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出這番話對他來說大概很艱難,弋戈看見他低著頭,被劉海覆上大半邊陰影的臉上,嘴唇正止不住地顫抖。


    弋戈點了點頭,徒勞地說:“嗯,沒事的,你別害怕。”


    她看見姚子奇仍死死地抓著那個杯子,又說:“快點喝吧,趁熱。或者你想喝點別的什麽嗎?我家還有豆漿和果汁,還……還有酒。”


    說到後麵她又有些猶豫了,人家流落在外,她還在細數自己家有多少種飲料?她知道自己說話向來缺少分寸,盡管心裏沒有炫耀的意思,卻害怕姚子奇會多想。


    但她也看不出來姚子奇到底有沒有多想。他把溫熱的牛奶一飲而盡,眼眶紅紅的,衝她笑了一下,輕聲說:“謝謝,很好喝。”


    這幾天和姚子奇接觸得多,弋戈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子。和蔣寒衣的好看不一樣,姚子奇生得眉清目秀,一雙大眼睛又圓又亮,霧蒙蒙的。即使在這樣狼狽的時刻,他也很漂亮,有種脆弱易折的美感。


    “…我能在這裏待一晚上嗎?”姚子奇目光閃爍地問,“就這裏,我、我不進去你家,就這裏就可以。”


    弋戈忙回答:“當然。當然可以。但是……”


    但是在這花園裏湊活一夜肯定也不舒服,現在天這麽冷。弋戈心裏想著能不能把蔣寒衣叫出來想想辦法,但這事顯然不好讓第三個人知道,糾結萬分。


    還沒糾結出個結果,她心裏想的那個人就出現了。


    “弋戈。”


    蔣寒衣遠遠地站在中心花園外的路燈下,身旁還牽著星星。星星背上穿著不知誰人手筆裁出來的花布條牽引繩,前後腿交錯地站著,姿態相當高貴。


    銀河一看見星星,立馬睡意全消,一激靈彈起來衝了過去。


    弋戈簡直如見神明,正要走過去,忽然被姚子奇牽住了手。


    他驚慌地一下子抓住她,以至於把她的手全攥進了自己的手掌裏,牢牢地不放。弋戈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姚子奇幾乎是在哀求:“別告訴別人……求你。”


    弋戈衝他笑了笑,安撫道:“不會的。”


    “大晚上的,你們在這幹嘛?”蔣寒衣等不及,頂著一張臭臉走進花園,皺著眉問。


    第37章 .隻有蔣寒衣這位包容友愛的小太陽才會大發慈悲勉強接受她這個怪胎做朋友,對吧?


    “你家方便嗎?姚子奇家漏水了,晚上來不及修,現在沒地方去了。”弋戈不回答他的問題,編了個理由徑直問。


    漏水和停電這種借口雖然係出同宗,但大晚上的天花板漏水確實沒法睡覺、也沒人給修,弋戈自覺這個理由還是比較可信的。


    “漏水?”蔣寒衣敏銳地質疑了一聲。


    姚子奇訥訥地點了個頭,然後眼神虛弱地往下一瞥,盯著地麵。


    蔣寒衣肚子裏還有一堆問題,但看姚子奇現在的狀態,還有弋戈遞過來的眼神,他也沒有當場就問,而是拍了拍姚子奇的肩,爽朗笑道:“那走唄,上我家去!剛好我媽不在。”


    姚子奇默了一陣。他一直有些怕尖子班的這些男生,因為他“娘炮”和“奇妹兒”的外號,就是同時從一班和吊車尾的十二班傳出來的,也是這兩個班叫得最響。蔣寒衣雖然沒有當麵嘲笑過他,但他對五樓這幾個得天獨厚的小少爺向來是心有戚戚、敬而遠之。


    “哎別不好意思了,不白讓你住!作業借我抄抄!”蔣寒衣直接把他的書包拎起來,笑得沒皮沒臉的。


    姚子奇終於被說動,非常認真地看著蔣寒衣道:“…那好吧,麻煩你了。”


    蔣寒衣吊兒郎當地笑一聲:“麻煩什麽,年級第二的作業,我又不虧。”


    姚子奇把玻璃杯還給弋戈,“謝謝你。”


    弋戈說:“小事。”


    她看了眼蔣寒衣,心裏鬆了一大口氣,處理這類事情,他顯然比自己靠譜得多。“那我先回家了。”她疲憊地衝蔣寒衣擺了擺手。


    “趕緊睡吧啊。”


    “嗯,晚安,謝謝你。”


