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你已經贏了,何苦再動手?”


    沈然側身閃過,哈哈一笑,道:“都說你們原氏的高手厲害,我看也不過如此。”把臉一沉,金鉤壓住禪杖,左掌猛擊而出,又道:“我不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你們還以為文氏好欺負!”


    原明非旁觀時便發現她的招式中有一處破綻,隻是她虛招實招變幻太快,絲毫不給對手進攻的間隙,也就不算破綻了。但他還是想試一試,便引她露出那處破綻,斜刺裏一道劍光與他心意相通似的,反撩了上去。


    沈然向旁急竄數尺,左肩負傷,深深看了蔣銀蟾一眼,轉身離去。


    第一百零六章 照見五蘊皆空(十一)


    古梅大師傷得很重,老年人本就氣血虧虛,受了這樣重的傷,便是進了鬼門關了。原明非左掌抵著他的背心,以真氣維係他性命,眾僧在他們周圍團團護衛。


    兩大高手都不能再出手,文齊嵇三家的武士便無所畏懼,直殺到暮色蒼茫,文相國已死的消息再度傳來,眾武士方信,登時亂作一團。史乘和文嵇兩家的頭目商量著撤退,文紫芝呆呆地站著,被這難以置信的消息砸得頭發昏。


    丈夫死了,兄長也死了,一天不到的工夫,兩個掌控她命運的男人都死了。她像是等死的囚犯,忽然被釋放,不知何去何從,茫然之中感到莫大的自由。


    可是她過去受的苦,就這麽算了嗎?她不甘心,盯著人群中的原明非。


    眾僧見敵人要撤退,便有些鬆懈了,文紫芝悄悄地走過去,昏暗中,眾僧也瞧不清她的樣子,因她和蔣銀蟾身形相仿,還以為是蔣銀蟾。


    文紫芝繞到原明非背後,拔出匕首刺他背心。原明非察覺了,卻一動不動。如果他沒有出家,她就不會嫁給齊寅,她恨他是人之常情。善因結善果,不善因結不善果,這一刀是他的果報。


    “你做什麽!”蔣銀蟾一瞥眼間,擒住文紫芝的手腕,叫人點起火把。


    一柄匕首插在原明非肩胛上,眾人驚怒,文紫芝神色淒惶,望著鮮血洇濕他的緇衣,喉頭哽塞。原明非不知道疼似的,還在給古梅大師輸送真氣,扭頭看了文紫芝一眼,淡淡道:“齊二奶奶回去罷,齊家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裁奪呢。”


    為什麽刺偏了呢?他畢竟不是齊寅那個畜生,千恨萬怨,終有一絲不忍。


    他為什麽不動怒呢?也許,也許他有愧於她,情願受這一刀,讓她好過些。是不是呢?她問不出口,一雙淚眼在他臉上尋找答案。原明非垂下眼,在她看來是一種默認,心頭滾熱,那些積壓的委屈痛苦釋然,化作洶湧的淚水。


    眾人見文紫芝嚎啕大哭,隻當是為了文相國,原明非不計較,蔣銀蟾便放開了她。文齊嵇三家的人撤離,僧人替原明非包紮好了,一行人去崇聖寺。


    原晞那邊部署周密,一切都很順利,己方的傷亡遠遠少於敵方,但他擔心楊家的人在城裏屠殺文家的人,馬不停蹄地趕回城。


    一隊步兵將相國府圍得水泄不通,原晞在門首下馬,隻見大門洞開,數十枝火把照得裏裏外外如同白晝。眾人屏息斂聲,氣氛怪異。


    兩名頭目上前行禮,苦著臉道:“世子,我們總領被沈夫人抓了。”


    “沈夫人?”原晞一驚,道:“她什麽時候來的?”


    “一個時辰前,您想想法子,讓她放了我們總領罷。”


    原晞略一沉吟,道:“我進去和她談談。”


    兩名頭目急忙阻攔,道:“沈夫人那樣厲害,世子萬萬不可冒險!”


    原晞推開他們,走到廳上,正麵坐著徐總領和沈然,徐總領上了斷頭台一般,臉上肌肉不住顫動,看見他,眼中露出求救的神色,不說話,也不動,應該是被點中了穴道。


    沈然端著一盞茶,慢慢地抿著。文家的人已被殺了不少,她似乎並無怒意,想來她連丈夫都能割舍,與文家的人也沒什麽感情,來隻是盡一份責任。


    原晞心裏有底,恭恭敬敬地以晚輩之禮拜見,沈然拿眼上下掃了掃他,道:“聽說世子殺了相國?”


    原晞麵不改色,道:“相國勾結西蕃,意圖發兵進攻中原,我這麽做,是為了千千萬萬的百姓免遭兵燹之苦,請夫人體諒。”


    沈然聽他語音柔和,但中氣充沛,毫無畏懼之意,又看了他兩眼,道:“世子是個能做主的,我給你麵子,你們若再動文家的人,休怪我手下無情!”


    原晞本就想留著文家牽製楊家,這一來,正好拿她做借口,故作無奈地答應了。


    沈然道:“那位蔣小姐是世子的未婚妻?”


