僥幸保命的百姓不過是十之一二。整個七裏峒中都彌漫著一股悲傷淒涼的氣息,偶爾有幾個孩子呆呆地站在街頭,眼裏也滿是迷茫與恐懼,然後很快就會有大人出來將他們重新拉進屋裏去。


    鬼厲沿著街道向半山的那處祭壇走去,一路上引起了一些苗民的注意,他們眼中有警惕小心之意,但除此之外並沒有更多的動作。大災過後,這裏的人們在氣質上似乎也沒有了當初的銳氣。


    越往裏走,周圍屋舍道路破敗得也越是厲害,戰鬥的痕跡隨處可見,隱約能看出當浩劫來臨時,眾多戰士為了保衛聖地,在這裏和凶惡恐怖的獸妖作殊死的戰鬥。


    甚至空氣之中,仿佛還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道。


    在山腳之下,兩個年輕的士兵攔住了他。鬼厲向他們看了一眼,見這兩人手持長矛,身披鎧甲,卻隻是十五六歲的少年。就連身上的鎧甲看起來都要比他們的身材更寬大一些。


    “咕嚕幾幾呼?”一個人用金語問道。


    鬼厲聽不懂,但多少猜到他會問什麽,便也不說話,隻是抬頭向半山腰間示意看去。他沒有用手指,是因為他還記得,金族人視這種行為為大不敬的舉動。


    兩個少年對望了一眼,然後搖了搖頭,都沒有讓開身子。


    鬼厲沉默地看著他們二人,不知為何,兩個少年都向後退了兩步,臉上緊張起來,緊緊抓著手中長矛。在鬼厲肩頭的小灰探出頭來,對他們甩了甩手中的“棍子”,“吱吱”叫了兩聲。


    這時山上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有一個人從山腰上快步跑了下來,先是用金族語對那兩個少年說了幾句,那兩個少年連連點頭,站到了一旁,隨後,這個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祭司模樣的人,用有些蹩腳的中土語言對鬼厲道:


    “你……好,大……大……巫師請你上去。”


    鬼厲吃了一驚,皺眉道:“大巫師?”


    那人連連點頭,鬼厲略一沉吟,便跟著那人走上了山坡。


    那個山洞依然還在原處,但洞口的建築和石台,卻都已經麵目全非,亂石碎裂滾得滿地都是。


    一路走進了那個昏暗的山洞,再次來到了山洞深處那供奉著犬神的屋子。巨大的火堆還在燃燒著,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火堆旁坐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人,不再是枯槁幹瘦的那個老人。


    年輕人站了起來,對鬼厲點了點頭,用流利的中土語道:“我是金族新任的大巫師。”隨後他走到犬神雕像邊,從狗嘴之中拿出了一個木盒,道:“我們金族人有個習俗,曆代大巫師去世之後,都要在犬神神像之下,供奉一年,這便是他老人家的骨灰了。”


    鬼厲默然,向那個木盒看去,整個盒子平實無華,並不見有絲毫修飾,連所用木料,也是南疆最常見的樹木,大巫師就像無數金人一樣,安靜地長眠於此。


    鬼厲屈身,深深行禮。


    猴子小灰“吱”的一聲,從他身上跳下,自己跑到一邊去了。


    那個年輕的大巫師按照中土習俗,同樣彎腰還禮。然後珍重地將那平實的木盒托起,再次放入了犬神神像的口中。


    兩個人在火堆旁,席地而坐,火光倒映在他們眼中,在黑暗中十分明亮。


    不等鬼厲問起,這個年輕人已經開口說道:“我是他老人家在世時候的弟子,獸潮過後,這裏老一輩的巫師都死了,就由我繼承了大巫師之位。”


    鬼厲默然點頭,目光不期然又向遠處那個犬神神像望去,道:“大巫師也算是為我而死,每念及此,我都深感不安。”


    那年輕大巫師微微欠身,道:“師父說過,他壽限已到,就算不去中原,也隻有死路一條。閣下不必放在心上,倒是貴派能將師父的骨灰送回,便已經是我們全金族百姓的大幸了。”


    鬼厲歎了口氣。


    年輕的大巫師又道:“不知閣下此次來七裏峒,所為何事?”


    鬼厲想了想,道:“一來是祭奠一下大巫師前輩。第二是想去十萬大山中找那獸神。”


    年輕的大巫師臉色微微一變,顯然對他來說,“獸神”這兩個字仍然是十分可怕而忌諱的字眼。


    沉默片刻後,年輕的大巫師看著鬼厲,道:“你殺得了他?”