    蔣寒衣和姚子奇異口同聲,兩人對視一眼,氣氛尷尬。可惜弋戈都沒聽清,她已經飛快地拽著戀戀不舍的銀河走出了中心花園。


    這一晚上身心俱疲,她隻想回家睡個好覺。


    “…走吧,我家在那邊。”蔣寒衣咳了聲說。


    “好,謝謝,麻煩了。”姚子奇態度謙卑,且努力地想套套近乎,表現出親近。他指了指蔣寒衣身邊的小貓,笑著問:“這是你養的貓?看起來和弋戈的狗很親近。”


    蔣寒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他倆忘年交。”


    “……”姚子奇看出蔣寒衣此刻似乎沒有心情和他多說話,於是也隻附和地笑了聲,悻悻閉嘴了。


    現在是他寄人籬下,還是順著主人比較好。


    蔣寒衣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沒有心思照顧他,但真正到了家,還是周到地拿出了整套新的洗漱用品,還借給他一套睡衣,雖然是穿過的,但洗得很幹淨。


    “我這沒新的了,湊合一下吧。”蔣寒衣說。


    “已經很好了,謝謝。”說實話,姚子奇反而感激他這種心不在焉,這樣他就不用高度警惕,不用隨時思考著該怎樣編謊話。蔣寒衣不關心,他便輕鬆了一大截,隻需要安靜地在人家家裏借住一晚,把自己當個透明人就好了。


    “客房就在隔壁,浴室在那,你先去洗吧。”蔣寒衣給他指了下位置,然後一屁股坐到自己電腦前,一手拿著手機上下劃拉,頭也沒抬,另一隻手煩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


    姚子奇抱著睡衣杵在門口,欲言又止。


    “那個……作業就在我的書包裏,你可以隨便拿。”他推了推鏡框,慢吞吞地說,“就是語文,你可能要稍微換一下表達之類的。”


    蔣寒衣失笑,這人還真當他不學無術到那個地步了?雖然他確實空著半篇語文閱讀懶得寫,但現在,他哪有抄作業的心思?


    不過這話他沒說出來。蔣寒衣和姚子奇說不上熟,但他是個跟誰都能聊一嘴的主兒,學校裏各類人他都認識幾個,因此姚子奇家的事,他也知道得八九不離十。姚子奇心思敏感,蔣寒衣雖然心裏煩,但也沒缺德到故意給人添堵的地步。


    於是他笑了下說:“放心吧,我抄作業特別有經驗,不會被發現的。”


    姚子奇這才鬆了口氣似的,抿嘴笑了笑,走進浴室、鎖上門。


    洗完澡出來,姚子奇看見蔣寒衣仍然保持著那個姿勢:靠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手肘撐在椅子扶手上,手機舉得老高。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屏幕,手指反複息屏、解鎖,又息屏、又解鎖,嘴裏還念念有詞的。


    姚子奇看見自己的書包仍然放在桌上,保持原樣,顯然沒人動過;而蔣寒衣手裏的那部黑色手機,是最近很火的 iphone 4.


    一台就要五千多。


    價格是姚子奇對這台高檔智能手機的唯一認知,就像剛剛在浴室,他對那個研究了半天才放出水的花灑的唯一認知也是價格,一看就很貴。


    “…我洗好了。”姚子奇站在浴室門口,踩在墊子上的腳暗暗用力,想蹭幹拖鞋上的水,這樣才不會在地板上留下水漬。


    他遠遠地站在那裏和蔣寒衣講話,不敢再走近一步,走進這個比他家都還要大的臥室。


    “哦。”蔣寒衣才回過神來,“那你先睡吧,客房裏東西都有。你要多一個枕頭嗎?”他說著起身,把自己床頭的枕頭拿出一個來。


    “不用!不用不用。”姚子奇忙擺手,又指著自己的書包說,“那個……你抄完了嗎?我、我還有半張卷子沒寫完。”


    蔣寒衣愣了兩秒,笑道:“哦,我剛剛想起來我作業壓根沒帶來,唉算了,你寫吧,我明天去學校搶救一下。”


    姚子奇接過蔣寒衣遞來的書包,拘謹地微笑:“那好。”


    蔣寒衣這一晚上都被他這麽笑得瘮得慌,咳了聲委婉道:“你也早點休息吧,這都很晚了。”


    姚子奇點點頭,扶了下眼鏡。


    “你家,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如果你願意的話。”蔣寒衣終於還是說了這麽句不痛不癢的廢話。


