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瓊瓊斜眼睨著他,道:“你就這麽怕她?”


    原晞道:“她那麽厲害,我當然怕她。”


    沒出息,藺瓊瓊翻了個白眼,道:“這荒山野嶺的,她怎麽找得到你?”


    原晞道:“我跟她是情人,心有靈犀一點通,你懂不懂?”


    他說這話是想把藺瓊瓊氣走,藺瓊瓊明白,偏不走,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亂戳,嘀咕道:“什麽情人,你就是她的麵首!”


    蔣銀蟾在母親處吃過午飯,說了會兒話,回去才看見原晞留下的字條,上麵寫著:有事外出,若明晚未歸,可往淨慧寺尋。瓶中有蠱蟲一對,為卿指路。


    淨慧寺在去鳳翔府的路上,看這話的意思,原晞像是去做一件頗為危險的事。蔣銀蟾揪著眉,思來想去,不太放心就這麽等下去,牽了一匹馬,下山找到淩觀,問道:“你們世子爺做什麽去了?”


    淩觀道:“張虔在鳳翔府被官差抓了,世子爺說要請柳教主寫封信給官府的人理會此事,他應該是去鳳翔府了。”


    蔣銀蟾跺腳道:“蠢貨!這種話你也信?他怎麽可能請我娘幫忙!”言訖,撥轉馬頭向西疾馳。


    淩觀一愣神的工夫,一人一馬已在遠處,他也來不及回去叫人,搶了一戶人家簷下的馬,丟下二十兩銀子,上馬追趕。蔣銀蟾的馬身高腿長跑得快,幾個時辰後便將淩觀甩遠了。其時已有三更天,遠遠近近散布著數十點火光,是舉著火把的人。


    他們在做什麽?蔣銀蟾心中一動,下了馬,將馬拴在樹叢裏,悄悄靠近那些人。一名身披深青織金鶴氅的男子被四個人圍著,不住地搓手哈氣,道:“這鬼地方,還沒入冬就恁般冷!你們這幫飯桶,人擒不住,湯婆子也不準備一個!”


    旁邊的人陪笑道:“是我們辦事不力,想事不周,委屈了公子。要不您先回去罷,這邊有我們看著,他跑不了!”


    韋宣禮這個嬌生慣養的江南公子哥實在是冷得受不了,丟下一句:他跑了,你們都等著挨板子罷!轉身上馬。


    蔣銀蟾看見他的臉,似乎在哪裏見過。她對美人的印象總是比較深,須臾便想起來,哦,他是韋少師的兒子韋宣禮。


    韋家的人怎麽知道原晞在這裏?蔣銀蟾躊躇片刻,決定先不去找原晞,以他的本事,應該不至於有性命之憂,當務之急是擒住韋宣禮,讓韋家的人放棄追殺原晞。


    韋宣禮帶著兩名隨從回城,他有長官手諭,守門的兵丁看了,自然會開城門。蔣銀蟾撿起三顆石子射出去,三匹馬上的人便被點中穴道,手足發軟,動彈不得,正欲叫嚷,隱隱聽得衣袂帶風,恍惚有個身影晃過,頸後一痛,便昏死過去。


    蔣銀蟾提著韋宣禮的腰帶連縱帶奔,拎小雞仔似的,在一條小溪邊停下,抓著韋宣禮的發髻,將他的臉浸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韋宣禮醒轉,清輝下雲鬟綠鬢的少女映入眼簾,打頭的情緒竟不是恐懼,具體是什麽,他也說不清。


    第六十五章 馬滑霜濃少人行(二)


    蔣銀蟾見他怔怔地望著自己,道:“韋公子,你還記得我麽?”


    韋宣禮眼中轉過一抹異色,倨傲地上下打量著她,道:“你是誰?我們見過?”


