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管我!不要看我!文紫芝心中呐喊。


    原明非看了她一眼,這憐憫的一眼擊垮了她最後的尊嚴。


    完了,一切都完了。文紫芝萬念俱灰,雙眼空洞,躺在床上,漫漫地望著帳頂,仿佛那是一片虛無,抑或深淵。


    原晞叫人拿了藥來,蔣銀蟾在裏間看著丫鬟給文紫芝上藥包紮,問道:“齊二奶奶,你怎麽樣?要不要請大夫來瞧瞧?”


    文紫芝搖頭,澀聲道:“蔣小姐,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們,多謝。”


    蔣銀蟾歎了口氣,道:“謝什麽,旁人隻幫得了你一時,要想脫離火坑,還要靠你自己。”


    文紫芝笑了,道:“我不像你武功高強,能怎麽樣呢?自認倒黴罷了。”


    蔣銀蟾不以為然,不會武功有不會武功的法子,謀殺親夫可比謀殺外人容易多了。這話不好直說,隻含蓄道:“二奶奶,你不要自暴自棄,這人呐,隻要不認命,總有翻身的那一日。何況你是相國的妹妹,比那些無依無靠的婦人強多了,有什麽不敢想,不敢做的?”


    相國的妹妹,不過就是顆體麵的棋子,殺了姓齊的畜生,難保不會被送給另一個畜生。文紫芝不是不敢想,不敢做,是早就看透了。但她和苦命的姐妹們有點不一樣,她們注定是苦命的,而她本可以幸福。


    如果原明非沒有出家,如果他們成親,那該是多麽幸福順遂的一生啊。文紫芝陡然生出恨意,他是她痛苦的源頭,推她入火坑的罪魁禍首,他該當受到懲罰,而不是居高臨下地憐憫她。


    一股力量凝聚起來,文紫芝五中如沸,手在被子裏緊緊地攥住衣服。


    蔣銀蟾還想再說兩句,原晞在外麵叫她,便出來了。


    原晞問道:“你跟齊二奶奶說了些什麽?”


    他實在不放心她跟文紫芝這種朱門繡閣裏的婦人相處,她太自由了,容易被她們當做異類攻擊,她們雖然不會武功,但彎彎繞繞的心思如同蛛絲,能在無形之中絞住她。


    蔣銀蟾眨了下眼,道:“沒說什麽,就是勸她想開點,凡事能躲就躲,別跟畜生一般見識。”


    原晞詫異道:“你會說這種話?我以為你會勸她殺了齊二老爺。”


    蔣銀蟾瞪他道:“我又不傻。”


    原晞手握著嘴笑,被她打了兩下,咳嗽起來,她便不打了。原明非不輕不重地說了齊二老爺幾句,齊二老爺回房醒酒,天不亮便丟下文紫芝,帶著隨從走了。他偷了文紫芝的陪嫁首飾,送給外麵的女人,文紫芝這會兒也沒精神追討,睡到辰牌時分才起來。


    隔壁原明非和蔣銀蟾正在院子裏比劃,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交錯,如水流雲散,千變萬化。文紫芝不懂武功,隻覺得這畫麵很美,駐足觀望。她穿著一身素色衣裳,頭上纏著白綾,像個戴孝的寡婦,楚楚動人。


    蔣銀蟾看見她,道:“齊二奶奶來了!”從原明非掌下滑開,到了文紫芝麵前,道:“你好些了麽?頭還疼不疼?”