    他最不屑這種沒有任何實質作用的廢話,可這種不尷不尬的情況,也就隻有不痛不癢的廢話能稍稍填補人心之間巨大的空隙。


    “謝謝。”姚子奇繼續笑,笑得謙卑而溫和,笑得毫無靈魂。


    蔣寒衣無奈地假笑回去,薅了把頭發,抓上浴巾就進浴室了。


    *


    回到家的弋戈沾枕就睡,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看到手機裏塞滿了短信。


    大部分都來自蔣寒衣,問她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麽、姚子奇家到底出了什麽事、以及她和姚子奇為什麽在一塊兒,弋戈被這些信息轟炸得一個頭兩個大,一條也不想回。


    事實上,她也沒法回,她答應了姚子奇要保守秘密。


    最新一條短信卻是一個陌生號碼。


    “我回家看過,他已經走了,應該不會再來了。你不用擔心,謝謝你這幾天的幫助,還有圍巾,謝謝。——姚子奇”


    弋戈看了眼發件時間,半個小時前,5:54.


    …姚子奇起的也太早了,而且他怎麽知道自己的號碼,難道是蔣寒衣說的?弋戈腦子裏一團漿糊,昨晚的經曆太魔幻,以至於她現在都還有些迷迷糊糊的。


    但無論如何,那個變態已經走了。弋戈打算給街道居委會和派出所寫封舉報信,讓他們留心一下、加強警戒,至於更多的……她恐怕做不了,而且姚子奇看起來並不歡迎她的參與。


    誰知剛到教室,就被蔣寒衣揪了出去。


    弋戈發現這家夥最近有點膽大妄為,居然敢這麽拽著她了。她沒好氣地甩開胳膊問:“你幹嘛?”


    “還我幹嘛?我還沒問你呢!”蔣寒衣吹胡子瞪眼的,和被搶了骨頭的銀河一個樣。


    “…別無效溝通了,有事說事。”弋戈白了他一眼。


    “你那朋友,怎麽回事啊?!一大早上人就沒了,還留五十塊錢給我,我家招待所啊?我是他點的鍾啊?!”


    蔣寒衣從兜裏掏出一張紙幣和一個字條,字條上寫著“今欠蔣寒衣 150 元,必盡快歸還”,落款姚子奇,還非常嚴謹地留了個日期。


    弋戈看得一愣一愣的,她其實能理解姚子奇這個腦回路,換做是她她大概也不好意思白住別人家。可就是這個處理方式,確實透著那麽一絲絲詭異……


    如果真的覺得感激或虧欠主人家,是不會一聲不吭地自定金額還撂張紙條分期付款的。姚子奇這樣做,看起來更是為了維護脆弱的自尊,且單方麵要求蔣寒衣全盤接受、無條件配合。


    這個世界上居然有比她還不會做人的人。


    “…他應該就是不好意思吧,畢竟在你家住了一晚上。”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弋戈努力地把姚子奇的行為合理化,“換做是我,我可能也會這樣。”


    “哪樣?自說自話欠兩百先還五十,還是大早上的鬼一樣的溜出去啊?!”蔣寒衣的聲音忽然就提高了十個分貝,似乎火氣更大了,“你要替他說話,也用不著把自己說得這麽不體麵吧!”


    “……”


    弋戈有點摸不著頭腦了,他這火氣是怎麽回事?就算她是睜著眼說瞎話,那也不過是想安撫他而已,他有什麽必要像吃了槍子兒似的?就算姚子奇的行為不太尊重人,但他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主兒啊?


    弋戈沒耐心了,歎了聲蓋棺定論:“反正你也不缺這錢,用不著為這事生氣吧,都過去了。”


    “什麽就過去了?!”哪知蔣寒衣眼一瞪,臉徹底黑了,“他到底怎麽回事,弋戈我跟你說你別拿漏水那種瞎話騙我,真當我傻麽。還有他就算有事為什麽會去找你,我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人緣變得這麽好了?!你倆大晚上的怎麽會在花園裏坐著,你還給他倒牛奶喝,這些,你都還沒說呢!”


    弋戈被他這一連串的“槍子兒”打蒙了,怔了兩秒,聽力係統十分小心眼地過濾掉其他話,隻留下一句“你什麽時候人緣變得這麽好了”,在她腦海裏循環播放。


    是啊,她怎麽可能人緣好呢?怎麽會有人找她幫忙呢?隻有蔣寒衣這位包容友愛的小太陽才會大發慈悲勉強接受她這個怪胎做朋友,對吧?


    她定定地看著他,冷笑一聲問:“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這是隱私,隱私你不懂麽?我為什麽要把別人的隱私告訴你?”


    她清楚地看見原本橫眉立目的蔣寒衣瞬間就熄火了,眉毛耷拉下去,眼睛卻仍死死地盯著她。


    良久,蔣寒衣衝她豎了個大拇指,“行,你行”,一甩手怒氣衝衝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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