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晞垂下眼,麵色微赧,道:“送給銀蟾,自相識以來,我還沒有送過什麽像樣的東西。”


    原明非道:“這便是你的不是了,漢人嫁娶,三媒六聘,禮節繁多,即使她不在意,你也不該怠慢的。漢人講究男女大防,你們在中原便有肌膚之親,你拋下她回來了,她想必遭受了許多非議。你做的這些事,跟那些輕薄浪子有甚分別?”


    叔叔教訓侄兒,且句句在理,侄兒能說什麽呢?於是原晞低著頭,一言不發。


    原明非心中憋悶,拿他出氣,說完便覺得自己虛偽,然而想起前兩晚聽見的動靜,又剜了他一眼。他也不算無辜,他若不是自己的侄兒,哪怕是個遠親,自己又何至於如此憋悶?


    原晞以為他對蔣銀蟾是一片愛才之心,清清白白,就像那水月觀音像,不容褻瀆,豈知他動了凡心。


    楊渭和三名隨從在一個隱蔽的山洞裏等著,見他們來了,以晚輩之禮先向原明非拜見,然後向原晞一揖,滿臉關切之色,道:“聽說世子遇刺,中了劇毒,我一直想上門探望,隻怕引得相國猜忌,誤了大事。你現在怎麽樣?”


    原晞道:“有勞楊兄牽掛,我身上的毒已去了大半,死不了。”


    楊渭點了點頭,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文淵泰這老賊當真狠毒,先前還惺惺作態,要把文四小姐許配給你。文四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世子知不知道,就是她挑唆文珂勾引蔣小姐?”


    原晞故作驚怒,道:“有這事?”


    楊渭不屑地笑,道:“他們想讓世子難堪,卻是白費心機,蔣小姐對世子情深義重,豈是他們能撼動的?”


    原晞聽了這話,十二分受用,麵露微笑。楊渭趁機又數說文氏的種種罪行,包括逼得原明非出家,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末了提議將文氏一網打盡。


    原晞坐在火堆旁,撥弄著柴禾,睇一眼他紅亮的臉龐,心想道:沒了文氏,你楊氏一家獨大,豈非就是第二個文氏?


    原明非也不讚成對文氏趕盡殺絕,但眼下需要楊家的支持,少不得敷衍著。叔侄兩個一唱一和,哄得楊渭稱心如意,說到四更天,回去準備了。


    文相國與一眾親信謀議廢帝自立之事,也到這個時候才散。清光無際,皓魄流霜,齊二老爺出了相國府的大門,騎馬歸家,見文紫芝在庭院裏坐著,也不理會,徑自穿廊往小妾的房間去。


    文紫芝穿著一件雪青色的縐紗衫子,鬆鬆地綰著頭發,用一把芭蕉扇半遮住麵孔,幽幽道:“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齊二老爺站住腳,怪眼圓睜,道:“我羞什麽?”


    文紫芝輕蔑地笑了一聲,道:“被一個小丫頭打掉了牙,一聲不吭,夾著尾巴逃了,這還不夠羞恥麽?”


    齊二老爺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將她從交椅裏拎起來,摑了一巴掌,道:“賤人,你再敢提這事,我打死你!”


    文紫芝偏著臉,笑道:“打死我算什麽本事?有本事,你去打原明非啊,那晚不就是因為他在,你才不敢動手麽?笑死人了,一個被逼出家,無權無勢的原明非便把你嚇成那樣,我看你也是外強中幹,隻好在女人麵前抖抖威風。”


    齊二老爺本就窩火,被她一煽,那怒火立時躥有三丈高,燒紅了眼睛,滿臉殺氣,一拳打在她身上,叫道:“誰說我怕他!我是怕耽誤了後麵的事,沒工夫跟他計較,等我砍下他的頭來,你才曉得我的厲害!”


    文紫芝蹙眉忍痛,道:“好,砍不下他的頭,你就不是男人!”