    說完這話,他緊緊地盯著她的臉,試圖發現一點失落之色。她記得他,他卻不記得她,她應該失落,不是嗎?可是沒有,蔣銀蟾隻是微笑,笑得從容自信。


    “果真是貴人多忘事,當初我在天竺寺遇見你和馮小侯爺,你們問我門派師承,我沒有說。現在我告訴你,我姓蔣,叫蔣銀蟾,家母是北辰教教主。”


    韋宣禮淡淡道:“原來是魔教的蔣大小姐,難怪喜歡暗算別人。”


    蔣銀蟾抬起右手,啪的一聲,在他左頰上一掌,又啪的一聲,反手在他右頰上一掌,動作不快,韋宣禮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躲不開,臉蛋漲得通紅。


    蔣銀蟾道:“你瞧,我不用暗算,你也隻有挨打的份。”


    韋宣禮氣道:“你知不知道打我的後果?”


    蔣銀蟾噗嗤笑了,道:“後果?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我有一千一萬種法子,讓你家人永遠找不到你,信不信?”


    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狼嗥,在這曠野之中,天空是原始的,大地是原始的,風是粗獷的,人命並不比螻蟻重多少,力量遠比王法有效。


    韋宣禮沉默片刻,道:“你想怎麽樣?”


    蔣銀蟾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一顆白色藥丸,道:“這是原晞送我的毒藥,叫什麽絮來著,柳絮,花柳,對了,叫花絮晚。你吃了後,渾身就會軟綿綿,輕飄飄,隻能躺著,讓人伺候,是不是很舒服?”


    她笑嘻嘻地將藥丸塞入韋宣禮口中,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吐出來。韋宣禮大駭,藥丸在口中化開,他從靴筒裏抽出匕首,向蔣銀蟾胸膛刺去。


    蔣銀蟾奪過匕首,道:“跟我動刀子,你瘋了罷!”作勢戳他眼睛,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射出憤恨之極的光芒。


    蔣銀蟾虛刺幾下,鬆開手,道:“原晞是我的相好,他已經不想娶令姐了,停止對他的追殺,放了他的手下,我便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三個月後給你解藥。”


    韋宣禮朝地下吐了幾口唾沫,捧起溪水漱口,心知於事無補,冷笑道:“相好?我聽說他就要回妙香了,你以為你這麽幫他,他就會娶你?別做夢了,廣平王世子是不會娶一個江湖女子為妻的。”


    蔣銀蟾道:“他想娶我,我還不想嫁呢!嫁人有什麽好?我巴不得一輩子不嫁人,落個逍遙自在。我幫他僅僅因為我喜歡他,看不得你們這麽欺負他!”


    韋宣禮離間不成,想了想,道:“其實我也不想趕盡殺絕,隻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


    蔣銀蟾眼珠一轉,道:“這個你不必擔心,原晞知道是文氏攛掇你們加害他,你們並不是罪魁禍首,我幫你們說和說和,你們再給他些好處,我保證他回去後隻找文氏算賬。”


    本來原晞就是個棘手人物,現在又有蔣銀蟾幫襯,一擊不中,再想對付他,那可難上加難。蔣銀蟾先恫嚇韋宣禮,使他心下驚惶,再提出善了,由不得他不妥協。


    “果真如此,我們都感激蔣大小姐的恩情。”


    蔣銀蟾提著他,折回打暈他的地方,轉身便走。韋宣禮望著她蹁躚的影,直到再也望不見,方才在兩名昏迷的隨從腰間用力一踢。


    兩人悠悠醒來,驚疑不定,道:“公子,是誰下的手?”


