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荊台宗,虞琴等人出門遠迎,見過禮,竭力寒暄。虞琴三十歲左右,身材粗壯,留著疏疏的短須。他妹妹虞璿雖無十分姿色,但穿著一身簇新的蜀錦衣裳,滿頭珠翠,也是個麗人,向原明非嫣然笑道:“禪師還記得我麽?”


    原明非道:“幾年不見,璿姑娘長這麽高了。”


    虞璿道:“禪師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連帶著誇起蔣銀蟾,一張櫻桃嘴渾似蜜罐子。


    虞琴攜了原明非徑入大廳,宴飲間,歌舞吹彈,鋪張陳設,不消細說。當晚住在荊台宗,原明非的房間窗外有一樹辛夷花,高高上舉,風翻動花瓣,像少女的紫羅裙,翻出白紗做的裏子。


    蔣銀蟾坐在窗下,看原明非寫字,寫的是王摩詰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自落。


    “禪師和原晞的筆跡很像呢。”


    “晞官小時候,是我教他寫字的。”


    “難怪。”蔣銀蟾拈起一塊點心,想到送點心的人,笑道:“虞姑娘很喜歡禪師。”


    “你怎麽看出來的?”


    “這還用看麽?瞎子都能聽出來。”


    原明非笑了,蔣銀蟾道:“禪師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原明非沉默著,待墨跡幹了,方道:“不知道,反正不是她這樣的。”


    蔣銀蟾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站起身,欹著窗戶,臉向外道:“我娘說皇帝是天下最身不由己的人,禪師有什麽很想做的事,我可以陪你去做。”


    這是她做弟子的一點孝心,原明非領會,思忖半晌,道:“我想……做一回強盜。”


    蔣銀蟾呆了呆,見他赧然有慚色,笑吃吃道:“這個我有經驗,搶誰呢?”


    原明非道:“當然是搶富人。”


    蔣銀蟾心想:你就是妙香最富的人。


    原明非道:“嵇老太爺就住在這附近的莊上,此人凶狠貪婪,是許多歹人的靠山,現在動他,隻怕激起嘩變。但我們扮作強盜,教訓他一頓,有何不可?”


    他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想想便覺得興奮,什麽清規戒律,都置之腦後了。次日向虞琴告辭,虞琴再三挽留不住,兩人帶著隨從離開荊台宗。蔣銀蟾先去嵇家莊轉了轉,弄來兩身夜行衣,告訴隨從在何處接應,又將自己打劫的經驗傳授給原明非。


    等到天黑,兩人換上夜行衣,一樣的衣裳,在蔣銀蟾身上服服帖帖,在原明非身上說不出的別扭,蔣銀蟾瞅著他,笑得雙肩直顫。


    嵇老太爺七十多歲了,養得鶴發童顏,坐在榻上,靠著靠背,讓一個年輕美貌的丫鬟幫他洗腳。丫鬟的嘴唇飽滿鮮紅,嵇老太爺盯著,岔開雙腿,一隻手按住她的腦袋。


    管家闖進來,驚惶失措道:“老太爺,不好了,強盜,有強盜!您快躲一躲!”話音剛落,背心挨了重重一腳,向前跌去,頭撞在櫃子上,昏倒在地。


    蔣銀蟾點住嵇老太爺的穴道,提著他躍過兩重屋脊,落在前院裏。一眾家丁護院將原明非圍在垓心,原明非使一口潑風刀,眾人見他神勇,都不敢上前。


    蔣銀蟾命他們退後,眾人看著她手中的嵇老太爺,慢慢地退至廊廡下。


    蔣銀蟾道:“準備三萬兩黃金,用五輛車裝好,在後門等著,不然殺了你們老太爺!”


    嵇老太爺見他們要錢,鬆了口氣,道:“好漢饒命,快,你們快去準備!”


    五輛大車在後門一字排開,原明非的隨從們過來接應,他們也沒幹過這種事,俱覺新奇。蔣銀蟾,原明非帶著嵇老太爺上車,嵇老太爺抖抖索索地打量著他們,眼中蘊著一抹陰毒。


    原明非想起他做的那些齷齪事,沒忍住,照臉給了他一拳。嵇老太爺做夢也想不到打自己的強盜是原明非。


    行出四五裏,蔣銀蟾將嵇老太爺推下車,道:“老狗,好自為之!”回頭看著原明非,一齊大笑。


    三萬兩黃金散給了一路上的窮苦人,他們隻當是佛祖顯靈,慈航普度。回到無為寺,蔣銀蟾拿著最後一兩金,道:“禪師頭一回做強盜,留個紀念罷。”


    原明非沉吟片刻,道:“我們去買酒吃罷。”


    出家之前,原明非是很愛吃酒的,他常去的一家酒館還在洱海邊。細雨紛紛,水上霧縠涳濛,蒼山偃蹇如插屏,山水一色。酒館門口掛著藍底白花的簾子,裏麵隻有兩三個客人,兩人揀了一張空桌坐下,要了一斤酒,四碟下酒之物。


    原明非擎著酒杯,道:“打算幾時動身回中原?”


