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銀蟾左手捏住他的手腕,食指和小指翹起,姿勢優美如拈針繡花。眾強盜不知這是柳玉鏡的絕學春閨指,隻聽喀喀聲響,刁五腕骨盡碎,長聲慘呼,淒厲非常。他另一隻手握拳揮向蔣銀蟾,被她屈指輕輕一彈,兩根指骨也碎了,疼得死去活來。


    蔣銀蟾欣賞著眾人驚駭的神情,笑眯眯道:“怎麽樣,還想不想留我做押艙娘子?”


    眾強盜知道遇上高手了,掂量了一下,撲通撲通跪下,道:“我等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女俠,還望女俠恕罪!”


    蔣銀蟾道:“現在送我去揚州,我便饒了你們。”


    眾強盜連連點頭答應,站起身去開船,蔣銀蟾指住一人,道:“你給我弄個火盆來,我要烤衣服。”


    那人去了沒一會兒,滿臉堆笑端了個火盆來,燒得旺旺的。烤幹了衣服,蔣銀蟾走到船頭,抬頭望著夜空中的明月,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隨著江風迎麵撲來。沒有人在暗中保護她,沒有人叫她大小姐,這才是她想要的雲遊,充滿意外,危險和刺激。


    “不去揚州了,去池州。”


    強盜們一愣,也不敢多問,這便調頭去池州。原晞說他要去池州,未必是真話,就算是真話,池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找一個人絕非易事。那又怎樣呢?她去池州,又不是為了他。


    這日晌午,一場暴雨突如其來,破廟裏滴滴答答漏雨,原晞將草席挪到一塊幹燥的地方,坐下看了會兒書,東北方向傳來馬蹄聲。他最近被人追殺,對這種聲音格外敏感,細聽是兩匹快馬,不一時便到了廟外停住。


    兩個衣衫濕透的漢子下了馬,他們是孿生兄弟,一個穿藍布袍,一個穿綠布袍,除此之外,再無分別,連唇上的胡須都一樣長,一樣卷曲。


    進門坐下,藍袍人道:“這雨不知要下多久,咱們吃點東西就走,免得被人搶了先。”


    綠袍人嗯了一聲,從革囊裏取出幹糧分給他,吃了兩口,道:“聽說小妖女身手不凡,咱們可得小心點。”


    “一個乳臭未幹的丫頭,能有多厲害?”藍袍人刮刮胡須,目露淫色,笑道:“等抓住了她,咱們先嚐嚐這魔教大小姐的滋味,再叫她娘拿五十萬兩銀子來換。”


    綠袍人也笑了,囫圇吃了三個饅頭,差不多飽了,便要站起身,雙腿卻麻木了。藍袍人也一樣,試了幾次站不起來,手在腿上又敲又捏,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一點知覺都沒有。


    綠袍人驚恐道:“哥, 怎麽會這樣?”


    “我也不知道。”


    神像背後走出來一個人,道:“你們中毒了,告訴我蔣大小姐的下落,我便給你們解藥。”


    兄弟倆不意廟裏還有別人,又是一驚,尖銳的目光像四把剔骨刀射向他。他穿著湖色布長衫,清瘦高挑,手無寸鐵,戴著竹笠,大半張臉掩在笠簷陰影中,依稀可見其俊美。這種美在荒涼偏僻的破廟裏顯得詭豔,加上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毒手段,讓人不寒而栗。


    “蔣大小姐在銅陵縣的天涯客棧。”


    原晞丟下兩顆藥丸,提著包袱出門,騎上馬,一提韁繩,冒雨奔向八十裏外的銅陵縣。


    據那對孿生兄弟的話推測,蔣銀蟾現在落單,有人將她的下落透露給了附近的強盜惡賊,想必還有一些正道人士。蔣銀蟾在他們眼裏,無疑是一塊肥肉,都想著搶在北辰教的人趕到之前抓住她,或者殺掉她。


    她為什麽會落單?是誰將她的下落透露出去?原晞感覺她陷入了一張精心鉤織的網,自己還欠她救命之恩,她可千萬不能有事。


    揚鞭抽在馬臀上,馬蹄濺起泥濘,宛如一支離弦的箭穿梭在雨幕中,他隻恨不能縮地成寸,至於自身的麻煩,已經置之度外了。


    天涯客棧是銅陵縣最大的客店,蔣銀蟾住的院子外麵有兩株杏樹,雨打杏花,滿地粉涴。八個人站在樹下,有男有女,都拿著兵刃,伸長脖子向院子裏張望。隻聽誒呦,啊呀兩聲,兩個壯漢飛出來,重重摔在地上,吐血不止。


