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飯擺在院中,三人坐在青石凳上吃著,燕鴻跨進月洞門,蔣銀蟾忙放下碗箸,三步兩步迎上去問好。燕鴻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細看了一回,眼睛轉向門外,笑道:“瞧瞧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話音剛落,一少年翩然而入,隻見他穿著淡藍色緞圓領,腰係絲絛,臉瘦了一大圈,癡癡地望著蔣銀蟾,兩個眼圈暈紅。


    “長傾!”蔣銀蟾大出意外,道:“你怎麽來了?”


    嶽長傾道:“我……”語聲哽塞,吞咽了一下,方道:“我在京兆府遇見燕長老,向她打聽你的下落,她說要來找你,我便跟著來了。”


    蔣銀蟾握住他的手臂,搖撼了兩下,道:“難為你有這份心。”


    嶽長傾眼中淚光熒熒然,輕聲道:“這一年來,我無時無刻不牽掛妹妹,先前聽說你跟原公子去了妙香,他沒跟你回來麽?”


    蔣銀蟾道:“他有他的事,也許會來,也許不會來,隨他去罷。”


    嶽長傾笑道:“妹妹還是這麽灑脫。”


    蔣銀蟾道:“我教你的功夫,你練得如何?”


    嶽長傾後退幾步,拔出劍,道:“妹妹試試便知道了。”說畢,舞動長劍,皦皦流光卷向蔣銀蟾。


    他的武藝大有進步,蔣銀蟾空手與他過了幾招,道:“不錯,像個樣子了。”翻身躍上屋脊,衣袖一拂,便將他的劍奪到手中。


    嶽長傾站在地下,這一招看得他和龐約,燕鴻都呆了呆,他道:“妹妹,這是什麽功夫?”


    蔣銀蟾道:“聞空禪師教我的寶依功。”說著長劍一揮,無數薔薇花瓣飛起,凝聚成帶,隨著長劍所指飄動。


    花瓣雖是輕小之物,但要控製自如,難之又難,這等造詣已世所罕見。


    柯長老陪她在妙香待過一段日子,故而不以為奇,燕鴻和龐約暗暗歎服,嶽長傾不清楚其中的門道,隻是驚異。


    燕鴻道:“聞空禪師是誰?我仿佛聽誰提起過。”


    花瓣落了一地,蔣銀蟾踩著花瓣,將劍還給嶽長傾,道:“他是原晞的五叔,我的師父。”


    燕鴻道:“噢,妙香的聞空禪師,酈門主那回在絳霄峰說他武功高,模樣俊。怎麽樣,到底俊不俊?”


    蔣銀蟾點頭,道:“跟原晞挺像的。”


    燕鴻眨了眨眼,把身子傾向她,道:“那是原公子俊,還是聞空禪師俊?”


    蔣銀蟾銜著茶盅,回答不出,柯長老道:“大小姐,你說有事商量,什麽事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北鬥錯落長庚明(四)


    “屠魔大會在夔州府舉行,夔州府的謝大尹對本教的現狀很不滿,他想除掉曲淩波,恢複本教的秩序,我想借助官府的力量牽製攻打本教的人,諸位意下如何?”


    柯長老,龐約,燕鴻互相看了看,陷入沉默。蔣銀蟾不以為意地一笑,道:“我知道讓官府插手江湖上的事不好,但曲淩波的手下殺了許多無辜之人,本教已經惹惱了官府,不讓他們插手,他們心裏氣不順,也信不過我們,隻怕以後會有麻煩。”


    嶽長傾湊近她,道:“妹妹說的是!”


    燕鴻翻他一眼,笑道:“一年不見,銀蟾長進多了,但當官的心黑手長,絕非易與之輩,此事容我和柯長老,龐長老慢慢商議,可好?”