    韋宣禮沉著臉,道:“你們還有臉來問我!廢物,去告訴刁捕頭他們,先不管那名刺客了,撤罷。”


    兩人麵麵相覷,不知他為何改變主意,也不敢問,一人去傳話,一人隨他回城。


    原晞靠著樹閉目養神,藺瓊瓊仰頭看了會兒月亮,隻覺這一彎眉月格外秀麗,低頭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揉捏著,猶豫著,叫了聲原公子。沒有回應,轉頭看時,人已不見了,這狡猾的小白臉!氣得藺瓊瓊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在他坐過的地方。


    蔣銀蟾跟著一閃一閃的蠱蟲,撥開荊棘,走了一段路,見蠱蟲落在一塊大岩石上。她走過去,一條手臂從旁伸過,攬住了她的腰。她揮出去的拳頭頓在半空,緊繃的身子一軟,瞪著他,嗔道:“捉狹鬼,嚇我一跳!”


    原晞笑道:“我不是說明晚未歸再來尋我麽?你怎麽來得恁般早?”


    蔣銀蟾沒聽見似的,道:“你中了別人的圈套。”


    原晞道:“我知道,但我不確定是誰做下的圈套,所以來探一探。等那些要殺我的人回去,我便知道了。”


    蔣銀蟾道:“不用等了,他們是韋家派來的人。我認識你未來的小舅子韋宣禮,剛才看見他,給他吃了一顆花絮晚,他已經答應放了你的手下,不再追殺你。”


    原晞愣了愣,道:“什麽小舅子,你又沒有弟弟,我哪來的小舅子?”


    蔣銀蟾笑道:“我有弟弟,也不是你的小舅子。”


    原晞道:“怎麽不是呢?我們將來要成親的。”


    蔣銀蟾道:“誰答應你了?”


    原晞道:“你不答應也無妨,反正你要嫁人,就隻能嫁給我。”


    蔣銀蟾道:“為什麽?”


    原晞親在她耳畔,道:“因為你嫁給別人,就要做寡婦。”


    蔣銀蟾咯咯笑了,道:“看不出來,你這麽厲害。”


    兩人咬耳朵的工夫,那些舉著火把的人都撤走了,原晞道:“你跟韋宣禮說了些什麽?”


    蔣銀蟾複述一遍,語氣甚是得意,道:“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你下毒手,善了怎麽可能?我不過就是哄哄他,他信也好,不信也罷,拿到解藥之前都要老老實實的。你回妙香後,隨你怎麽收拾韋家,不幹我的事。”


    原晞想她這番舉措,有勇有謀,換做自己也不能做得更好,不禁刮目相看,又想她明明不願我回去,還是為我回去路上的安危做打算,這份體貼叫我如何消受?癡癡地睇住她,心中甜苦酸熱,真個五味雜陳。


    蔣銀蟾道:“你看我做什麽?”


    原晞道:“你真聰明,像阿茸仙女。”


    “阿茸仙女是誰?”


    “是妙香的一位姑娘,美麗聰慧,做了許多造福蒼生的事,死後就成了仙女。”


    兩人找到一個山洞,生起火來取暖,洞口有一株柿子樹,結得滿樹果實。蔣銀蟾吃了兩個柿子,倚著原晞昏昏欲睡。原晞想說埋伏自己的人中有個高手,像是北辰教的人,看她一眼,把話咽了下去。


    木柴燒得必剝必剝響,原晞望著火焰沉思,韋家這一鬧,自己再流連,會給蔣銀蟾帶來更多的麻煩,得盡快走。韋家雖然隻是幫凶,但蔣銀蟾得罪了韋宣禮,難保日後不遭報複,對韋家決不能手軟。


    韋宣禮回到住處,果然覺得身子軟綿綿,輕飄飄,躺在床上起不來,嚇壞了一眾隨從。韋宣禮倒是鎮定,一邊命人帶著一萬兩銀子,三百匹綢緞,送張虔回絳霄鎮,一邊派人去請文氏的人來解毒。


    來人是文王妃的親信,也是使毒的行家,皺著眉頭,半日道:“韋公子,我隻能減輕你體內的毒性,要徹底清除,恐怕做不到。”


    韋宣禮忍住了沒罵他,道:“罷了,我先穩住原晞那邊,等拿到解藥,你們再動手。”