    “四哥,我們一起上!”兩男一女掠入院中,乒乒乓乓的聲音響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三人幾乎同時發出慘叫,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眼睛被戳瞎了,臉上掛著兩行鮮血,形容可怖。


    剩下的五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不敢進去,又舍不得離開。落單的魔教大小姐,隻要抓住她,便能揚名立萬,收獲潑天的財富,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就算拚命一搏,也是值得的。


    院子裏的其他住客知道是江湖紛爭,與己無關,躲在屋裏,扒著窗縫門縫看得起勁。


    原晞趕到這裏,霖雨未止,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從院中傳出:“一群廢物!還有誰想來試試?”


    一顆心落回原處,他不禁笑了,放緩腳步,走到樹下休息。其他人以為他也是來對付蔣銀蟾的,因他孤身一人,腳步虛浮,無甚內功的樣子,並不放在眼裏。


    忽有人厲聲道:“小妖女,我大哥慘死在魔教手下,今日我便殺了你替他報仇!”


    眾人循聲抬頭看去,屋脊上立著一名黑臉漢子,勁裝結束,雙目炯炯,手中握著一把寒光逼人的鬼頭刀,縱身劈了下去。


    第十二章 素手抽玉郎


    這一刀迅猛之極,有人認出來,大聲道:“是龍城第一刀鄧保隆!他大哥去年走鏢,在黃河邊上的香草鎮遇見魔教長老燕鴻,言語不和,被燕鴻一掌拍碎了腦袋。”


    院子裏刀劍交擊之聲不絕,鄧保隆顯然比之前那五人的武功高多了,有兩人按捺不住,高聲道,鄧大俠,我們來幫你!便越過院牆,和鄧保隆聯手對付蔣銀蟾。


    原晞走到月洞門口,隻見縹緲的雨絲中,蔣銀蟾右手舞劍,左手揮掌,紅裙飛旋,宛如一團澆不滅的火焰。


    鄧保隆刀法靈便,拳法也不俗,一時還能招架,另兩個人拆不到三十招,便被蔣銀蟾踹倒在地,爬不起來。她騰身一躍,劍光自高處揮落,鏘的一聲,鄧保隆的刀斷成兩截。他大駭之下,丟下斷刀,雙拳齊出,虎虎生風。


    蔣銀蟾身子一扭,左手似蓮花開合,在鄧保隆右小臂上一拂,他便痛叫起來,右臂垂落,劍光劃過他的大腿,他撲通跪在她裙下。


    蔣銀蟾曼聲道:“鄧大俠,聽說燕長老殺了你大哥,你怎麽找我不找她呢?”


    鄧保隆牙關緊咬,不說話。蔣銀蟾咯咯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燕長老人稱血手羅刹,你怕她,又氣不過,便撿軟柿子捏,對不對?”


    鄧保隆的心思被她說破,慘白的臉漲得通紅。


    蔣銀蟾鬆開他軟綿綿的右臂,繡鞋踩在斷刀上,道:“唉,我娘說你們這些大俠最喜歡做這種事啦,隻可惜我不是軟柿子。”


    鄧保隆無地自容,爬起來便要走。


    蔣銀蟾按住他的肩,道:“我讓你走了嗎?”


    這位龍城第一刀對她的纖纖素手有了陰影,渾身一顫,道:“那你要怎樣才肯放我走?”


    “瞧你說的,好像是我請你來一樣。”蔣銀蟾押著他出了月洞門,外麵的人見這情形,自知不是對手,忙不迭地逃跑。


    “想活命的都別動。”這話仿佛定身咒,落地生效,所有人一動不動。


    蔣銀蟾滿意地笑了,拍了拍鄧保隆的頭,道:“你學三聲狗叫,聲音大點,讓大夥兒都聽清楚,便能走啦。”


    鄧保隆命懸在她手中,敢怒不敢言,心裏把自己比作當年受胯下之辱的韓信,蔣銀蟾就是那該死的屠夫。他也不想韓信怎麽會去欺負一個落單的小姑娘,隻覺得自己忍辱負重,他日必成大器,將這小妖女碎屍萬段!