    蔣銀蟾點了點頭,屠魔大會定在五月初一,各門派心不齊,攻打絳霄峰的事夠他們盤算一陣,她不急。


    灰撲撲的牆根下,幾條邋遢的野狗在爭半個饅頭,那饅頭在狗嘴間滾來滾去,骨碌碌,掉進了河裏。幾條狗衝著河麵吠個不停,蔣銀蟾坐在臨河的酒樓裏,揀了桌上的兩塊骨頭丟下去。


    嶽長傾提起酒壺,給她斟滿,道:“妹妹這一年受的苦,都要算在曲淩波和曲岩秀頭上。這個曲岩秀,害我和原公子也就罷了,對妹妹也這樣狠毒,真是狼心狗肺,罪不容誅。”


    蔣銀蟾舉杯飲盡,道:“是我過去太天真了,原晞說他藏奸,我還不信,後來發現了,又以為隻是針對你們。我要是早點看清他,我娘或許不會死。”


    嶽長傾忙道:“這怎麽能怪妹妹呢?一起長大的情分,誰也想不到的。”


    蔣銀蟾低下臉,注視著杯底,一起長大,這四個字包含了太多回憶,春花秋月,歡聲笑語,最後兵戎相見,不堪回首。


    嶽長傾瞧著她的臉色,一邊剝蝦,一邊說家裏的趣事:“我二伯五十多歲的人了,愛上行院裏一個二十多歲的姐兒,人家嫌他老,他便去找什麽烏須膏。家裏人都在背後笑他,一把年紀了,還上趕著,也不怕把骨頭架趕散了。”


    蔣銀蟾嘴角泄出一絲笑,道:“男人麽,躺在墳墓裏才老實。”


    嶽長傾將剝好的蝦放在她碗裏,道:“原公子也不老實麽?”


    蔣銀蟾歪著臉想了想,道:“他倒是不好色,但也不老實,他就算進了陰曹地府,還要耍閻王玩。”


    嶽長傾道:“妹妹就喜歡他這樣的。”


    蔣銀蟾眼皮一翻,道:“我才不稀罕他,天下有的是美人。”


    柯長老一早出門,日落時分才回來,龐約和燕鴻到他房中,問道:“教主怎麽說?”


    柯長老絞了手巾拭麵,道:“她覺得大小姐的主意不錯,隻要把握好分寸,不讓官府越俎代庖,於我們有利無害。”


    過了兩日,三人告訴蔣銀蟾,同意她的主張。蔣銀蟾甚是歡喜,又等了半個月,才帶著嶽長傾去夔州找尹瑤光。屠魔大會果然進行得不太順利,七大門派互相算計,小幫會隻想渾水摸魚,直到五月中旬也沒能達成一致。


    這麽多江湖中人聚在夔州府,謝大尹寢食難安,千防萬防,還是出事了。


    “府尊,您可要為小民做主啊!”周員外坐在官帽椅上,老淚縱橫。


    周家積祖開質庫,是夔州府一等一的富豪,周員外隻有一個兒子,今年二十六歲,日前帶著如夫人霍氏去寺院進香,在山門外與一美少年打了個照麵。那美少年是天山派茅掌門之子茅瀚,一見霍氏,神魂散亂。


    霍氏回眸顧盼,麵生紅雲,茅瀚心下領會,悄悄尾隨她至周家,是夜便成好事。


    原來這周公子短小無力,霍氏早就對他不滿,茅瀚習武之人,胯下有本錢,顛鸞倒鳳,曲盡其趣,霍氏隻恨沒有早點遇見他。兩人再度幽會,被周公子撞破,氣急敗壞,抄起桌上的香爐砸向茅瀚。


    茅瀚踢開香爐,披上衣服便跑。周公子死命拽住他,大聲叫嚷。茅瀚提起拳頭,擊碎了他的天靈蓋,一眾家丁趕來,哪裏是茅瀚的對手,死了兩個,傷了七個。


    霍氏畏罪自盡,茅瀚現在下落不明,周員外三天兩頭來衙門喊冤,謝大尹平日沒少收他的好處,嘴軟手軟,一壁耐著性子安撫他,一壁催逼差役捉拿茅瀚。


    天山派的人送了厚禮到衙門,謝大尹板起麵孔,冷聲道:“你們眼裏若還有王法,就把茅瀚綁來見本官,休要做這下流勾當!”


