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肉朋友的交情,在性命麵前算什麽?一人拿起匕首,便朝另一人刺去。蔣銀蟾看他們狗咬狗,拍手格格笑。


    “阿彌陀佛,老衲道是哪位姑娘行事如此狠毒,原來是蔣大小姐。”


    大樹後走出兩個人,一僧一道,僧人是少林寺的晦豐禪師,蔣銀蟾在嵩山接過他一掌,道人五十多歲年紀,麵黑如炭,額頭皺紋很深,穿著青絹道袍,背負長劍,手持拂塵。蔣銀蟾看見他們,收斂了笑容。


    “我狠毒?老和尚怎麽不說他們無恥淫蕩?”


    晦豐道:“他們不會武功,連你一片衣角都碰不到,你何必為難他們?”


    兩個閑漢見有人幫自己說話,忙不迭道:“是啊,是啊,我們不過跟姑娘說了幾句玩笑話,姑娘打也打了,放我們走罷。”


    “我若不會武功,就不是說幾句玩笑話這麽簡單了。”蔣銀蟾抬手指著晦豐,道:“正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人的包庇縱容,狗畜生才無窮盡。”


    道人皺起眉頭,不耐煩道:“禪師,別跟她廢話了,咱們抓她回去,每人砍她一刀,歃血為盟,誰也不能再推三阻四。”


    晦豐閉目念了聲佛,點了點頭。禪杖拂塵同時攻向蔣銀蟾,道人內力灌注拂塵,拂子根根筆直,如同鋼針。蔣銀蟾左一帶,右一引,拂塵纏住了禪杖,她揮劍斜掠兩人麵門,劍氣逼得兩人長須飛揚,齊向後躍。


    道人伏低身子,橫掃她下盤。晦豐縱身而起,禪杖向她頭頂砸落。蔣銀蟾長劍圈轉,護住下盤,左手一招,一股勁力彈開禪杖,不偏不倚,砸在了正欲逃走的閑漢頭上。


    那閑漢頭顱碎裂,氣絕倒地,晦豐愕然,隻聽蔣銀蟾笑道:“好狠毒的禪師,人家不過說了幾句玩笑話,你何必下殺手?”


    晦豐火冒三丈,揮舞禪杖,與她鬥了上百招,隻見她遊刃有餘,暗暗心驚:這妖女武功進展簡直神速!


    蔣銀蟾以一敵二,久戰不利,使出一招撥雪尋春,翻身落在寬闊的河麵上,足尖輕輕一點,便到了對岸。道人和晦豐展開輕身功夫追趕,此時夕陽西頹,水光滉漾不定,半空中有一線銀光,若隱若現,極難發現。


    晦豐眼尖,身子陡然拔高丈餘,道:“懸圃小心!”


    懸圃道人收勢不及,身子穿過銀線,連肉帶骨斷成兩截,掉入河中。血花在夕陽中迸放,紅彤彤的一片。晦豐落在岸上,驚出一身冷汗,定睛細看,對岸歪斜的樹幹上坐著一名彩衣老者,塗滿油彩的臉上含著笑。


    “和尚打不過蔣教主,便欺負他閨女,好厚的臉皮。”


    “牽絲郎!”晦豐握緊禪杖,想起一些屈辱的往事,大喝一聲,向他撲過去。


    蔣銀蟾已經走遠,老者無意與他動手,繞著樹幹轉了半個圈子,道:“和尚,我們絳霄峰上見。”水袖一甩,身如利箭,貼著水麵飛了出去。


    晦豐追到天黑,不見了他,悻悻地回去,告訴眾人懸圃道人被魔教妖人殺了。懸圃道人是與會眾人中的佼佼者,出師未捷身先死,眾人既害怕又不甘,終於定在七月初一攻打絳霄峰。


    蔣銀蟾和謝大尹得到消息,又謀劃了幾日,謝大尹寫了一封信,用官印鈐封,道:“鳳翔府的冷大尹是我同年,你把這封信交給他,他自會派兵幫你。”


    蔣銀蟾道:“冷大尹叫什麽名字?我好避諱。”


    謝大尹道:“他單名一個徹字。”


    冷徹?蔣銀蟾想了想,道:“他是不是做過涇州首縣的縣令?”