    文紫芝含笑道:“好多了,昨晚那樣麻煩你們,別無答謝,做了些點心,你們嚐嚐罷。”


    蔣銀蟾道:“正好我們還沒吃早飯,二奶奶也坐下一起吃點罷,我去叫原晞。”


    原明非和文紫芝對麵站著,中間隔著滄海桑田,文紫芝窺他一眼,紅了眼角。看昨晚的情形,原明非便知道她嫁到齊家這幾年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他可憐她,也隻能可憐她。


    “別在風口裏站著了,對你的傷不好,進屋坐罷。”原明非轉身聽見她喚了一聲明非,輕輕的,帶著一絲哽咽,他隻當沒聽見。


    原晞被蔣銀蟾叫起來,漱口洗臉,侍女拿了一件深紫色的緞袍,蔣銀蟾說不穿這個,撅著屁股,在箱子裏翻來翻去,拎出一件簇新的淺桃紅重蓮綾衣。


    原晞噗嗤笑道:“這衣服你從哪裏找出來的?顏色太嬌嫩了,我不穿。”


    侍女也笑道:“料子是頂好的,婢子記得是宮裏哪位娘娘賞的,世子爺還沒穿過呢。”


    蔣銀蟾道:“我喜歡這個顏色,你穿給我看看。”


    原晞眼珠一轉,揮手示意侍女出去,展臂攏住她的肩背,與虎謀皮道:“你叫我一聲夫君,我便穿。”


    蔣銀蟾柳眉倒豎,推開他,向門前拿起叉簾子的叉竿,道:“你敢跟我提條件?真是反了!”作勢要打他,他也不躲,儼然是恃寵而驕了。


    蔣銀蟾咬咬牙,丟下叉竿,道:“不穿就不穿,誰稀罕你!”一扭身跑了。


    原明非和文紫芝在廳上吃茶,一個正襟危坐,一個哀哀怨怨,氣氛悶抑,見蔣銀蟾來了,原明非頓覺鬆快些,又見她氣鼓鼓的,便笑問:“怎麽了?又和晞官拌嘴了?”


    “沒有!”蔣銀蟾在文紫芝旁邊坐下,心內懊悔:不該如此寵著他。


    隔了片時,原晞走進來,穿的正是那件淺桃紅重蓮綾衣,春風駘蕩,真個人麵桃花。蔣銀蟾瞧著,轉怒為喜,卻移開眼,板著臉吃點心。原晞慰問了文紫芝兩句,在蔣銀蟾對麵坐下。


    第九十七章 照見五蘊皆空(二)


    原明非瞥著原晞,道:“難得見你穿的這麽鮮嫩,倒像是小了幾歲。”


    原晞扯了下衣擺,無奈地笑著,道:“銀蟾喜歡。”


    婚姻不幸的文紫芝,遁入空門的原明非,都是久違情愛的人,被原晞這話透露出的閨房之趣弄得不大自在。蔣銀蟾左右睃了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在桌子底下踢了原晞一腳。


    原晞故意臊她,沒想到成功了,大有意外之喜,看著她笑。文紫芝摸出帕子擦了擦嘴,道:“世子和蔣小姐真是如膠似漆,將來成了親,必定更加恩愛。”


    原晞道:“承二奶奶吉言。”


    文紫芝起身告辭,三人又囑咐她一番,望著她去了。


    蔣銀蟾道:“親妹子被人欺負,文相國就一點都不心疼麽?以前貝堂主的師妹被丈夫打了一巴掌,貝堂主知道,立馬派人剁了那男人的一根手指。”


    原晞道:“王公大臣哪有江湖人士那麽多情義,文相國需要齊家的支持,為此犧牲他妹子也不算什麽。他還想與西蕃聯合攻打中原呢,這一開戰要死多少人?他眼裏隻有利益。”


    彼時中原北方戰事頻繁,西蕃兵強馬壯,一旦與妙香聯合,後果不堪設想。蔣銀蟾當然心向著中原,蹙眉道:“怎樣才能除掉文相國?除掉他,就能阻止戰事麽?”


    原明非莞爾,道:“銀蟾,我們和你一樣不希望開戰,南詔就是因為連年征戰,民不聊生才滅亡的。隻要大權重歸原氏,就不會開戰。你放心,我們自有主張。”


    蔣銀蟾道:“我相信禪師,有什麽我能幫得上的忙,盡管開口。”


    原晞挑眉道:“怎麽?我不可信麽?”