    渾身掛水的鄧大俠,發出三聲心不甘情不願的狗叫,好像一隻落水狗被打了三棍,滑稽可笑。眾人怕鄧保隆事後報複,都憋住了笑,隻有一人沒忍住,悶聲笑了出來。


    蔣銀蟾轉頭看去,是個頭戴竹笠的蒙麵人,也沒在意,擺手道:“行啦,你們打壞了這院裏的花草,弄髒了人家的地方,把身上的錢都留下,便滾罷。”


    眾人放下錢袋,一眨眼溜遠了,鄧保隆瞪著那蒙麵人,心中怒道:小雜種,我治不了小妖女,還治不了你?便拖著受傷的雙腿撲了過去。


    蒙麵人呆了片刻,轉身奔向蔣銀蟾,道:“大小姐,救我!”


    蔣銀蟾一愣,鄧保隆一驚,暗道不好,這小子竟是魔教的人。魔教找過來了,他哪裏還敢停留,火急火燎地跑了。


    原晞在蔣銀蟾麵前站定,摘下臉上的汗巾,瞟了鄧保隆一眼,又笑起來,道:“什麽龍城第一刀,真是浪得虛名!”


    蔣銀蟾望著這消失半個多月的美人,怒火噌的一下從胸腔竄到頭頂,磨了磨牙根,道:“原晞,你怎麽在這裏?”


    原晞滿以為她看見自己會驚喜,不想她有驚無喜,還很氣憤的樣子,有點摸不著頭腦,解釋道:“我住在八十裏外的一座破廟裏,晌午有兩個強盜進廟避雨,說要來抓你。我不放心,便跟過來了。”


    蔣銀蟾嗬嗬冷笑,道:“好,好你個王八蛋,還敢來見我,有種!”環顧一圈,並無趁手之物,便進屋拿了一根雞毛撣子出來。


    原晞大驚,扭頭就跑,蔣銀蟾揮雞毛撣子橫掃,掠他腳踝。他撲倒在地,護住頭臉,身上結結實實挨了幾下,好像夢裏的光景,叫屈道:“蔣小姐,我好心好意來看你,你不領情也就罷了,為何打我?”


    蔣銀蟾一手叉腰,一手用雞毛撣子指著他,道:“我好心好意救你,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卻留下一首酸詩,一聲不吭地跑了,難道不該打麽!”


    原晞道:“我有我的難處,你先別打我,聽我解釋好不好?”


    “我管你什麽難處,今日不打斷你的腿,我就不姓蔣!”她揮舞著雞毛撣子,啪啪啪又抽了十幾下,雞毛亂飛。


    原晞啊呦啊呦地叫,喀的一聲,他腿沒斷,雞毛撣子斷了。蔣銀蟾感覺自己也沒使多大勁,怎麽就斷了呢?好不經打的雞毛撣子。


    她又進屋拿出一根門栓,原晞心頭一震,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男女之別,攥住她的手腕,目光軟成了春江水,聲音似薰風吹入她耳中,道:“是我錯了,大小姐您寬宏大量,饒了我罷!”


    這時雨已經停了,他幾乎透明的皮膚,精巧的五官,眼中嫋嫋的水汽,構成一種虛幻柔弱的美,讓人憐惜。


    蔣銀蟾一怔,與他較勁的手頓住了,抿著唇,鼻孔裏哼了一聲,轉過腦袋不看他。


    原晞拉著她的手爬起來,滿身泥水,狼狽極了。蔣銀蟾手一甩,他踉蹌了兩步,險些又摔倒,彎腰撫著大腿,疼得直抽氣。蔣銀蟾眼角睨著他,從他痛苦的表情中汲取到一絲快意,洋洋笑了。


    “我好好的待你,你不稀罕,非要我揍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本想打斷你的腿,讓你長長記性,念在你良心未泯,還知道來看我,就算了罷。”


    原晞拱手道謝,心裏又生出那個疑惑:我怎麽就不還手呢?可煞作怪,被她打的時候,就覺得頭腦裏一片混亂,畢生所學都忘記了。莫非她是我命中的魔星,專門來克我的?


    蔣銀蟾走到房門口,回頭瞪他道:“進來!”


    原晞進屋,她把門拴上,其他房裏的住客先是看了一場勇佳人大敗群梟,又看了一場俏娘子怒抽美郎君,心滿意足,深感這房錢付得值。


    原晞打量著屋裏的陳設,道:“蔣小姐,你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裏?”