    謝大尹道:“不錯,去年白定軍偷襲涇州,他率領百姓奮力抗擊,立下軍功,升任鳳翔府的長官。”


    蔣銀蟾心中感慨,當初帶著原晞去涇州剿匪,留下那一萬多兩銀子,冷徹不肯收,原晞說白定軍頻繁來犯,大人有了這筆錢,便可以訓練民兵雲雲,他才收下了,沒想到他真用在正途上了。


    冷徹是個好官,有誌向,有原則,不好用錢收買,比貪官麻煩。過去那點交情,冷徹未必記在心上,要是他不肯幫自己,怎麽辦呢?


    蔣銀蟾很怕與官員打交道,尤其是文官,她深知自己在心術上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熱衷的琴棋書畫,詩酒茶花,隻有酒是她了解的,說多了怕出錯,鬧笑話,不說又不行,總不能上來就談正事。本來這些事都可以交給原晞,現在……唉,他大概是不會來了。


    冷大尹坐在後堂批改卷宗,差役走進來,遞上一封拜帖,道:“府尊,有位原公子求見。”


    冷大尹掃了眼拜帖,便想起這位原公子的樣貌,雖然已有兩年未見,但他實在是個過目難忘的青年才俊。寒暄見禮畢,冷大尹讓原晞坐,叫人上茶。


    原晞道:“大人嚐嚐我從妙香帶來的茶葉罷。”


    冷大尹嗜茶成癖,原晞帶來的茶是上貢的精品,他嚐了讚不絕口,道:“這樣的好茶,本官也隻有跟著世子沾光,才吃得上。”


    原晞笑著擺手道:“妙香小國寡民,什麽世子不世子,徒有虛名罷了。以大人的才德,位列公卿是遲早的事,到那時再好的茶也有的吃。”


    冷大尹笑容滿麵,道:“蔣小姐如今怎麽樣?”


    原晞道:“她在別處料理一些瑣事,讓我先來造訪大人。柳教主的事,大人想必聽說了,銀蟾這一年來真正是不容易。”


    冷大尹歎息,道:“可惜了柳教主,那樣一個巾幗奇才,比曲淩波強多了。蔣小姐落難,你還陪在她身邊,這很好,大丈夫當如是也。”


    原晞聽他口氣很對,有了幾分把握,也不急著請他幫忙,先送了他一斤茶葉,一幅字畫。冷大尹喜歡的什麽似的,留他吃了晚飯,又留他住下。相處了兩日,原晞慢慢地說到現有一夥北辰教的人在鳳翔府,請他下令捉拿。


    這夥人多是犯過案的,冷大尹怕北辰教的高手報複,有些躊躇。原晞保證他的安全,他知道原晞的親隨都是高手,便答應了。


    蔣銀蟾正為了見冷大尹的事發愁,尹瑤光道:“蔣小姐,恩師讓我跟你們一道去鳳翔府。”


    蔣銀蟾轉憂為喜,同他,嶽長傾先到金州,與柯長老,龐約,燕鴻會合,一行人前往鳳翔府。路上又多了蔡堂主等人,都是柳玉鏡的親信。


    蔡堂主道:“聽說官府抓了曲淩波提拔的堂主樊甘草,要他拿五十萬兩銀子贖人呢。”


    柯長老笑道:“抓得好!別說五十萬兩,他現在二十萬兩都拿不出來,救不回樊甘草,他那幫手下可要寒心了。”


    到了鳳翔府,眾人在客店安下,次日一早,蔣銀蟾和尹瑤光去拜會冷大尹。府衙對麵有一座茶樓,青瓦撲頂,雕花檻窗,熏風吹拂窗外的馬纓樹,羽狀的綠葉抖動,粉紅色的花朵燦若雲霞,散發著馨香。


    窗內坐著一人,頭戴皂紗巾,身穿白羅圓領,風神秀雅。蔣銀蟾一見之下,恍然如夢。


    真的是他麽?她生怕再失望,按捺著歡踴的心,一步步走近,目光相觸,方才確信無疑。仿佛意外的勝利會師,她興奮地撲上去,把手伸進窗,抓住他道:“你怎麽在這裏?”