    蔣銀蟾道:“明日就走。”


    原明非從她這兩日的態度中已瞧出端倪,並不意外,道:“不等晞官了?”


    蔣銀蟾麵含微笑,心平氣和道:“為什麽要等他?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他現在很安全,他想找我,等他忙完了自然會去找我。”


    原明非點了點頭,道:“說的是。”


    分別在即,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和著酒咽下去,不可說,一說即是錯。回去時,雨勢變猛,嘩嘩地澆在石青色的油紙傘上,滔滔地往下坡滾。雨中有泥土的氣息,零落的花香,縹緲的旃檀香。


    “你知道達到五蘊皆空的最後一步是什麽?”原明非的聲音被雨聲掩蓋,不太聽得清。


    蔣銀蟾擰著袖子,道:“是什麽?”


    “種種念頭被法雨熄滅,獲得清淨的法身,叫作雲雨被。”


    蔣銀蟾茫然,他睇她一眼,不再多言,也許她將來會明白,不明白也很好。


    第一百零八章 北鬥錯落長庚明(一)


    這日傍晚,原晞撐著傘,匆匆走到原明非院中,一隻悠閑的孔雀在廊下踱步,屋裏沒有點燈,原明非和一名僧人就著黯淡的天光下棋。


    原晞走近問道:“五叔,銀蟾上哪裏去了?”


    原明非專注於棋局,將一枚黑子落在右下角,不緊不慢道:“回中原了。”


    原晞眉頭緊擰,心下懷疑有詐,當著別人的麵又不好問得太直接,道:“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就走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事,你別胡思亂想,她就是急著回去報仇。桌上有一封信,是她留給你的。”


    信沒有封口,原晞點上燈看,五雲紅箋上隻有寥寥幾行字,的確是她的筆跡。她讓他忙完了,去絳霄峰找她。


    沒良心的小潑婦,他已經為她放棄皇位,她還是不肯多等,她到底要怎麽樣!


    原晞滿腔氣憤,手足冰冷,攥著信,背起手,來回踱步。好容易等到一局棋完,僧人告辭而去,原晞在原明非對麵坐下,道:“五叔,她要走,你知道不知道?”


    原明非道:“知道又如何?腿長在她身上,我難道能攔住她?”


    你當然能攔住她,你不想留下她麽?原晞凝望著他,猶豫再三,捅破了窗戶紙:“五叔,你喜歡她。”


    這話本該掀起驚濤駭浪,原明非麵上卻波瀾不興,收拾著棋子,道:“在她看來,我隻是師父。”


    原晞道:“你告訴她了麽?”


    原明非搖頭,道:“你都留不住她,何況我。”


    原晞低了頭,他一直防著她和五叔,不料她英雄氣長,兒女情短,為他多留這兩個月已是破例,他不該妄想她再等下去。


    就像大多數男人不會等女人,因為男人的世界天高海闊,選擇太多,蔣銀蟾也不會等男人,因為她的世界也很大,選擇也太多。


    原晞啊原晞,你看低她了。吐出一口濁氣,原晞手肘撐在棋枰上,雙手擋著下頦,苦笑起來。原明非瞅他一眼,也笑了。這一向暗中較勁,結果都被她拋下,彼此彼此。


    原晞說起近日辦的幾件事,提到嵇老太爺被強盜劫持,受驚過度,以致中風癱瘓。原明非牽起唇角,沒告訴他真相。這是原明非和蔣銀蟾之間的秘密,也許在若幹年後,一個宮漏沉沉,萬籟俱寂的夜晚,孤獨的帝王還會想起這個秘密。


    年輕放縱的自己,肆意妄為的少女,像一對雌雄大盜,滿載黃金,一路歡笑,春風十裏柔情,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原晞又把話題轉回來,道:“五叔,你後悔麽?”


    原明非嘿然,怎麽不後悔?可她不是溫順的楊玉環,強迫不能使她愛上他,隻會激起她的反抗,厭惡。他也不是唐玄宗,比起強留她在身邊,與她,與原晞反目成仇,他寧願後悔。


    人都喜歡滿足,不喜歡後悔,事實上,滿足隻是一時的,後悔才是永恒的。


    渡過大渡河,重新踏上中原的土地,蔣銀蟾百感交集,回望對岸的妙香,王侯將相,富貴榮華,好似南柯一夢。


    天晚在城中一家客店投宿,店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黑胖漢子,笑臉迎人,問她從何處來,住幾日,想吃什麽,又叫夥計給她的馬喂好草料,一雙眼睛盯在她沉甸甸的行囊上。


    蔣銀蟾心知這是家黑店,也不想換,拴上門,盥洗過了,合衣睡下。房中的茶水裏有蒙汗藥,店主人和渾家等到三更天,提著刀撬開門,躡足而入,突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軟,摔倒在地。


    火折子一亮,徐徐飛向桌子,點著了桌上的蠟燭。這是什麽妖法!夫妻兩個嚇得魂飛魄散,顫聲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公子,饒命,求公子饒命啊!”


