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岩秀以手撐頭,斜下眼,覷著她的頭頂,道:“放著罷,陪我說說話。”


    桐月一愣,站起身,兩隻手在汗巾上擦著,聽他緩緩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柳教主剛死,庫房裏便少了三百多萬兩銀子。”


    桐月大驚,道:“難怪這一年來,拆東牆,補西牆的,這麽多錢去哪兒了?”


    曲岩秀道:“我也不知道,義父大約知道,但他不肯說。”


    桐月道:“會不會被龐長老他們挪走了?”


    曲岩秀也有此懷疑,道:“若真是這樣,他們動作也太快了,倒像是早有防備。但沒有柳教主的許可,他們動不了這麽多錢,若是柳教主早有防備,又豈能讓義父得手?我越想越覺得古怪,甚至懷疑柳教主還活著,可她若活著,又豈能讓蟾妹流落在外?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桐月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晚上鋪好床,問他明日想吃什麽。曲岩秀說明日要去鳳翔府,不用準備。桐月便掩上門,出去了。


    官府對北辰教的不滿已非錢能彌補,曲岩秀很清楚這一點,因此根本不打算給錢。次日一早,他和廖長老帶著六名好手去鳳翔府劫獄。行至馬頭坡,烏雲裏亮光一閃,轟隆隆雷聲滾過,雨點鞭子似的抽下來。


    山坡上有一座千佛寺,琉璃碧瓦,八字紅牆,隱隱見蒼鬆偃蓋。眾人將馬係在樹上,走到牆根下避雨。寺裏種了許多荷花,雨霧飄香,蛙聲滿坡。


    隻聽牆裏一個少女聲音道:“這一池荷花開得真好。”落在曲岩秀耳中,渾似驚雷。


    是她麽?他難以置信,心狂跳不已,又聽一少年道:“風含翠篠娟娟淨,雨裛紅蕖冉冉香。你看那片荷葉下的蟾蜍像不像你?”


    少女罵道:“放屁!像你還差不多,你們都是小毒物。”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刺到鴛鴦欲斷魂(一)


    夢中人忽然隻有一牆之隔,與她的心上人聽雨賞花,調風弄月,這滋味著實難受。曲岩秀望著一條條雨線,仿佛一根根鋼針,刺得人肝腸寸斷。


    不知原晞說了什麽,抑或做了什麽,她吃吃笑了出來,也許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單是原晞這個人便讓她歡喜。不像他,隻會招她憎恨。


    廖長老等人都沒聽出她的聲音,等雨勢小了些,道:“大公子,走罷。”


    曲岩秀舍不得走,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幸虧有這一場雨,這一堵牆,他才得以安安靜靜地在她咫尺之間,聆聽她的聲音,哪怕肝腸寸斷,也值得。


    眾人奇怪地看著他,也不好催促。


    俄而雨歇雲收,天空放晴,荷花映射著水光,愈發嬌豔。蔣銀蟾和原晞又賞玩一番,走出大門,曲岩秀等人已奔出兩三裏。


    樊甘草關在死囚牢裏,原晞對押牢禁子們不放心,這些人連吏都算不上,隻因在官府當差,便眼高手低,不大瞧得起江湖中人。真正的高手有多大力量,他們一無所知。他派了淩睿等四名親隨暗中盯著樊甘草,是夜,淩睿來報,有人劫獄。


    不巧原晞正在沐浴,蔣銀蟾便先趕了過去。牢門口眾獄卒打著火把,亂成了一鍋粥,樊甘草去了枷鎖,手持鋼刀,火光照著他滿是血汙的臉,凶神一般,跟著幾個黑衣蒙麵人橫衝直撞。


    公人中隻有兩個節級身手不錯,同原晞的親隨與樊甘草等人打鬥,其餘的人見了他們手起刀落的狠勁,沒逃跑就算很好了。洪節級被樊甘草一腳踹倒,刀尖向著胸口戳下,一道冷森森的劍光激射而至,樊甘草回刀格擋,隻聽當的一聲,半邊身子都麻了。


    蔣銀蟾連攻數招,樊甘草不住後退,一個蒙麵人提著根九節鞭,搶來相救。蔣銀蟾對上他的眼睛,便知道是誰,也不點破,道:“樊甘草濫殺無辜,敗壞教規,爾等助紂為虐,統通該死。”


    銀鞭飛轉,抽在劍鋒上,兩人錯身而過的一瞬間,蔣銀蟾揮掌打出,曲岩秀反手與她對了一掌,不想她掌力如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曲岩秀卸力於石獅子上,六七百斤重的石獅子斜飛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裂。


    公人們心想:這是何等神力,若打在我們身上,豈不是一灘肉泥!