    蔣銀蟾乜他一眼,道:“禪師,我今日也騎馬。”


    原明非也乜了原晞一眼,欣然道:“那我們路上正好說說話。”


    原晞又氣又笑,坐在馬車上,看他們兩個並轡而行的背影,白眼一翻,放下了簾子。走了半日,下起廉纖雨,眾人披上綠蓑衣,戴上青箬笠。斜風陣陣,雨勢漸大,路邊的野花落了一地。


    原明非道:“銀蟾,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回車上罷。”


    蔣銀蟾不肯,原晞叫人來請了兩次,道:“蔣小姐,世子爺說你不回車上,他就出來了。”


    他哪裏禁得住風吹雨淋,蔣銀蟾無可奈何,方鑽進馬車。原晞靠在車壁上,看她一眼,揚起下巴,閉上了眼。


    蔣銀蟾指著他道:“你別太得意,等你好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原晞全然不懼,道:“你欠我一聲夫君。”


    “放屁!”蔣銀蟾轉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一會又把眼掉過來。


    馬車駛過一片茶園,潮濕的綠意在他肩頭的窗子裏連綿不絕,與淺桃紅的重蓮綾映襯著潔白的臉,嫩似春荑明似玉。蔣銀蟾發著呆,他黑漆漆的睫毛一動,她便收回眼。如是幾次,原晞忍不住笑了。


    次日到了藥泉山,□岈嵌空,堆雲駢瓣,沸泉蒸汽鬱然勃發,如濃煙卷霧,動靜極大。眾人住在山上的寺院裏,吃過飯,原明非帶著原晞去解毒,蔣銀蟾四處閑逛。


    寺後有一溫水塘,是從西邊的沸泉引來的水,蔣銀蟾蹲下身,掬一捧水,照了照自己,對跟著的侍女道:“我在這裏坐會兒,你不用服侍。”


    侍女道:“這地下潮漉漉的,婢子去拿席子來給小姐坐罷。”


    蔣銀蟾點點頭,道:“順便把我日前買的《香花夫人外傳》拿來。”


    香花夫人是南詔王閣羅鳳的妻子,生得美豔無雙,一如中原的趙飛燕,楊玉環,向來不乏書生替她們著書立傳。這本《香花夫人外傳》內容離奇,對雲雨之事著墨甚多,雖然詞句粗糙,蔣銀蟾也不是那講究的人,坐在席子上,脫了鞋襪,把紫夾綢的褲子卷至膝蓋,小腿浸在水裏,看得津津有味。


    侍女自去玩耍,及至紅日西沉,原明非和原晞回來,走到這裏,隻見殘陽鋪水,柳絲菀菀,翳翳花影裏伊人含笑垂首,拿著本書。那種嫻靜的風流,因在她身上顯得格外稀奇。


    叔侄兩個都不作聲,注視她片刻,原晞道:“五叔,你先進去罷。”


    原明非想多看她一會,這個想法並不過分,卻難述之於口。原晞悄步走近她,手背在後麵,拎著一條小蛇,驀地舉到她眼前晃了晃。


    蔣銀蟾驚叫一聲,站起身用書拍他,道:“你要死!”


    原晞笑道:“看什麽呢?《論語》《孟子》還是《女誡》《女則》?”說著奪過書,一看是《香花夫人外傳》,道:“好麽,光天化日之下,在佛門清靜地看淫書!”


    蔣銀蟾從容道:“菩薩觀水月,難道觀不得風月?”


    原晞一怔,稱讚道:“說得好!到底是和五叔待久了,會打禪機了。”


    原明非腳步頓了頓,回眸睇她一眼,走到禪房打坐,心中那點波動猶未平息。原晞和蔣銀蟾說笑一陣,替她穿上鞋襪,用過晚飯,在她房裏看書。


    蔣銀蟾翻開《香花夫人外傳》,放在他麵前,道:“我看了半日,眼花,你念給我聽罷。”


    原晞駭然道:“這種東西怎麽念得出口?”


