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蔣銀蟾在房中做功課,原晞要下山見淩觀等人,過來求她的準許。蔣銀蟾不作聲,原晞便當她準了,轉身要走,被她叫住。


    蔣銀蟾丟給他一塊腰牌,道:“以後有什麽事,讓他們派個人上來,省得你鬼鬼祟祟,跑來跑去,做賊似的。”


    原晞心想她畢竟還是心疼我,收起腰牌,道了謝,笑著去了。蔣銀蟾一篇文章寫了個把時辰,總算湊夠了八百字,能交差了,打了個哈欠,滿臉倦色,好像一夜八次的男人,被掏空了。


    原晞在外麵敲門,蔣銀蟾說不見,他說有急事稟告,隻好讓他進來。


    原晞拿出一個紙包,道:“你看這是什麽?”


    紙包裏是一顆藥丸,蔣銀蟾聞了聞,道:“這不是喬胭送我的十様丹麽?你從何得來?”


    原晞將班寡婦的兒子中毒,淩觀送他回家的事說了一遍,蔣銀蟾蹙眉道:“十様丹的方子是七魄樓的機密,這個班寡婦一定認識與七魄樓有聯係的人。”


    原晞道:“不錯,班寡婦想必不知道十様丹的來曆,才會這樣輕易送人。我已經讓淩觀盯著她了,勾結七魄樓的人或許會去找她。”


    第六十三章 一寸柔腸千萬結(五)


    蔣銀蟾道:“他不認得本教的人,我派人和他一起盯著。”


    淩觀和蔣銀蟾派來的兩名好手輪流,盯了五個晝夜,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等來了一個人。此人披著黑色鬥篷,燈也不提一盞,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院中,身材高大,看不清臉,頜下有長長的胡須。


    在他來之前,淩觀等人便預感有人要來,而且一定是個男人。因為班寡婦早早地把兒子哄睡了,在房裏打扮了三炷香的工夫,然後穿著一身豔色衣裙,戴著滿頭花翠,頻頻倚門盼望。見男人來了,她便堆笑迎上前,手拉著手進房,做什麽自不必多說。


    點子在熱炕頭上享福,淩觀等人在冷風裏幹瞪眼,既羨慕又無聊,便扯起閑篇。


    “哎,你們大小姐平日對你們怎麽樣?”這個問題對淩觀很重要,假如蔣銀蟾真嫁給世子爺,做了世子妃,往後他便要在她手下討生活了。


    看世子爺這個樣子,懼內是沒跑了,得罪世子妃比得罪他還要命呢。


    兩名教眾也是聰明人,一聽這話,便知道淩觀的心思,道:“我們大小姐,看著凶巴巴的,其實對手下的人是很好的。她手鬆,賞人大方,又不像一般的女主人閑著沒事,愛斤斤計較,她的精力都在練武上,你隻要不觸她的黴頭,她就不會為難你。”


    聽得淩觀心安不少,等到天蒙蒙亮,三個人都要凍僵了,班寡婦房裏的男人才出來,還是披著鬥篷,看不清臉。三人跟了他一段路,隻見他猛一揚手,十數點寒光激射而出。屋脊上,樹叢裏的三個人被逼現身,拿出兵刃,圍攻上去。


    “那人武功奇高,恐怕不在諸位長老之下,我們與他鬥了十幾個回合,便被他跑了。他背上有傷,是彭執砍的。”三人也都負傷,包紮過了,立在熙頤館內回話。


    蔣銀蟾點點頭,道:“若是長老們那樣的高手,也怨不得你們,辛苦了。”向旁邊的桐月呶了個嘴兒,桐月便進房捧出一個托盤,裏麵放著四錠五十兩的大銀元寶,襯著紅綢子,分外醒目。


    彭執得了兩錠,淩觀和另一人各得一錠,淩觀原不肯收,原晞笑道:“跟蔣大小姐客氣什麽?”他才收下了。


    蔣銀蟾又叫杏月擺了一桌酒菜,陪他們吃過了,對原晞道:“就算是長老和寡婦通奸也不必如此小心,此人生怕別人知道他是誰,一定是因為勾結七魄樓。”


    原晞道:“說的是,但長老們的身子不好隨便看,得請示教主。”