    冷大尹和原晞等人趕到,撞見這一幕,冷大尹也心驚肉跳,旁邊的吏員麵如土色,道:“我的娘哎,這功夫是怎麽練的?”


    原晞吩咐賁晉等人:“你們保護冷大人。”


    四人齊聲答應,將冷大尹圍在中間,冷大尹安心不少,見原晞拔出鐸鞘,砍向蔣銀蟾身後的一個黑衣人,道:“世子小心!”


    那黑衣人正欲攻蔣銀蟾下盤,晃了一晃,翻騰而起,躲過了原晞這一擊,雙腳連環踢他麵門。原晞側頭避開,一拳打在他足踝上。廖長老被這股拳勁震得左足酸軟,淩空回旋,右足在牆頭上一點,呼呼呼三刀向原晞頭頂劈下。


    他是曲淩波上任後提拔的高手,刀法精湛,原晞時而施展桓因拳,時而施展拾翠刀法,招式變幻百出,迥異於中原武功,眾人看得目眩神馳。


    吏員道:“想不到世子金尊玉貴,武功竟這般厲害!”


    賁晉道:“我們妙香尚武,如今的皇上,也就是世子的五叔,那才叫厲害呢!蔣小姐就是他的徒弟。”


    蔣銀蟾與曲岩秀已拆了上百招,洪節級想上前幫她,卻被兩人周身鼓蕩的勁風帶得東倒西歪。蔣銀蟾一腳踢在他屁股上,他才掙脫出來,心知自己與一流高手相差太遠,他們之間的比拚不是自己能插手的。


    九節鞭鎖住長劍,曲岩秀右腿橫掃,踢了個空,不禁道:“蟾妹,你大有進益!”


    蔣銀蟾左手勾住他的手腕斜帶,右手抽出長劍,橫戳直刺,道:“你還是老樣子。”


    曲岩秀揮鞭自守,道:“有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柳教主或許還活著。”


    蔣銀蟾呆住,道:“你說什麽?”


    曲岩秀近前一步,重複道:“柳教主或許還活著。”


    蔣銀蟾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道:“你有什麽線索?”


    曲岩秀道:“跟我走,我便告訴你。”


    蔣銀蟾看他片刻,唰的一劍刺出,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


    曲岩秀左臂負傷,她的劍終是飲了他的血,他反倒痛快,好像劃破癰疽,膿血流了出來。樊甘草砍翻劉節級,向外逃竄,蔣銀蟾一瞥之下,揮袖卷起牆角的碎石塊,將他砸倒。


    樊甘草吐出一口黑血,就不動了。曲岩秀等人見他死了,也無可奈何。廖長老內息不暢,心知不妙,打手勢示意眾人撤退,曲岩秀揮鞭斷後,頃刻都消失在夜色中。


    眾公人驚魂甫定,冷大尹疾言厲色道:“猖狂賊子,若不將其繩之以法,本府顏麵何存?”


    原晞道:“大人放心,隻要蔣大小姐繼位,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


    冷大尹見識了北辰教高手的厲害,益發覺得要穩定北辰教,助蔣銀蟾繼位是代價最小的辦法,聽了這話,把頭點了兩點,語氣緩和道:“蔣小姐神勇,足當大任。”


    蔣銀蟾謙虛幾句,回到房中,原晞道:“曲岩秀方才與你說什麽?”


    蔣銀蟾道:“你怎麽知道是他?”


    原晞冷笑道:“你每一招都避開他的要害,他也舍不得傷你,還能是誰呢?”


    蔣銀蟾嘿然,原晞擦了把臉,便去床上躺著。她走過來,坐在床沿上,仰頭望著彎彎的銀鉤,道:“他說我娘或許還活著,我問他有什麽線索,他要我跟他走。真真好笑,我娘若還活著,我怎麽一點消息也不知道?他分明是在騙我。”


    原晞抿了抿唇,睜開眼,睇著她悵惘的麵容,道:“其實我也懷疑柳教主還活著,但沒有確鑿的證據,不好對你說。”


    蔣銀蟾提起精神,道:“你為什麽懷疑?”