    齊家養了許多武士,齊二老爺挑了二十四名好手,次日在院子裏整整齊齊地排成四列,領頭的兩人叫孫寰,蘇人和。文紫芝站在廊下,聽齊二老爺說殺了原明非,每人賞黃金五百兩。


    眾人大受鼓舞,文紫芝也感到一絲振奮,古井般的眼泛起波紋,向花盆裏折下一朵粉色的茶花,放在鼻前深深一嗅。


    “這花真好看。”蔣銀蟾立在一株半人高的茶花旁,低頭端詳。


    澆水的小沙彌道:“這種茶花叫深衣青,南邊的林子裏有一株大的,比這株開得還好。”


    蔣銀蟾便去林子裏賞花,走了四五裏,才找到一株花繁葉茂的深衣青,足有九尺高。賞玩了一會,見花樹下有一朵鵝黃色的香蕈,小巧可愛,伸手摸了摸,嘭的一聲炸開了。


    蔣銀蟾頗為惋惜,喃喃自語:“摸一下便自盡,倒是朵貞烈的香蕈,我們中原的皇帝知道,定要給你賜牌坊。”


    前麵有條小溪,她走過去飲水,回頭看時,花樹下多了一群人,有穿青衣的,有穿黃衣的,有穿白衣的,都是風姿綽約的美男子。


    蔣銀蟾呆了呆,心花怒放,近前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美男子們含笑不語,繞著她轉圈,每個人的身形忽左忽右,忽前忽後,輕快無比。


    蔣銀蟾頭暈目眩,定定神,道:“我知道了,你們是茶花仙,香蕈仙,對不對?”


    她左手去抓穿青衣的,右手去抓穿白衣的,都抓了個空,哈哈笑道:“好功夫!好功夫!”


    美男子們忽一下散開,蔣銀蟾縱身向著穿白衣的追去,不知追了多遠,他的身形消失在煙霧中。


    蔣銀蟾四處搜尋,到了一個水潭邊,見樹上掛著白色的衣服,水裏有個人在遊泳,拍手道:“找到你了!”


    原明非一驚,想去拿衣服,她卻站在放衣服的地方,隻好把身子沉入水裏,窘迫道:“銀蟾,你找誰?”


    蔣銀蟾詫異道:“咦?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想了想,又道:“你是花仙,自然什麽都知道。我找到你,可有獎勵?”


    原明非聽她胡言亂語,皺起眉頭,心想此地有許多毒蕈,她定是中了毒,生出幻覺,便順著她的話道:“你先把衣服拿給我,我再給你獎勵。”


    蔣銀蟾看看衣服,目光又轉到他臉上,道:“你穿上衣服,還會跑麽?”


    原明非發誓不會,她才信了,拿著衣服走近他,放在一塊石頭上,絲毫沒有回避的意思。


    第九十九章 照見五蘊皆空(四)


    在她的注視下,原明非也生出幻覺,她對自己有意的幻覺。潭水明明是涼的,他卻熱出一頭的汗,知道她神智不清,道理是講不通的,撿起水邊的一顆石子,想點她的穴道。誰知石子打出去,她側身躲開了。


    原明非這一下出手雖不算很快,但離得這麽近,閃避實非易事。何況她神智不清,她真的神智不清麽?原明非簡直有些懷疑。


    “你敢打我?”蔣銀蟾眉頭一擰,抄起地下的一根樹枝抽他。


    男人不老實就打,是蔣銀蟾一貫的原則,對仙男也不例外。


    原明非抓住樹枝,輕輕一帶,另一隻手點她腿上的穴道。蔣銀蟾向前俯跌,急忙鬆開樹枝,右腳一蹬,抬起左腳踹他。足踝陡緊,被他抓住往上一提,蔣銀蟾摔倒在地。原明非點了她的穴道,拿著衣服,遊到她看不見的地方,上岸穿好。


    蔣銀蟾坐在地下,動彈不得,想他是要逃跑,花草樹木成仙,本體是不能動的,便道:“你敢跑,我便燒了你的本體,讓你魂飛魄散。”


    原明非走到她麵前,蹲下身搭她脈搏。她中毒不深,吃點藥就能好,原明非放下心,笑道:“真是個潑辣的姑娘。我解開你的穴道,帶你去吃仙桃,你別再打我,好不好?”