    兩人來到秋澄院,在月洞門外便聽見潺潺流水般的讀書聲,門裏楓葉如火,柳玉鏡穿著沉香色的織金綢襖躺在椅上,閉著眼睛,聽施琴鶴讀書。施琴鶴一襲白衣,讀的是《漢書》第八卷。


    原晞在蔣銀蟾耳邊道:“你娘比你有學問多了。”


    蔣銀蟾翻他一眼,反唇相譏道:“施叔叔也比你懂事多了。”


    原晞拿她比她母親,她卻拿他比麵首,他差點忘了,他現在還是個麵首,不禁有些著惱,伸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蔣銀蟾立馬還手,使勁掐他,原晞痛叫著跑開,屁股上又被她踹了一腳,跌跌撞撞到柳玉鏡麵前站穩,行了一禮。


    柳玉鏡睜開眼,看了看兩人,嘴角掠過一絲笑意,眉頭微蹙,道:“整日打打鬧鬧,跟貓兒狗兒似的,成何體統?”


    蔣銀蟾指著原晞道:“是他先掐的我。”


    原晞低著頭,小聲道:“我哪敢掐你。”


    “你還抵賴?”蔣銀蟾捏起拳頭,又要打他,柳玉鏡一揮袖,帶起一股綿力將她拉到身邊,嗔道:“動不動就打人,和潑皮無賴有什麽區別?你爹若是在世,看你這個樣子,少不得給你一頓板子。”


    蔣銀蟾道:“我爹才不會打我呢,給他一頓板子還差不多。”


    柳玉鏡道:“我不跟你瞎扯,你們來做什麽?”


    蔣銀蟾看看施琴鶴,後者便知趣地告退了。柳玉鏡聽他們說了來意,道:“哦,這個簡單,天氣涼了,我請長老們泡溫泉,不就能看清楚了。”


    後山有一片溫泉溝,沒有教主準許,誰也不得入內。十月正是泡溫泉的好時節,別的長老聽說這個消息,都很歡欣,唯獨穆長老愁眉重鎖,在房中悶了半日,來找曲岩秀商議對策。


    曲岩秀剛吃過晚飯,要去看蔣銀蟾,見他來了,隻好坐下。


    穆長老一臉愧色,道:“岩秀,我遇上一樁難事,不敢跟副教主說,還望你給我出出主意。”


    曲岩秀道:“為長老排憂解難,是我分內的事,但說無妨。”


    穆長老吞咽了兩下,臉皮微紅,道:“我有個相好,是山下鎮上的寡婦,前天晚上我去找她,被人盯上了。三個人身手都不差,其中兩個像是教中的人,我背上受了點傷,教主說明日請大家泡溫泉,我疑心是衝著我來的,你說如何是好?”


    曲岩秀眉頭緊蹙,垂眸掩下一片厭惡之色,他最反感這些亂七八糟的男女情事,多少和蔣銀蟾用情不專有關。沉吟片刻,他道:“教主怎麽會盯上你?”


    “我也不知道。”


    “問題一定出在那寡婦身上,你可有對她說過什麽,或是給過她什麽?”


    穆長老仔細想了想,道:“七魄樓的人送我一瓶十様丹,我給了她,除此之外,再沒給過別的可疑的東西,也沒說過什麽。就是那丹藥,我還再三叮囑她不要讓外人知道。”


    曲岩秀一掌拍在桌上,生生忍住了愚蠢兩個字,站起身,背著手踱了幾步,道:“你先回去罷,我有法子應付,不要再有下次。”


    “是是,是是!岩秀,對不住,給你添麻煩了。”穆長老拱手而去,曲岩秀懶得送他,抓起他用過的茶盅,咣當一聲擲在地上。


    這些被義父拉攏的長老堂主們都對柳玉鏡不滿,一來因為她是個女人,二來因為她是個荒淫的女人,可是他們自己又好到哪裏去?換了教主,北辰教會更強盛嗎?曲岩秀感到懷疑,然而除了服從義父,他別無選擇。


    深夜,芳袖和一名與穆長老身材相仿的教眾來到穆長老處,芳袖將這名教眾易容成穆長老的樣子,又拿出一盒藥膏,抹在兩人的咽喉處,不大工夫,兩人的聲音便一樣沙啞了。


    山泉迢迢,日照虹霓,乳白色的暖氣蒸鬱,眾人坐在亭子裏吃茶,穆長老姍姍來遲,眾人與他見禮。他一開口,龐長老便問道:“穆老,你的嗓子怎麽了?”