    原晞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雖然你是蔣教主和柳教主的獨女,且武功高強,但你年紀太小了,江湖上最看重輩分資曆,柯長老,龐長老,燕長老,蔡堂主……這麽多比你輩分高,資曆深的人來幫你,你不覺得奇怪麽?”


    蔣銀蟾是有點受寵若驚,道:“你的意思是他們都知道我娘還活著,所以才來幫我?”


    原晞道:“這是最合理的解釋,當然,也有可能他們都是不忘舊恩護幼主的人物,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蔣銀蟾蹙眉,意下沉吟道:世態炎涼,不忘舊恩的人哪有這麽多?口中道:“倘若他們都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出於柳教主的授意。”原晞眼中閃出異樣的神采,坐起身,雙手按在膝上,臉色興奮道:“還記得我們告訴你娘,教中有人勾結七魄樓,你娘說她心裏清楚,讓我們別管了。彼時奸細在暗她在明,難免被動,她若詐死,就掉過來了。這場戲要做得真,就不能告訴你。別人見你流落在外,受苦受難,自然信以為真,不必再偽裝,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蔣銀蟾先是欣喜,想一想又不對,瞪著他道:“你當我娘是你,她才不會騙我,利用我!”


    原晞悻悻道:“我幾時利用過你?我推測的這種情況也不叫利用,隻是一種策略。尋常婦人大抵是不忍心這麽對孩子,但你娘不一樣,她既是母親,也是霸主。”


    英雄的本色是無情,這個道理蔣銀蟾很早便懂得,低頭半晌,歎了口氣,道:“若真像你說的這樣,便好了。”


    原晞又躺下去,道:“我也盼望是真的,好當麵給她老人家磕頭敬茶。”


    磕過頭,敬過茶,可不就是女婿了?蔣銀蟾不作聲,像是默許,原晞暗暗歡喜,有了夫妻名分,這許多工夫便不算白費,至於以後怎麽樣,且不去想,橫豎有一輩子的光陰盤算呢。


    他把手搭上她的腰,被她推下來,又搭上去,道:“讓位於敵人是很冒險的,你娘若還活著,一定有所防範,曲岩秀或許就是發現了這一點,才會起疑。你也別急,很快便見分曉了。”


    蔣銀蟾站起身,道:“你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怎麽能不急?我去問問柯長老。”


    原晞一把拉住她,道:“他就算知道什麽,也不能告訴你,你何必為難他?萬一他真是感念舊恩,你問他,豈不是寒了他的心?旁人也一樣。”


    蔣銀蟾歪下眼看他,複又坐下,手指在他胸口打轉,道:“你這顆心是怎麽做的?念頭轉得忒快,挖出來我瞧瞧。”


    原晞撳住她的手,笑道:“我也想瞧瞧你的心,如何能裝下那麽多人?”


    蔣銀蟾蹬了鞋子上床,把臉埋在他的頭發裏,忽喜忽憂,很是焦慮。原晞見她睡不著,便翻出避子藥吃了,相與綢繆。弄到五更天,雞打鳴了,兩人擦抹一番,沉沉睡去。


    樊甘草的死對曲岩秀無關痛癢,救他是出於責任,私心裏並不想管,卻讓北辰教眾人惴惴不安。官府抓了樊甘草,蔣銀蟾殺了樊甘草,兩者聯手,顯然是衝著曲淩波來的,自己若幫著曲淩波對付他們,豈不就是與官府作對?事情鬧大了,豈不就成了反賊?