    原晞心中一凜,道:“是啊,夫人見過她?”


    沈然嗯了一聲,刮著茶碗,刮得原晞毛骨悚然,惴惴不安,她才微笑道:“你不用擔心,她好得很。”


    徐總領是楊家的人,原晞將他解救出來,他和一眾手下自是感激。原晞急於確認蔣銀蟾的安危,耳提麵命一番,留下人看著他們,便回廣平王府。


    蔣銀蟾提著個包袱,走出院門,見一人戴著兜鍪,穿著銀鎧,直直地衝過來,想也不想,飛起一腳將他踢倒。那人哎唷一聲,抬高兜鍪,月光照在他臉上,原來是該死的狐狸精。蔣銀蟾氣不打一處來,又踢了一腳。


    銀鎧厚重,原晞一點都不痛,道:“你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你提著包袱做什麽?你要去哪兒?“


    “你管不著!”蔣銀蟾扭身便走。


    原晞一躍而起,緊緊抱住她的腰,道:“你別走啊,走了還是生氣,又不能打我出氣,你憋得難過,我也難過。”


    “你放手,我不想再看見你!”蔣銀蟾手肘向後撞他胸膛,反被他的胸甲撞得生疼,勾腿反踢,雙雙摔在花叢中。


    原晞死命不放,折騰了一會,兩人滿身落花,蔣銀蟾也累了,望著屋脊上的月亮,咻咻地喘著氣。


    “看我上當,你是不是覺得很有趣?”


    原晞沉默片刻,苦笑道:“我覺得自己很可悲,要靠騙才能留住你。”說著神色黯然,鬆開了手。


    蔣銀蟾卻沒有走,揪著眉,斜著眼向他一瞟,他這身打扮可真俊啊,像將軍廟裏的趙子龍,看著看著,已經忘記在吵什麽了,隻覺得餓。


    原晞聽見她肚子叫,道:“吃飯罷,我也餓了。”


    他進屋更衣,出來時穿著一件玉色綢衫,又是文文弱弱的樣子,那種轉變之間的風流不可言喻。其實他要留住她,不靠騙也是可以的。


    蔣銀蟾端著碗,默默地吃飯,原晞道:“你見過沈夫人了?”


    蔣銀蟾點了點頭,道:“在雲弄峰,她出手了。”


    “你去雲弄峰了?”原晞眉頭緊皺,仿佛那不是她該去的地方。


    蔣銀蟾奇怪地看著他,道:“是啊,我去幫禪師。”


    原晞心想:五叔見你舍我幫他,一定很開心罷。他幫我瞞著你,也許是因為他也想留住你。你若知道他這番心思,該怎麽樣呢?垂眸喝了口湯,聽她又道:“沈夫人打傷了古梅大師,我和禪師聯手,刺了她一劍,她便走了。”


    原晞臉色一凝,道:“古梅大師傷得重不重?”


    “我們送他回崇聖寺,他吃了藥,好些了,禪師在那裏守著呢。”


    吃完飯,原晞要去看古梅大師,侍女在旁勸道:“這從早忙到晚的,鐵人也吃不消,好好睡一覺,明日再去罷。”


    原晞不肯,蔣銀蟾與他一道,剛在山門外下馬,就聽說古梅大師圓寂了。進去看時,古梅大師閉目垂眉,在禪椅上跏趺而化。蔣銀蟾隨眾人焚香拜禮,勸原明非節哀。


    三日後,古梅大師下火,眾僧誦經懺悔,焚化龕子,收取骨殖,葬入塔院。因古梅大師有言在先,無人找沈然麻煩。


    城中的喪事一場接一場,都是政變中的犧牲者,給漩渦之外的百姓增添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龍泉峰的寶藏運進宮,原晞卻沒找到金縷玉帶枕。


    原明非坐在蒲團上,摩挲著溫潤的玉枕,眼中流光。小沙彌說蔣小姐來了,他忙將玉枕收入盒中。


    蔣銀蟾走進來,穿著月白紗衫,手中提著一個青羅包袱,笑吟吟道:“禪師,我搬回來住,你答應不答應?”


    原明非好像在做夢,愣了愣,眉眼間露出喜色,站起身道:“我怎麽會不答應?隻是晞官知道麽?”


    第一百零七章 照見五蘊皆空(十二)


    蔣銀蟾對著不在跟前的原晞翻了個白眼,道:“關他什麽事?我又不歸他管!原以為他功力盡失,我才留下來保護他的。沒良心的東西,竟敢騙我!”放下包袱,坐在椅上,向果盒裏拿了一個榛子捏碎了。


    原明非給她倒了一杯茶,把手收回來撚著佛珠,噙著似有若無的笑,道:“他從小就這樣,做什麽事都有幾分算計,年紀大了,心眼越發多了。你別跟他計較,回來住也好,等你回了中原,我們不知何時再見麵呢。”頓了一頓,又道:“趁你還沒走,我再教你幾招。”


    蔣銀蟾聞言感傷,她是要回中原了,來是想同他告別,盡一盡做弟子的本分。


    “我還沒行過拜師禮呢。”