    這日一早,蔣銀蟾走進曲岩秀的院子,僮仆說他不在,去副教主處請安了。蔣銀蟾就坐在廳上等,風入鬆窗,翻動案上的一本書,夾在書裏的一片紅葉飄出來,落在地上。蔣銀蟾撿起來,看上麵寫著一句詩,是自己的筆跡。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啊,是去年秋天,在母親房中發現一片題詩的紅葉,她覺得有趣,也撿了一片紅葉,寫了這麽一句,被曲岩秀看見,要了過去。


    一年前的事,感覺卻很遙遠,是這一年裏的變化太多了麽?


    正出神,曲岩秀回來,向她笑道:“原公子要走了,蟾妹怎麽有工夫到我這裏來?”


    蔣銀蟾將紅葉夾回書裏,道:“是不是你告訴韋家的人,原晞在這裏?”


    “是又如何?”曲岩秀麵不改色,一步步的走近她,道:“他要奪我的未婚妻,我這麽做豈非人之常情?”


    蔣銀蟾點頭道:“好,你承認就好。”拂袖轉身,出門去了。


    第六十六章 馬滑霜濃少人行(三)


    冉冉秋光裏,英俊挺拔的少年穿著一件皂色緞窄袖長袍練劍,滿地黃花被劍氣蕩起,十分養眼。


    “妹妹,這幾招我練得怎麽樣?”


    蔣銀蟾頷首,道:“比我上次看好多了。”


    嶽長傾滿麵含笑,在她身邊坐下,抿了口茶,道:“妹妹,我聽說原晞要走了。”


    蔣銀蟾嗯了一聲,道:“他家裏出了點事,得回去瞧瞧。”


    嶽長傾道:“那他還會回來麽?”


    “也許會,也許不會。”蔣銀蟾捏碎一顆核桃,撅起嘴,吹去果仁上的皮,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嶽長傾想她一定是心裏難受,不願表露出來,安慰道:“他若有心,自然會回來,若無心,也不值得你記掛,橫豎我……我心裏總是有你的。”說著低下頭,竟把個臉暈紅了。


    蔣銀蟾吃吃笑,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沒難過,相聚離別都是難免的,相聚有相聚的滋味,離別有離別的滋味,人活一世,要多體驗幾種滋味才不算白活。”


    這是她惆悵數日後得出的感悟,有了這一感悟,目光變得長遠,人便從當下的情境中跳脫出來。她畢竟不是深宅大院裏無所事事的女人,沒有太多閑工夫悲傷。


    嶽長傾怔了半晌,道:“妹妹是個豁達的人,任性真率,不為紅塵所累。”


    原晞向柳玉鏡辭行回來,見蔣銀蟾不在,便往後山找她。分別在即,相聚的每一刻都顯得珍貴。嶽長傾見原晞來了,便要離開。原晞叫住他,笑道:“我就要走了,一起吃頓飯,就當給我踐行罷。”


    蔣銀蟾詫異地看著原晞,嶽長傾愣了愣,含笑答應了。嶽長傾拿出二十兩銀子做東,酒席就擺在他房中,鹿炙雞酢,魚鱠羊簽,還有一壇嶽老爺留下的好酒。


    嶽長傾舉杯道:“原公子,過去多有得罪,還望大度寬容。”


    原晞歉然道:“我也有不是之處,嶽公子莫往心裏去。”


    兩人飲盡,蔣銀蟾麵露喜色,道:“好極了,早該如此,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雞爭鴨鬥呢。”


    原晞瞅她一眼,道:“嶽公子要留在絳霄峰過年麽?”


    嶽長傾搖頭道:“我下個月便要回去了。”


    蔣銀蟾嘴角撇下去,悶悶道:“到年下,你們都走了,留下我冷冷清清的。”


    原晞道:“不是還有曲公子陪著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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