    蔣銀蟾不說話,打開包袱,拿了幾件幹淨衣裳,走到屏風後寬衣解帶。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出,原晞有些不自在地轉過身,背對著屏風坐在圓凳上,彎腰卷起褲腳,看腿上被她抽出來的紅印子,暗罵道:小潑婦,這輩子都嫁不出去!


    第十三章 匹馬共香塵


    蔣銀蟾換好衣服,披著滿背的濕發,轉出屏風看了看他,打開門,叫來夥計,丟給他一錠銀子,吩咐道:“去給這位公子買一身衣服,再送些酒菜來。”


    夥計方才也在外麵看熱鬧,這時對她敬若神明,打量了一下原晞的身材,連聲答應著去了。


    蔣銀蟾向盆裏倒水,擰了棉巾擦臉,神色淡淡道:“待會兒換了衣服,吃過飯,你就走罷。”


    原晞愕然注視她,她不喜歡自己了麽?不會的,他對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她隻是在賭氣,抑或是怕連累自己罷。


    “你在這裏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還會有許多人來找你麻煩,你畢竟是個姑娘家,容易出事,我送你去找北辰教的人罷。”


    蔣銀蟾道:“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原晞沉默片刻,說起早已打好腹稿的情由:“蔣小姐,其實我是神醫明九針的弟子。開國侯病重,有太醫說隻有先師能治他的病。侯府的人到了風邪穀,我告訴他們,先師業已去世。他們怕不好交差,便抓了我去杭州給老侯爺治病。”


    “老侯爺年輕時殺了許多無辜的北契百姓,這些人裏有先師的朋友,先師若在世,斷然不肯救他。我不能違背先師的意願,因此船到揚州,夜裏狂風暴雨,我趁他們不注意跳江逃跑,遇上了大小姐你。”


    說到這裏,他嘴角露出笑意,聲音低了些,續道:“我想侯府的人一定在找我,怕連累你,才不辭而別的。”


    明九針醫術高超,武功也頗了得,在江湖上名頭響亮。蔣銀蟾卻不曾聽說他有徒弟,心裏不大相信,但馮世科說過,開國侯臥病在床,這又對得上,半信半疑地盯著他,良久道:“那你來池州做什麽?”


    原晞道:“我有個朋友在這裏做副都統,我想到他府上躲一陣子,再回風邪穀。不巧他去外地辦差了,大小姐若是不信,等他回來,一問便知。”


    蔣銀蟾沉吟不語,敲門聲響起,夥計送來一包衣服和酒菜。原晞到屏風後麵換衣服,蔣銀蟾擎著酒杯,目光投在屏風上,漸漸變得玩味。


    她走到屏風前,輕聲問:“衣服合身麽?”


    原晞脫了上衣,要脫褲子,忽聞她的聲音近在咫尺,渾身僵硬,嗯了一聲,褲子不敢脫了。


    “你背上有一片紋身,是四條蛇纏著一隻蝴蝶,蝴蝶翅膀上有兩個鬼臉,為什麽要紋這樣奇怪的圖案?”


    她說得細致,仿佛擋在中間的屏風不存在,他赤裸的上身正暴露在她眼前。原晞局促地抓著一件夾紗衫,要穿不穿,背上的紋身隱隱發熱。


    “你什麽時候看見的?”


    “那日撈你上來,他們替你換衣服,我便看見了。”


    別的地方她看沒看見呢?原晞低頭望一眼,臉紅道:“先母是苗族人,紋身是苗族的習俗,這樣的圖案在族中是很常見的。”


    蔣銀蟾哦了一聲,走回桌邊斟了一杯酒。原晞聽見斟酒的聲音,才飛快地脫了褲子,穿好衣服走出來。天色昏暗,蔣銀蟾點起一盞油燈,桌上一壺酒,兩付杯箸,菜是醋溜鮮魚,蘆蒿炒麵筋,青筍蘑菇雜素,雞湯拌粉條,還有一大碗白瑩瑩的米飯。


    兩人都餓了,安安靜靜地吃了一會兒,蔣銀蟾道:“你還記得梁遠麽?”


    原晞道:“那個被你割了舌頭的人?”


    蔣銀蟾點點頭,夾起一塊魚肉,蘸著醬色的湯汁,道:“他死了,他父親梁固不知為何堅信是我殺了他,帶了幫手來江南找我報仇。我們在燕子磯遇上,我被他甩下江,他也被我拉了下來。我搭上一隻船,船家要來池州,我便跟著來了。”


    她才不要告訴他,是她自己要來池州,免得他自作多情,以為她是專程來找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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