    蔣銀蟾坐在床上,雙臂抱胸,想了一會,決定不殺他們,叫醒其他房裏的客人,做個見證,明日報官。這家客店統共四間客房,兩間空著,還有一間住的是個少年,穿著素綢寢衣,已經被蒙汗藥麻翻了。


    蔣銀蟾掐人中,潑冷水,總算把他弄醒,道:“公子,這是家黑店,你受了蒙汗藥。”


    少年呆了半晌,回過神來,抹了把臉上的水,起身作揖道:“多謝兄台搭救,敢問高姓大名?”


    “我叫薑英,你叫什麽?”


    “在下姓尹,名瑤光。”說了幾句客套話,尹瑤光虛心請教:“薑兄如何知道這是家黑店?”


    “我看店主人賊眉鼠眼的,便留了個心眼,沒吃店裏的東西,剛才他們果然潛入我房中,被我製住了。”


    尹瑤光到她房中,看見店主人夫婦,連聲道:“佩服,佩服!”又後怕道:“我竟一點沒看出來他們是殺人的劊子手,要是他們先到我房中,我便成為刀下之鬼了。”


    蔣銀蟾道:“可見尹兄命不該絕,吉人自有天相。”


    尹瑤光笑道:“我不過是運氣好,碰上了薑兄,薑兄年紀輕輕,眼光如此厲害,想必常在江湖上行走。”


    蔣銀蟾道:“尹兄過獎,我運氣不好,住過幾次黑店,便有經驗了。明日報官,請尹兄做個見證。”


    尹瑤光說好,回房換了衣服,躺到天亮,也沒大睡著。蔣銀蟾倒是睡得香,清晨起來,出門見尹瑤光冠帶整齊,穿著一領銀絲紗團領黃衫,又是另一副形容,不由多看了兩眼。


    吃過早飯,兩人押著店主夫婦見官。不想尹瑤光是個舉人,縣令態度客氣,問了大致經過,一句廢話也沒有,便將店主夫婦收監,賞他們二十兩銀子。


    蔣銀蟾笑道:“尹舉人,這銀子我們一人一半。”


    尹瑤光搖手道:“都是薑兄的功勞,我不能收。”


    他再三推辭,蔣銀蟾想他也不缺錢,便收了銀子。兩人走回客店,尹瑤光問她欲往何處,她說去金州。


    尹瑤光喜道:“我要去夔州,正好同路,我們一道走,不至寂寞,再撞著歹人我也不怕了。”


    蔣銀蟾覷著他白裏透紅的俊臉,心想路上有個美人作伴也好。兩人騎馬上了大路,尹瑤光的馬上掛著短劍長弓,箭囊中有二十幾枝箭。看他射箭,箭法倒也不差,隻是說話做事有些讀書人的呆氣。


    同行數日,到了離夔州府不遠的一個市鎮上,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兩人走進一家客店,卻見大堂裏坐滿了人,高矮老少,模樣一瞧便知道都是江湖中人。


    蔣銀蟾壓低了鬥笠,與尹瑤光坐在角落裏,打量著這些人,道:“奇怪,這麽多江湖中人,聚在這裏做什麽?”


    尹瑤光道:“薑兄,你不知道麽?他們是去參加屠魔大會。”


    “屠魔大會?”蔣銀蟾蹙起眉頭,道:“莫非是與魔教有關?”


    尹瑤光點了點頭,見夥計忙不過來,去要了一壺熱水,給她倒了一杯,道:“薑兄,你也是江湖中人,怎麽此等盛事,你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蔣銀蟾麵露赧色,道:“我被師父關起來思過一年,上個月才出來。”


    尹瑤光愕然道:“一年?尊師好狠的心。你犯了什麽錯?”


    蔣銀蟾道:“先不說這個,你告訴我,屠魔大會究竟是怎麽回事?”


    尹瑤光道:“去年四月,曲淩波殺害柳玉鏡,做了魔教教主,魔教便不是從前的魔教了。薑兄,你可知在曲淩波奪位之前,北辰教為何被世人稱為魔教?”


    蔣銀蟾很小的時候,柳玉鏡便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她不知道答案,柳玉鏡告訴她:“因為我們比其他門派厲害,我們不必遵守他們的規則,他們害怕,所以稱我們為魔教。”


    蔣銀蟾銘記在心,隨著年歲漸長,越發體會到母親話中的真意。但這麽說,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她道:“因為北辰教作惡多端?”


    “錯!”尹瑤光放下茶盞,認真道:“因為北辰教厲害,蔣教主柳教主都是中原第一高手,他們離經叛道,讓正道畏懼。”


    蔣銀蟾暗暗點頭,好見識,真不愧是舉人!麵上狐疑道:“尹兄,你該不會是魔教中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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