    “受了小小風寒,不打緊的。”


    龐長老笑道:“教主請我們坐湯驅寒,你就受了風寒,真是巧了。”


    假穆長老一陣心虛,不由地偷覷柳玉鏡,見她微微含笑,神態並無異樣,稍覺安心。因他嗓子不舒服,不說話別人也不奇怪。過了一會兒,諸位長老去圍屏後寬衣,蔣銀蟾和原晞留在亭子裏陪柳玉鏡說話。


    柳玉鏡的心腹侍女走過來道:“教主,長老們背上都沒有傷痕。”


    蔣銀蟾奇道:“那會是誰?要不要把班寡婦帶過來指認?”


    柳玉鏡道:“她胡亂指認,你又拿她有什麽法子?這件事,我心裏清楚,你們別管了,去玩罷。”


    溫泉溝有大大小小七十多個泉眼,蔣銀蟾坐在湯池裏,想著世事無常,原晞回去後或許今生不能再見,心中惘然惆悵。侍女端來甜酒和果脯,蔣銀蟾吃了一點,命她們退下,穿上衣服,赤足溜出去,繞過一帶假山,便看見縹緲的霧嵐中,原晞拈著一片楓葉,伏欄而坐,那神情竟比她還惆悵。


    她便高興起來,笑著走近道:“你怎麽不泡湯?”


    原晞乜她一眼,道:“我哪有那個心情?”


    蔣銀蟾在他身邊坐下,道:“既然是天配姻緣,走得再遠,也會有重逢之日。就像那日你去銅陵縣找我,你說是不是?”


    他還不知道,她去池州並非偶然,所謂的緣分離不開天意,也離不開人為。


    原晞注視著她,心知勸說不動,越發難舍難分,將她一雙腳捂在掌中,殷殷叮囑。蔣銀蟾堵住他兩片唇,吮吸著,掀動情浪。正親得熱火朝天,眼角餘光瞥見對麵廊下的一道身影,忙推開原晞,把暈紅的臉轉向假山。


    第六十四章 馬滑霜濃少人行(一)


    撞見這一幕,曲岩秀知道自己應該走開,卻被點了穴似的,動不了。原晞看見他,心中憂慮:我走後,這廝一定會設法盡快和小潑婦成親。


    這是原晞想帶蔣銀蟾回妙香的一大原因。蔣銀蟾不肯走,曲岩秀這個心腹大患就必須除掉。可是原晞想做好人,便要等曲岩秀先出手,他再不出手,可就要來不及了。原晞直直地望著他,露出極其刺眼的挑釁笑容。曲岩秀陰沉著臉,轉身便走。


    原晞拉蔣銀蟾坐在腿上,細細地親她,嗅她,道:“你等我回來,好不好?”


    蔣銀蟾不作聲,原晞也沒再說話,把臉埋在她香暖的頸窩裏,閉上眼歎了口氣。這口氣鑽入衣襟,拂得蔣銀蟾心頭酥癢。


    向喜和宣五回到絳霄峰,告訴曲岩秀,三月初韋家小姐的未婚夫,妙香廣平王世子落水身亡,之後韋家便一直在追殺那名和原晞容貌相似的刺客。


    曲岩秀道:“妙香原氏,這麽說來,原晞就是韋小姐亡故的未婚夫了。”


    向喜點了點頭,道:“韋小姐如今和開國侯府的小侯爺定了親,這裏麵一定有貓膩。”


    曲岩秀援筆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到京兆府韋大人手中。韋宣禮還在京兆府,兄弟兩個得知原晞確鑿還活著,恨不能立刻殺了他,保住開國侯府這門親。


    這日上午,蔣銀蟾在後山練功,淩觀來到熙頤館,道:“世子爺,張虔在鳳翔府被官差抓了,說他偷了寺裏的銀器。”


    原晞相信張虔不會偷東西,更不會偷寺裏的東西,攢眉道:“荒唐!他去鳳翔府做什麽?”