    原晞微微笑了,斜眼看清與她同行的少年,笑意又凝固了,道:“他是誰?”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北鬥錯落長庚明(六)


    蔣銀蟾回頭看了看尹瑤光,介紹他和原晞認識,道:“尹舉人是夔州府謝大尹的門生,我們在梓州認識的。尹兄,這位是妙香廣平王世子原晞。”


    兩人拱手見禮,打量著對方,尹瑤光道:“世子是知道蔣小姐會來,在等她麽?”


    原晞道:“我哪裏知道她會來呢,碰巧罷了。”


    蔣銀蟾和尹瑤光都不信,原晞道:“你們是來見冷大尹?”


    蔣銀蟾點頭,道:“你見過了?”


    原晞道:“這幾日我就住在府衙,冷大尹很關心你。”


    蔣銀蟾心知他是為了自己籠絡冷大尹,通關節,越發歡喜,問他廣平王怎麽樣,原明非怎麽樣,路上走了多久,順不順利。原晞一一作答,又聽她說了和謝大尹聯手的事,也表讚同。


    蔣銀蟾道:“若不是遇到尹兄,我想請謝大人幫忙,還沒有門路呢。”


    尹瑤光道:“蔣小姐本領高,朋友多,就算沒有我這條門路,也能成事的。”


    原晞道:“話雖如此,還是要多謝尹舉人。”


    尹瑤光道:“不敢,不敢。”


    三人進了府衙,見過冷大尹,蔣銀蟾拿出謝大尹的信,說明來意。冷大尹已經被原晞說動,又看了謝大尹的信,隻提了一個要求:“蔣小姐,你若坐上大位,可不能像曲淩波一樣,縱容手下,窩藏罪犯。”


    蔣銀蟾道:“大人放心,我一定好好整頓,絕不姑息。”


    談了一會,冷大尹有案子要審,蔣銀蟾和尹瑤光便到原晞房中吃茶。蟬鳴高一陣,低一陣,蔣銀蟾搖著扇子,聽他們講學問,倒也不覺得無聊。


    尹瑤光見她人在光影裏,睇著原晞,眼波綿邈含情,便止住話頭,站起身道:“蔣小姐和世子想必有些體己話說,我先回客店了。”


    原晞拿出一管象牙狼毫筆,一個白玉筆架送給他。尹瑤光推辭不過,隻收下了筆,道謝而去。原晞複又坐下,翻開一本書來看,也不理蔣銀蟾。蔣銀蟾暗忖道:必是我不辭而別,他耿耿於懷,我雖然沒錯,但難得他以情義為重,哄哄他又何妨?


    她這時實在高興,走到他身邊,舉起扇子擋住陽光,道:“小心傷了眼睛。”


    湖色紗繡扇麵投下一片碧瑩瑩的影,原晞神情冷淡,蔣銀蟾對著他的耳朵吹氣,他側頭躲開,她無辜地眨著眼,道:“這是怎麽了?”


    原晞道:“怎麽了?你看見我身邊有美女,你會高興嗎?”


    原來是為了尹瑤光,蔣銀蟾噗嗤一聲笑了,道:“我跟尹公子隻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你也太小心眼了。”


    原晞道:“我還不知道你?若不是看他模樣俊俏,你會跟他做朋友?”


    蔣銀蟾啞口無言,低頭翻著他的衣袖,半晌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路上遇見美人,難免多看兩眼,多說幾句,便成了朋友。我又沒有別的心思,你何必生氣?”


    原晞道:“現在沒有,我若遲來兩個月,說不定是什麽光景呢。”


    下人端了一盤黃澄澄的冰湃李子來,蔣銀蟾拈起一顆,遞到他嘴邊,道:“好啦,想我遊曆大江南北,結識美人無數,最疼的終究是你,你應該高興才對。”


    什麽歪理!原晞吃著李子,氣笑了,見她腦袋湊近,左掌拍向她肩頭。蔣銀蟾手指在他曲池穴上一戳,他手臂酸軟,被她摁在炕上,挺起膝蓋撞她風市穴。蔣銀蟾縱身騎上去,將他製住。


    原晞擰眉道:“下去!”