    天山派的人碰了釘子,走出衙門,便往地下啐了一口,道:“裝什麽狗屁青天大老爺,姓周的若是窮鬼,我看你還管不管!”


    蔣銀蟾和嶽長傾到了夔州府,在客店住下,寫個帖子,叫夥計送去尹家。尹瑤光接了帖子,摩挲著蔣銀蟾三個字,微微笑了。次日中午來赴約,見蔣銀蟾還是男裝,尹瑤光有點失望。


    蔣銀蟾笑著拱手道:“尹兄,別來無恙。”


    尹瑤光深深一揖,道:“久仰蔣大小姐芳名,今日再睹玉容,瑤光何其有幸!”


    蔣銀蟾指了指身邊的嶽長傾,道:“這位是西京嶽家的九公子,我的朋友。”


    禮畢,三人進屋坐下,打開壁板說亮話,蔣銀蟾道:“師門不幸,出了曲淩波這樣的敗類,讓先人蒙羞,外人見笑。我與幾位長老欲清理門戶,又怕其他門派乘機進攻,官府若能牽製他們,必有重謝。”


    尹瑤光聽了幾句,便知道她不想官府越俎代庖,謝大尹的胃口,他是很清楚的,給蔣銀蟾透了個底。蔣銀蟾皺了皺眉頭,沒說什麽。坐了一會,尹瑤光告辭而去,蔣銀蟾和嶽長傾送他出了大門。


    嶽長傾笑道:“這謝大人也太貪了,舊年我爹請工部的曾侍郎幫忙,也就這個數。”


    蔣銀蟾道:“未必是謝大人的意思,還須與謝大人麵談,才做得準。”


    雖然尹瑤光不像兩頭弄虛,從中獲利的小人,但他的一麵之詞畢竟不可信。


    嶽長傾道:“當官的好麵子,錢的事不能說得太露骨。”


    蔣銀蟾點頭道:“我明白。”


    走回房中,卻見桌上多了一封信,沒有署名。她拆開,上麵寫著工工整整的一行小楷:茅瀚在丹桂巷杜家。


    茅瀚?不是官府通緝的殺人犯麽?寫信的人是誰?為什麽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蔣銀蟾滿腹疑惑,嶽長傾看了,也覺得奇怪。


    蔣銀蟾咬著手指頭,忽然眼前一亮,道:“茅瀚不就是絕好的見麵禮麽?”


    嶽長傾道:“對啊!看來寫信的人知道妹妹要見謝大人,想幫你。”


    蔣銀蟾將信翻來覆去的細看,官府都找不到的人,誰有這個手段?多半是三位長老的朋友。


    杜家是做皮肉生意的,茅瀚在這裏躲了幾日,杜家母女把他當財神爺供著。夜裏摟著杜女,睡得正香,房門被人踹開,茅瀚驚醒,抽出枕畔的劍刺向來人。杜女裹緊被子,縮到床角,不敢出聲。


    蔣銀蟾靠在窗邊,看兩道劍光鬥了一陣,道:“刺他右肋。”


    茅瀚不知房中還有第四個人,聞聲又是一驚,右肋中劍,左掌向上擊嶽長傾肩頭。


    蔣銀蟾又道:“獨鳥背人,攻他後背,北雁春歸,攻他下盤。”


    嶽長傾依言,使出一招獨鳥背人,緊接著一招北雁春歸,茅瀚摔倒在地。他武功比嶽長傾高得多,若不是蔣銀蟾指點,嶽長傾無論如何也打不過他。他心裏明白,就地一滾,劍光掃向聲音來處,手腕一痛,長劍飛出。


    蔣銀蟾又一腳將他踢暈,拖到亮處端詳,好個標致模樣,捏著他的下頦,歎息道:“可惜了。”


    嶽長傾背著茅瀚,與她回客店。次日謝大尹收到她的禮,驚喜交集,心想小妮子甚有手段,我要的多了,隻怕她不買賬,弄得生意不成功。


    下午蔣銀蟾登門拜訪,穿著淡綠湖縐對襟衫子,透著穗子花,下拖玉色羅裙,不像魔女,像觀音手中,玉淨瓶裏的柳枝。


    尹瑤光迎上前,她笑問:“我送的禮,大人滿意否?”