    長老堂主之流猶可,底下的教眾們武功平平,隻想混口飯吃,造反的膽子是萬萬沒有的,說起來都懷念柳教主在位的日子,安穩富足,雖然她老人家不守婦道,愛養麵首,比起造反,也不算什麽大事了。


    這些話傳入曲淩波耳中,他便叫曲岩秀殺幾個人作筏子,曲岩秀一味拖延。做了太多不想做的事,他實在累了,醉夢中總回到楝花村,石梁茅屋,籬落疏疏,蔣銀蟾在院子裏練劍,廚房裏飄出藜黍香。


    若能長醉不複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刺到鴛鴦欲斷魂(二)


    蔣銀蟾,柯長老等人在鳳翔府造出聲勢,陸陸續續有人來投奔,到了六月中旬,蔣銀蟾身邊已有三十多人。這日午後,梅蕊宮的湘菊湘蓮求見,蔣銀蟾拿著帖子,想了一會,忙請她們進來。


    原來梅蕊宮的前任宮主為淫賊皮晟安所害,蔣銀蟾殺了皮晟安,湘菊湘蓮便拜她為宮主。彼時她自身難保,堅辭不受,三女同行數日,在江陵郊外分手。湘菊湘蓮這時找過來,蔣銀蟾大約明白其心意。


    二女行參見之禮,蔣銀蟾忙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湘菊道:“聽說蔣小姐要清理門戶,梅蕊宮眾姐妹忠誠歸附,願效犬馬之勞,還望蔣小姐不要嫌棄我等武功低微。”


    蔣銀蟾道:“坐罷,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


    “三十一人,隻有四位師妹年幼體弱,我便沒帶她們來。”


    蔣銀蟾點了點頭,心想她們不畏強敵,專程趕來幫我,我若拒絕,反倒不美。可以她們的武功,上了絳霄峰凶多吉少。沉吟片刻,笑道:“難為你們有此膽量,我也不能讓你們送死,明日起,我教你們武功。不是我誇口,我教一日,抵得上別人教一年,你們勤加練習,到時候聽我分派。”


    湘菊湘蓮喜出望外,江湖上多少人想學蔣危闌和柳玉鏡的武功而不可得,這真真是天大的福氣,再三謝過,告辭出來,回到下處,告訴眾姐妹,無不歡喜。


    晚上蔣銀蟾與原晞,嶽長傾,尹瑤光同桌吃飯,說了此事,三人都覺得有趣,次日跟著她來到梅蕊宮眾女的住處。眾女慌忙迎出,見一少女穿著玄色冰紗小袖衫,蜜合羅裙,柳眉淡掃,目露英氣,料想便是蔣銀蟾了。


    再看她身後的三個美少年,心中均道:蔣大小姐當真名不虛傳。


    蔣銀蟾說明原晞,嶽長傾,尹瑤光的身份,道:“他們隻是來看看你們的身手,不必在意。”


    見過禮,蔣銀蟾將眾女分成六組,一組一組試她們的功力。眾女繞著她左旋右轉,穿梭來去,仿佛群蝶起舞,煞是好看。不過半個時辰,蔣銀蟾便摸清她們的深淺,教了三招。有幾個女子乖覺,帶頭改口叫她師父。餘人見她眉歡眼笑,也都跟著改口。


    原晞道:“長傾,你也該叫銀蟾一聲師父。”


    嶽長傾毫不猶豫,道:“師父在上,弟子嶽長傾磕頭!”說著便要跪下。


    蔣銀蟾攔住他,道:“好徒兒,從今往後你就是她們的大師兄了,要處處忍讓,用心照顧師妹們。”


    嶽長傾笑嘻嘻的道:“謹遵師命,明日我送些好料子來,給師妹們裁衣裳穿。”


    眾女道:“多謝大師兄。”鶯聲燕語,笑作一團。


    原晞道:“長傾,以後我便是你的師公了,快叫一聲來聽聽,我也有好處給你。”


    嶽長傾方知他想占自己便宜,翻了個白眼,道:“你想得美。”


    原晞轉頭對蔣銀蟾道:“你徒弟不肯叫我師公。”


    蔣銀蟾瞪他一眼,道:“你安分些,好多著呢!”


    尹瑤光搖著扇子,暗暗慶幸未入魔女觳中,不然以她對原晞的偏愛,原晞愛捉弄人的性子,自己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屠魔大會上,眾幫會門派商定共派三千人攻打絳霄峰,其中嵩山少林寺派五百人。這日清晨,眾僧收拾動身,在山門外被公人堵住,說有一樁案子牽扯到寺內的僧人,一個都不許走。


    晦豐疑心是魔教收買了官府,好說歹說,給了一千兩銀子,公人才放他和三百名僧人離開。眾僧趕到絳霄峰附近的一個村子裏,天山派,崆峒派,金霞派的人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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