    淩觀道:“他在鎮上認識一個商販,甚是投緣,那商販昨日請他去鳳翔府逛逛,又沒多遠路,他便去了。”


    原晞道:“我不是說了,如非必要,不得出鎮亂走,你們都當耳邊風嗎?”


    淩觀陪笑道:“大夥兒沒來過西北,跟妙香的風物情狀大異,難免好奇想逛逛。”


    原晞搖了搖頭,思量一番,道:“你先回去罷,柳教主與官府的人有交情,我請她寫一封信,便沒事了。”


    打發淩觀去了,原晞留給蔣銀蟾一張字條和一個瓷瓶,下山前往鳳翔府。奔馳了幾個時辰,到了梅子嶺下,已是黃昏時分。大路上人跡罕見,天邊一輪鮮紅的落日銜著土黃色的山,蒼涼壯闊。


    十幾個人影從樹叢裏躍出,高高矮矮,各持兵刃,向著原晞一擁而上。原晞在馬背上一伏身,手中的刀斜揮出去,兩把掠過他背上的刀帶著斷手滾落在地。他一提韁繩,馬人立起來,前足向著前麵的兩人踏落。


    兩人側身避讓,刀光閃過眼角,便看見彼此的頭顱飛了出去。


    “好功夫!”說這話的人蒙著臉,轉眼便和原晞過了七八招,原晞感覺他應該是這群人裏武功最高的一個。


    “你們是什麽人?為何在此埋伏我?”


    蒙麵高手道:“原公子,到閻王爺麵前問去罷!”唰唰唰連環三刀,不容原晞喘息,跟著又是三刀。


    原晞一麵招架,一麵躲避旁邊人的偷襲,道:“閣下的功夫倒像是出自北辰教,莫非是曲大公子命你來殺我?”


    蒙麵高手道:“什麽曲大公子,我不認識。原公子,你擋了別人的道,早就該死了。”


    馬蹄聲響,一騎馬自後疾馳而來,奔到近處,馬上身穿紫衣,戴著麵巾的女子揚手發出十幾枚暗器。原晞以為是蔣銀蟾,心頭一喜,又奇怪她怎麽來得這麽快?見她出手,便知道不是了。這女子出手雖快,內力不強,準頭也差了些,隻打中了兩個人,還都不是要害。若是蔣銀蟾,這兩個人已經嗚呼哀哉了。


    女子揮刀攻向其他人,韋宣禮躲在暗處,彎弓搭箭,連放三箭。原晞聽著風聲,躲開射來的箭,左臂被蒙麵高手砍了一刀。


    女子驚呼一聲,原晞道:“姑娘,你快走罷,別管我了!”


    女子不肯走,原晞暗自叫苦,他之所以沒帶隨從,就是因為一個人遇上埋伏好脫身,這女子一片好心,他也不能丟下她不管,說了聲得罪,躍到她馬背上,殺出眾人的包圍,向東奔出兩三裏,抓住女子的手臂飛身縱起,落在路邊的一個亭子頂上。


    天色已黑,後麵的人看不見他們的動作,以為他們還在馬上,追著馬過去了。


    女子低聲道:“原公子,你的傷怎樣?”


    “不要緊,你是誰?”


    “我……我是藺瓊瓊。”


    原晞想了想,道:“哦,你是凝夜宗藺宗主的弟子,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是來找你的,上回你救了我,我帶了一份禮物想送給你,絳霄峰守備森嚴,我上不去,就在鎮上轉了兩日,看見了你。”她語聲溫柔,滿含欣喜,一張臉已在深秋的夜風中紅了。


    “藺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請回罷。”原晞展開輕功,隱入樹林,藺瓊瓊跟上去,月光下見他坐在地下包紮手臂上的傷口。


    “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殺你?”


    “我也不知道。”原晞瞅她一眼,道:“你的腿受傷了。”


    經他提醒,藺瓊瓊才覺得痛,低頭看時,褲子上一片血跡,背對著他坐下包紮。


    原晞從包袱裏拿出水囊,喝了兩口,道:“別再跟著我了,待會兒蔣大小姐過來,看見我們孤男寡女在一處,可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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