    蔣銀蟾去榻上歪著,搖著一把紈扇,側眸流盼,道:“你念十頁,我便叫你一聲夫君,如何?”


    原晞盯著她,笑道:“越發聰明了。”眼睛掃過滿紙的淫詞俚語,太羞恥了,又實在想聽她叫夫君,深吸了口氣,把心一橫,慢啟唇,念了兩行,臉便紅了,扭扭捏捏,磕磕巴巴又念了兩行,耳朵也熱了。


    蔣銀蟾笑得合不攏嘴,道:“怎麽不念了?你不識字麽?世子爺博學多才,什麽字把你也難住了?讓我瞧瞧。”說著起身,一邊笑一邊走過來,把手搭在他肩上,低頭看了看,道:“這個字你怎麽不認得?陽,太陽的陽。”


    “接著念。”她推他一把。


    那陽字下麵墜著個具字,原晞死也念不出口,蔣銀蟾手指彈了下他的耳朵,道:“看把你臊的,好意思做,倒不好意思念,真奇怪。不念就不念罷,我要睡了。”


    原晞捉住她的腕子,按在那念不出口的物什上,硬挺炙熱。蔣銀蟾咯咯地笑,隔著絲綢摩挲。


    “我的大小姐,真要被你戲弄死了。”原晞噙著一絲苦笑,鬆開她的衣襟,親在月白色的抹胸上,舌尖暈開濕痕,隱隱地透出肉紅。


    蔣銀蟾環住他的脖頸,坐在桌上,道:“給你機會做夫君,你放棄了,怨誰呢?“


    原晞誓要討回這聲夫君,於是將她兩隻玉筍架在肩頭,極力奉承。蔣銀蟾被撞了數百下,星眼迷離,吃醉酒似的,也不鬆口。


    春水瀝瀝,順著桌沿上的卷草紋流淌,滴在四葉蓮花磚上。層層疊疊的花瓣綻放,收縮,原晞喘息著,在她耳邊喟歎,手指嵌進她的肉裏,半晌才鬆開。一時都有些忘情,原晞打橫抱起她,她也不想他哪來的力氣。


    兩人上床又弄了一回,比之前更美滿。蔣銀蟾伏在枕頭上,把玩著他的頭發,道:“那書上說香花夫人有一金縷玉帶枕,是南詔的至寶,真有這東西麽?”


    原晞懶洋洋的神情,像饜足的野獸在回味,道:“我也不知道,或許在寶庫裏。”


    “寶庫在哪裏?”


    原晞笑了,這個無數人都想知道的秘密,隻有她能毫無貪念地問出來。


    想起初相識時,她摔碎了靖都門和蘭台宗爭奪的玉馬,原晞笑得胸腔震顫,支起條胳膊撐著頭,側身撫摸她酡紅的臉頰,道:“過些日子,我帶你進去找找。”


    蔣銀蟾應了一聲,瞑目欲睡。


    原晞道:“看在我盡力伺候你的份上,你叫我一聲好不好?”


    蔣銀蟾背過身去打呼嚕,氣得原晞朝她揮了揮拳頭,暗罵了句:沒良心的小潑婦,也背過身去睡了。


    第九十八章 照見五蘊皆空(三)


    紫檀木香案上放著一尊水月觀音像,青白釉,浸在月光裏高潔優雅。月是滿月,原晞與楊家的大公子楊渭約定今晚見麵。原明非盤膝坐在蒲團上,注視著觀音像,想著心事。


    等原晞來了,打開密道,原明非提著一隻燈籠,與他走了進去。


    “五叔,你知道金縷玉帶枕麽?”


    “聽先帝說起過,怎麽了?”


    “如果枕頭在寶庫裏,給我好不好?”


    先帝將藏寶圖傳給原明非,他自然就是寶庫的主人,聞言笑道:“你也是寶庫的主人,何必問我呢?你要那枕頭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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