    蔣銀蟾不聽,見他眼中似有怒火,心癢癢的,親吻他的臉頰,伸出舌頭,舔舐他清涼酸甜的嘴唇。原晞唇角微動,閉上了眼,任她作為。天本來就熱,兩人黏在一起,熱意更盛,不多時便膩出一身汗。


    蔣銀蟾鬆開手,原晞坐起身,整理著被她弄亂的衣襟,道:“不要臉。”


    蔣銀蟾鼻管裏哼了聲,道:“也不知是誰,大白天拉著我在花園裏做那事。”


    原晞漲紅了臉,向窗外望一望,道:“你小點聲,讓別人聽見對你有什麽好處?”


    蔣銀蟾眼皮一翻,走至鏡台,把鬆了的鬢發抿上去,道:“長傾也來了,你見是不見?”


    原晞搖著她的扇子,道:“早知道你左擁右抱,我就不來了。”


    蔣銀蟾道:“不來,我正好多收幾個麵首。”


    原晞眼波一橫,道:“那我來了,你還收不收?”


    蔣銀蟾不答,拉著他回客店。嶽長傾在幫龐約算賬,聽說原晞來了,忙放下賬本,與原晞相見。蔣銀蟾命人擺了四桌酒席,眾人按年齒歸坐,飲酒暢談。蔣銀蟾這一桌少年男女,皆生得出色,好似玉樹瓊花圍繞,光豔溢目。


    絳霄峰上,曲岩秀抱著個酒壇,坐在蔣銀蟾往常練功的地方,乜著眼,沉醉在回憶裏。桐月走過來,遠遠地望著他,餘暉灑滿山林,他像金黃藥酒中的昆蟲,精魂已散,剩下軀殼栩栩如生。


    “大公子,醒醒,好幾個堂主等著你呢。”


    曲岩秀被她搖醒,不耐煩道:“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讓他們去找教主。”


    桐月道:“就是教主讓他們來找你的。”


    曲岩秀更加煩躁,踉踉蹌蹌地走回去,堂主們見他一身酒氣,都習以為常。桐月絞了手巾給他擦臉,又泡了一盞濃茶。


    苗堂主道:“大公子,官府從來不動我們的人,這次怎麽把樊堂主他們抓了?”


    曲岩秀靠在椅背上,沒精打采道:“還能為什麽?他們做的那些事太過分了,官府再不動手,威信何存?”


    “恐怕沒這麽簡單,有消息說大小姐在夔州府與官府的人有來往。”


    曲岩秀眼睛一亮,端起身子道:“她回中原了?什麽時候的事?”


    “五月中旬,大公子,你說大小姐會不會聯合官府的人對付我們?七大門派已經商定七月初一攻打本峰,再加上官府的人,當真棘手。”


    曲岩秀目光閃爍,沉默半晌,又往椅背上一靠,露出倦淡的神色,道:“我早就勸你們別胡來,你們不聽,現在惹出禍了,叫我怎麽樣呢?”


    幾位堂主互相望了一眼,一起倒苦水:“大公子,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弟兄們手頭寬裕慣了,滿以為教主上任,油水更多,沒想到教主事事節儉,弟兄們含怨,我們再不放手,讓他們去弄錢,要出事的呀。”


    曲岩秀冷笑道:“當我不知道?你們的腰包可比過去更鼓了,舍不得往外掏罷了。要我去打點官府,我沒有錢,你們想法子罷。想不出來,以後你們出了事,也別指望我。”


    “這……”幾位堂主躊躇一陣,忍痛道:“既如此,我們每人出三萬兩,再多是真拿不出來了。”


    曲岩秀的眼睛在他們臉上轉了一圈,把茶碗向地下盡命的一摔,豁啷一聲,茶碗摔得粉碎,厲聲道:“都滾出去!”


    幾位堂主退出來,往裏麵翻白眼,嘀咕道:“忘恩負義的小子,若不是我們同力扶持,教主的位子怎麽坐得穩?”


    曲岩秀臉色鐵青,桐月蹲在地下收拾,抬頭看他一眼,道:“大公子,別跟他們置氣,氣壞了身子不是玩的。”頓了頓,又道:“教主也是的,自己不願得罪人,事情都推給你,哪有這樣當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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