    原明非擺了擺手,道:“都是一家人,行不行禮,有什麽要緊。”


    蔣銀蟾道:“我和原晞成親,我們才是一家人,萬一……”笑了笑,道:“我總覺得婚姻是很脆弱的,行過拜師禮,不管我跟他怎麽樣,你都是我師父。”


    原明非凝注她片時,笑了一聲,道:“你這麽說,我再受你的禮,倒像是防著你們離異似的。晞官會是個好丈夫,你們一定能白頭偕老。”


    蔣銀蟾見他不肯受禮,沒再堅持。說了會話,兩人切磋一回,蔣銀蟾去之前住的房間歸置。掌燈時分,原晞找了過來,蔣銀蟾正和原明非同桌吃飯。


    原明非對上他複雜的目光,道:“你吃過飯來的?”


    原晞搖頭,道:“嵇家出了點亂子,我忙了一天,中飯都沒吃。”


    “辛苦你了。”原明非叫小沙彌添一副碗箸。


    原晞笑著坐下,道:“侄兒為了五叔,再辛苦都是應當的。”伸手去拉蔣銀蟾的袖子,道:“別生氣了,理我一理呢。”


    蔣銀蟾拿著箸,照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道:“你再動手動腳的,我打斷你的腿。”


    原晞搓著手背,道:“五叔,你看她這麽凶,在絳霄峰的時候,比現在還凶呢!我這輩子是完了,你可要娶個溫柔賢淑的女子做皇後啊。”


    原明非搛了一塊糖糕塞到他嘴裏,道:“吃你的罷,這麽多話。”


    原晞咀嚼著,喝了兩口茶,把臉湊到蔣銀蟾眼前,低聲道:“跟我回去罷。”


    蔣銀蟾不理他,吃過飯,原晞打著一碗素紗燈籠,與她走在廊下,燈光滑過一頂一頂半新半舊的斑竹簾,照得簾外的海棠一閃一閃。朱漆欄杆上蹲著一隻狸貓,見人來了,便往暗處鑽。


    進屋坐下,原晞又勸她回王府住,說王府裏有人伺候,如何如何便宜,這裏連葷菜都沒得吃,說著說著,聲音漸低,把頭靠在椅背上,打了個哈欠,雙手抄袖,不作聲了。


    蔣銀蟾舀水洗了臉,回頭看見他睡著了,不覺好笑。皇帝沉屙難起,原明非尚未登基,原氏忍耐了這麽多年,一朝奪回權柄,千頭萬緒,都押在他身上。他累歸累,那種得意蔣銀蟾也看在眼裏。


    她很理解,她不是沒嚐過權力滋味的女人,她知道那滋味有多迷人。


    次日一早,原晞醒來,卻是在床上,蔣銀蟾已經出去練功了。原晞知道為柳教主報仇是她心裏的頭等大事,也想盡快陪她回中原,但文相國等首逆已誅,還有許多瑣碎的事,他估摸著兩個月後才能脫身。


    她執意住在這裏,他總不能一直看著她,怎生是好?


    原晞梳洗完畢,斂眉走出房門,見花木蕪雜,便拿了剪刀修剪。身後劍氣襲來,原晞無動於衷,長劍在他肩上停住,浩蕩劍氣倏然無蹤。


    “你就不怕我失手?”


    原晞回眸睞她,含笑道:“我知道你不會。”


    蔣銀蟾想逼他出手,跟自己比劃,聞言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收了劍,去吃早飯。原晞跟在她身後,萌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或許不用看著她,或許可以相信她。


    原明非往蔣銀蟾的住處來,瞥見草窠裏兩條水蛇纏在一起交配,不歡喜,一揮袖,將它們分開了。賁晉有事來找原晞,迎麵撞見原明非,站住了行禮。


    兩人走到蔣銀蟾這裏,賁晉道:“世子爺,昨日拘的那起人死了三個,他們鬧著要說法呢。”


    原晞道:“死的是什麽人?怎麽死的?”


    賁晉道:“兩個書吏,一個副將,都是昨晚死的,渾身上下找遍了,找不到傷口,也不像是中毒。”


    原晞道:“我過去看看罷。”


    原明非道:“荊台宗的新掌門明日上任,請我去觀禮,你去不去?”


    荊台宗是妙香的一大門派,原晞道:“新掌門是虞琴麽?”


    原明非道:“猜的不錯。”


    原晞笑道:“老掌門的幾個弟子裏,他和五叔交情最深,這個時候讓他上任,他真應該謝謝五叔。”


    原明非笑了,蔣銀蟾道:“是因為禪師要做皇帝了,所以讓他上任麽?”


    原晞道:“還能是為什麽,荊台宗的飛刀絕技很厲害,你跟五叔去玩罷,我就不去了。”


    原明非是想帶蔣銀蟾去的,見他如此大方,反倒一愣。原晞轉身走了,原明非望著他的背影,暗暗讚歎,他讓這一步,自己就算有什麽不軌的念頭,也不好意思付諸行動了,真真是高手,深知對方的底線,進退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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