白色絲綢般耀眼的長發如瀑般傾瀉而下,仿佛將四周幽暗的深巷都乍然點亮。


    她淺淺的目光緩緩落在那兩人身上,嘴角一卷,攤開掌心:“你們要找那小丫頭,是為了我手中的玉吧。”


    她輕輕哼笑了一聲,垂下眼:“她那日從我身上偷了兩塊玉,這我是知道的,小孩子家過得苦,我故意縱著她呢,不行麽?”


    “你、你的……玉。”呆若木雞的小廝這時才回過神,短短三個字,竟也磕磕巴巴說了許久。


    明曜揚起下巴:“怎麽?”


    明曜的長相一向是極其豔麗的,何況她此時故意裝出遊刃有餘的姿態。別說她此刻穿著簡陋,哪怕是裹著一塊破布,也不會讓人心生懷疑。果不其然,她這一句反問出口,小廝當即沒了話說。


    沉默片刻,到底還是年長些的管事開了口:“怪不得呢。我家夫人當日買了那小孩的兩塊玉,事後卻也心中起疑——按理說這樣好的玉,尋常人家哪裏舍得讓自家幼童拿出去典當的理?故而,她才叫我們再找那小孩來問一問。如今既然遇見正主,我們自當以禮相待,不知姑娘……是否願意到府上,與夫人一敘?”


    明曜眨了眨眼,緩緩笑開了:“當然樂意。”


    她隨那二人走出小巷,回頭望去,亂牆窄道路間,一輪紅日悄無聲息地嵌落在斑駁屋舍後的天際,那夕陽的紅光拖曳在灰色的牆麵,像是山水畫上一筆勾亂了的殘色。


    明曜喉頭一緊,眼前又浮現出預知裏穀莠雨夜叩門的場景——希望她沒想錯,希望她的選擇,可以幫這對母女避開那個結局。


    第25章


    中堂飄滿了苦澀的煙氣,聞久了,反倒從喉底泛起甜熏熏的味兒來。明曜皺眉咳了兩聲,對上堂前薛夫人挑長的鳳眼,不說話,也不喝茶,就這樣直直地看著。


    薛夫人懶懶靠在太師椅上,手中把著一柄長長的白玉煙杆,雪白的手,殷紅的指,一下一下地叩著桌子。煙霧不時氤氳而起,遮得她麵容時隱時現。


    “你說你會看石頭,怎麽證明?”她問。


    明曜眨了眨眼:“您找塊石頭來不就行了。”


    薛夫人輪廓分明的紅唇勾起,朝身旁的管事抬了抬下巴,好整以暇地調了調坐姿:“小丫頭,我到南滇,是來做生意的。就算你在賭石上當真有點本事,又如何能保證我會為了招攬你,便應下你的要求,丟下這攤生意,動身返回滄州?”


    明曜攥著裙擺,在薛夫人的注視下強裝鎮定地微笑:“薛夫人,您的生意可不是一時的。我確實是在和您談條件,可最終做出決定的,難道不是您嗎?”


    薛家管事此時已托了一塊璞玉進了中堂,薛夫人手中的煙槍一抬,遙遙點著它道:“這塊石頭是我親自挑選,我心中有底。既然是談條件,你可不能隨意糊弄了事。”


    明曜起身走到那璞玉前站定,伸手輕輕撫上石頭風化了的粗糲外皮,靈力自掌心絲絲縷縷地灌注而入,如細水般將璞玉包裹。本相之力不光可以延伸至身外八方,同樣可以觀微精細之物。在西崇山的日夜,她就是這樣不知疲倦地撫上山間每一塊原石,小心翼翼地探查那些包裹在黯淡皮殼中的漂亮石頭。


    她其實並不會看石頭,不知道怎樣的顏色和質地最有價值,她判斷好壞的標準皆是按自己的心意來。她喜歡色澤如水,剔透似冰的石頭,那往往也是最有靈氣的一種,當日誕育出玉螢的那塊就是如此。


    明曜思緒甫一飄散,便立刻被理智硬生生地拽回——她當務之急,是說服薛夫人盡早離開南滇,保證穀氏母女平安,而不是又放任自己沉浸到西崇山的回憶中去。


    “赭紅色的,”她放下那璞玉,平靜地對上薛夫人的雙眼,“玉質細膩,不算太透,不過這顏色挺適合您的。”


    薛夫人笑了一下,饒有興致地往前傾了傾身子,她的手肘支在八仙桌案上,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做成鐲子如何?”


    明曜想了想:“好看的。”


    薛夫人又朝管事揚了下白玉煙槍,起身走到明曜身旁,垂著眼柔聲道:“送給你怎樣?”


    明曜一愣,側頭望向她:“您這是……?”


    “我不愛做賭石這種心驚肉跳的生意,這次來南滇,也是請了位高人指點一二,”她紅唇微揚,笑吟吟地捏了捏明曜的臉頰,“小姑娘年紀不大,眼神倒尖得很呢,你既有這本事,合該留在此地的,何必舍了能發財的玉鄉,和我回滄州呢?”


    明曜心中一喜:“您答應回滄州了!”


    薛夫人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強調了一遍:“回滄州,帶你一起。”


    明曜點點頭,心中一塊巨石落定,整個人頓時輕鬆了不少——隻要薛夫人離開了南滇,穀向杉最大的憂患便也不複存在,她們母女二人在此地已經安定下來,若非實在害怕,絕不會再遷居他鄉。


    這樣的話……應當是安全了吧。


    次日一早,明曜將親手寫的信托給與穀莠相熟的商販送至穀家。如今她與薛府一行人同住客棧,衣食起居都由左右丫鬟照料。穀向杉曾說過穀莠容貌與其父頗有幾分相似,她便暗自留了心,生怕自己貿然在此時與穀莠見麵,會招來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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