    蔣銀蟾見他沒有跑,還要請自己吃仙桃,便高興起來,說了聲好。


    原明非解開她的穴道,她乖乖地跟著他。這時節桃花才開,桃子是沒有的,但有一種和桃子很像的野果,吃了會昏昏欲睡。原明非要帶她回去,怕她不從,又不願用強,便想哄她睡覺。


    摘了兩顆果子,他拿到水邊洗幹淨,蔣銀蟾見兩個小孩童在對岸拋球玩,細看那球卻是個孩童的腦袋。俄而,一個沒腦袋的孩童跑過來,喊著把頭還我。


    蔣銀蟾捧腹大笑,原明非不知她又看見什麽奇怪的東西,也笑了。


    蔣銀蟾接過果子,咬了一口,道:“你的同伴呢?叫他們過來,大家一處說笑,豈不熱鬧?”


    原明非睇著她,道:“我不喜歡熱鬧,像這樣清清淨淨的,就很好。”


    蔣銀蟾不作聲,幾口吃光一顆,把玩著果核,道:“你的武功是誰教的?”


    “降龍羅漢。”


    蔣銀蟾露出敬仰之色,嘴上沾著紅紅的汁水,像弄亂了的胭脂,道:“難怪你這麽厲害!”


    原明非喉結動了一下,道:“你還小,將來一定比我厲害。”


    “我再厲害也隻是個凡人,你是怎麽修煉成仙的?”


    原明非便講起修行的法門,蔣銀蟾又吃了一顆果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對岸的孩童不見了,幾隻風箏那麽大的蝴蝶在玫瑰叢中飛舞,彩翼生風,紅浪翻處,開出一張張美人麵,詭譎豔麗。


    自己是不是入了仙境?蔣銀蟾倦眼乜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陽光穿過枝葉的罅隙,星星點點灑在她身上,惠風拂樹,那些光斑隨著枝葉搖曳不定,像一派春波。原明非的手靠近她的臉,被光箭釘住似的,內心掙紮著,歎了口氣,從她手中抽出帕子,香澤微聞,迎著光展開,白羅帕上紅漿暈染,染上他的臉頰,是淺淡,飄忽的緋色。


    原晞正在寺院裏找蔣銀蟾,見原明非負著她回來,快步上前,問道:“五叔,她怎麽了?”


    “碰到毒蕈,中了點毒,又吃了夢甜果,睡著了。”原明非進屋將她放在床上,原晞診過脈,喂她吃了藥,叔侄兩個出來說話。


    蔣銀蟾醒來,天已大黑,侍女端來一碗湯,原晞問她是不是吃了林子裏的香蕈。


    蔣銀蟾說沒有,原晞奇怪道:“那你怎麽中的毒?”


    “我中毒了?”蔣銀蟾側頭回想片刻,道:“我隻記得茶花樹下有一朵香蕈,我摸了一下,它就炸開了。接著出來一群仙君,個個都是絕色,他們跟我玩捉迷藏,之後的事我便不記得了,像做夢一樣。”


    “你這幻覺真不錯。”原晞站起身,冷笑道:“絕色仙君陪你玩,還是一群,王母娘娘也沒這福氣。是我多事,不該給你解毒。”


    蔣銀蟾撅了嘴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幻覺你也計較,太小心眼了。”


    原晞眉梢一抬,瞪著她道:“我小心眼?明明是你太好色。中毒生出幻覺的人不少,我從未聽過誰見到的是一群美男子。”


    “或許別人見到了,不好意思說唄。我對你說實話,你不高興,難道要我騙你?”


    原晞緊硬了腮角,氣得說不出話,便坐在椅上咳嗽起來。蔣銀蟾神色一斂,忙去拍他後背,道:“好了,他們都不及你美,別生氣了。”又哄又親,推著他上床。


    原晞知道她的好色遠比男人的好色單純,美男子於她是一種賞心悅目的存在,相處久了才有可能生出情欲,不像男人第一眼看到美女,下麵就能蠢蠢欲動。因此生氣也沒往心裏去,更多的是想引她哄自己玩。


    兩人鬧了一回,疊股而眠,次晨梳洗完畢,蔣銀蟾到隔壁謝原明非昨日送自己回來。


    原明非猜她不記得什麽了,也覺得像一場夢,為自己懸崖勒馬感到慶幸,也為原晞感到慶幸。叔奪侄妻這樣的醜事,在妙香皇室中未曾上演過,原明非不想開這個先例。


    可是這一次忍住了,下一次呢?隻要她待在妙香,總會有下一次的。他倏然對自己的定力很沒信心,希望她早點回中原,又萬般舍不得她。


    這日啟程回苴咩城,下午走到一條山峽險道上,兩邊樹木深密,風聲響動,原明非騎在馬上,喝道:“小心有埋伏!”