    尹瑤光道:“滿意極了。”又告訴她,謝大尹願意打個折扣。


    蔣銀蟾心裏有數,見了謝大尹,行過禮,坐下談了半個多時辰,這件生意總算談成了。走出衙門,感覺比打了十場架還累。


    尹瑤光睇她一眼,笑道:“蔣小姐,我請你吃頓便飯罷。”


    蔣銀蟾客氣兩句,與他向酒樓走去,忽見一白衣人戴著帽子,低頭立在書攤旁,捧著本書看,那身影好生熟悉。她不禁站住腳,將他凝望,須臾疾步上前,高興得心都要飛出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鬥錯落長庚明(五)


    白衣人放下書,扶正帽子,轉身麵對她,那張勉強算得上清秀的臉像一盆冷水,潑在她熱騰騰的心上。她霎時僵住,眼中喜悅的光芒黯淡,無比失望地盯著他。


    尹瑤光跟上來,見她這個樣子,道:“蔣小姐,怎麽了?”


    對麵的白衣人被她看得窘迫,低頭縮肩,拿眼角偷瞟她,一股小家子氣,哪有半分他的風度?隻是身材側臉輪廓有些相似,又沾了這一身白衣和書的光。


    蔣銀蟾笑了,笑自己眼神不好,道:“沒什麽,認錯人了。”


    尹瑤光瞅了白衣人一眼,心想:她把他當成誰了呢?是不是妙香的原世子?那位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對一個女孩子的好奇,總顯得冒昧,隻能放在心裏,嘴上說的都是不相幹的話。


    “蔣小姐,做官的沒有幾個不為錢的,恩師胃口雖然大了些,政務上絲毫不馬虎,他是真心想為百姓做些事的,沒有錢,怎麽做事呢?隻好問你們這些大戶要,請你體諒。”


    蔣銀蟾用箸卷著麵條,聞言遲緩地笑了一下,道:“如此說來,謝大人還是個劫富濟貧的好官了。”


    尹瑤光聽出她話中的譏諷之意,從容道:“他是個有抱負的貪官。”


    蔣銀蟾哈哈笑了,眼波流轉,道:“尹兄,你真有意思,不像好人,也不像壞人。”想了想,道:“你是個灰色的人,將來一定能做大官。”


    尹瑤光拱手道:“承小姐吉言。”


    出了酒樓,兩人分別,客店就在咫尺,蔣銀蟾不想回去,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錯把白衣人看成他的失望還盤桓在心頭,揮之不去。怎麽會這樣?他不來就不來,有什麽要緊的?狐狸精,醋壇子,最好永遠不來,姑奶奶且自逍遙。


    蔣銀蟾坐在河邊,抓起一把石子,一顆一顆投向河裏。兩個閑漢走過來,見她孤身一人,便起了歹念,笑嘻嘻道:“小娘子,你在這裏做什麽?”


    蔣銀蟾冷冷地瞟了他們一眼,吐出一個字:“滾。”


    兩人還不知死活,道:“小娘子好大的脾氣,是不是跟情郎吵架了?還是約好了私奔,情郎沒來?”說著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伸手來拉她,道:“別難過,哥哥們疼你。”


    蔣銀蟾一肚子不痛快,聽了這話,嘭地一下點著了,拳打腳踢,兩人倒地呻吟。


    蔣銀蟾拔出匕首,想割兩人的舌頭,又改了主意,丟下匕首,道:“你們誰先割了對方的舌頭,我便放誰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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