    十幾支箭射出來,幾乎都是朝著原明非。禪杖舞動,擋開來箭,兩隊黑衣人從林中竄出,手持兵刃,與原明非等人廝殺起來。蔣銀蟾掀起車簾觀戰,並不急著動手,這幫黑衣人也不攻擊馬車,也許是怕原晞使毒,也許目標不是他。


    武功最高的兩個人圍攻原明非,蔣銀蟾看不多時,發現原明非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也是整個原氏的弱點,心慈手軟。


    他根本不會殺人,她甚至懷疑他沒殺過人。原晞神色驚慌,蔣銀蟾安撫道:“別怕,我去幫禪師。”


    原晞點頭,她拔劍而出,四名隨從守著馬車。蔣銀蟾躍在半空,人未落地,已向圍攻原明非的孫寰和蘇人和刺出六劍,每一劍都既狠且準,劍尖始終不離對手要害。


    孫寰和蘇人和吃了一驚,險些被禪杖打中,心道這丫頭一點都不像原明非的弟子。


    三名黑衣人揮刀襲向蔣銀蟾,一個從上空劈下,一個著地卷來,一個直刺背心。蔣銀蟾三處受攻,身形略側,右腳飛起,踢在一人手腕上,舉劍架住上方的刀,左掌順著另一人的刀背橫掠而上,擒住他的手腕,甩向上方那人。


    兩人身體相撞,蓬的一聲響,混著骨骼碎裂之聲,一齊飛了出去,撞在一塊岩石上,腦漿迸裂。蔣銀蟾刺穿地下那人的咽喉,這番動作隻在一瞬間,除了原晞,其他人無不色變。


    蔣銀蟾看向原明非,少女的無邪和江湖的殘酷在她眼中融合,道:“禪師,這才叫殺人。”


    第一百章 照見五蘊皆空(五)


    原明非確實不會殺人,也沒殺過人,他習武是不沾血腥的修身養性,出手便想著慈悲仁讓,得饒人處且饒人,和蔣銀蟾截然不同。她是大魔頭養出來的小魔頭,她不殺人,人就要殺她,武功是她活命的依靠。


    兩人在殺人經驗上的差距恐怕比武學造詣上的差距更大。


    原明非感到慚愧,他原本以為自己能和已故的柳教主打個平手,現在想來,柳教主應變經驗之豐,出手之狠辣,必然遠在蔣銀蟾之上,真打起來,自己決不是對手。


    蘇人和向他連砍三刀,孫寰橫削他大腿,禪杖點打挑撥,兩人手臂一陣陣發麻。蔣銀蟾被四名黑衣人纏住,眼睜睜看著原明非放過了幾個殺敵的機會,恨鐵不成鋼。


    原晞道:“五叔,這些人來殺你是業障,你殺他們是因果,不算罪過。”


    原明非想他說的不錯,但畢竟下不了殺手。齊二老爺派來的這二十四名好手本有些怕原明非,見狀膽子都大了,揮動兵刃,向他亂砍亂劈。


    蔣銀蟾躲開迎麵而來的一刀,抬腿一踹,踹斷了對方的脛骨,反手一劍,刺穿另一人的胸膛,連殺兩人,原明非那邊也打傷了幾個。一人倒在地下,從腰間摸出一把暗器,射向原明非。


    蔣銀蟾縱上前,一腳踢死了他,道:“禪師,你手下留情,人家可不會記你的恩。”


    原明非歎了口氣,道:“我一個出家人,諸位何故置我於死地?”


    眾黑衣人不答,他們渾身上下捂得嚴嚴實實,帶著驅蟲蛇的藥,原晞也不好用毒,道:“諸位訓練有素,武藝精熟,想必出自世家,但不知是文家,嵇家,還是齊家?”


    說到齊家,有黑衣人的眼睛瞟過來,原晞便笑了,道:“看來是齊二老爺派你們來的了,他跟聞空禪師有什麽仇?莫非是記恨我們在驛站掃了他的麵子?”


    孫寰譏諷道:“世子爺,別躲在車上做縮頭烏龜,出來跟我們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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