    鬼厲道:“我沒有把握。”


    年輕的大巫師思索了一會,道:“我族古老相傳,當初巫女娘娘是在十萬大山深處一個叫作鎮魔古洞的地方,以巫族秘傳的‘八凶玄火法陣’打敗獸妖,鎮封在古洞深處。傳說娘娘自己也化作石像,麵向古洞深處。”


    說著,他又仔細說了幾處據說是通往鎮魔古洞路途上的重要地點,以及傳說中鎮魔古洞周圍的地勢地貌等,鬼厲一一記在心裏,最後向他道謝道:“多謝。”


    年輕的大巫師搖了搖頭,道:“十萬大山裏凶險莫測,幾乎從未有人從那裏活著回來。你自己小心罷。”


    ……


    離開了七裏峒,鬼厲便一路向焚香穀而去。


    焚香穀本身便是通往十萬大山的主要通路,而那個奇異的“八凶玄火法陣”也在焚香穀的玄火壇中,可見焚香穀多半是和上古的巫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除此之外,他也想到了另一個人——小白。


    當日狐岐山外她獨自離開,從此便再無消息。雖然以她的道行法力,用不著替她擔心什麽,但想到小白時也想起了當初在南疆和去中土同行的日子,她的溫柔美麗,也讓鬼厲心中覺得有些溫暖。


    焚香穀地位崇高,是天下正道三大門派之一。獸潮浩劫來臨時它首當其衝,正好在獸妖肆虐的出口,下場可想而知。幸好當時焚香穀穀主雲易嵐“恰好”率領眾弟子趕去中土,與青雲門等正道商議聯手對付獸妖,這才躲過一劫。


    所以如今焚香穀內雖然被毀壞得一塌糊塗,但焚香穀門下弟子卻並未傷筋動骨。


    如今焚香穀眾人榮歸故裏,一掃濁氣,開口言必是我等在中土與獸妖大戰,殺得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正道三大門派齊心協力,最終將獸神擊敗,化解了這場驚世浩劫。


    正道大派威名赫赫,誰能不信?誰敢不信?


    縱有一二風言風語的,不過嫉妒小人而已,又或是魔教妖人中傷,該殺就殺,該打便打,總要叫你知曉南疆這裏,到底是誰稱王。


    鬼厲帶著小灰暗中潛入的時候,還是十分小心警惕的。之前他來到這裏吃過苦頭,後來在青雲山幻月洞府前決戰,還殺了這焚香穀中的二號人物上官策,就連九寒凝冰刺現在都還在猴子手中當木棍耍著呢。


    這要是被焚香穀門人發現了,隻怕是不死不休。


    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此番潛入居然異常順利,幾乎沒遇到任何阻礙。一路上能看到原本清幽秀美的山穀,此刻充滿了難聞的焦臭和腥味;無數焚香穀弟子在穀中搬運著種種腐爛的垃圾和屍骨,其中既有人類的,也有不少動物的屍骸。


    鬼厲暗中觀察,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緣故,雲易嵐可以帶著大部分弟子前往中土,卻不能將山穀中圈養的那些動物也一塊帶走,如此獸潮來臨時,這許多動物自然難以幸免。時日一久,屍身腐朽,更是臭味難當。


    鬼厲觀察一陣後,便徑直向焚香穀重地玄火壇方向去了,當日小白囚禁在此,八凶玄火法陣也是布置於此,若傳說中的說法是真的,獸神那等通天本領都是被八凶玄火法陣所鎮壓,那倒是要來好好看一下了。


    玄火壇是焚香穀重地,在這等忙亂情況下,玄火壇的看守防禦似乎反比上一次鬼厲來的時候更嚴密了幾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白脫逃,外人潛入的緣故。


    隻是鬼厲此時的修行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雖然焚香穀在玄火壇中守衛嚴密,但鬼厲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掠進了雄偉的玄火壇中。


    與他料想的一樣,外麵看守雖然嚴密,但玄火壇之中卻並未有人看守,一眼看去,這裏仿佛還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地麵上仍然還有那古怪的暗紅陣勢,深深刻在地麵。曾經在此吃過苦頭的鬼厲心裏明白,這便是傳說中的八凶玄火法陣了。


    不過當日鬼厲和小白逃脫時引發的岩漿噴發,造成的傷害也依稀可見。周圍牆壁上到處可以看到被岩漿濺上燒得焦黑的地方,石塊崩塌之處更是不計其數,就是地麵上的八凶玄火法陣陣圖,有些地方也可以看出被那股熾烈之火給燒得微微變形了。


    若是尋常之地,在那樣的災難中隻怕早就毀了,但這周圍地界竟然還能大致完好,看來還是這法陣發揮了奇異的效力,這才保存了下來。


    抬頭望去,原本禁錮小白的二層和三層,機關都已經失去了效力,就那般打開著,露出空蕩蕩、陰森森的黑暗洞口。整座雄偉的玄火壇中,在微微火光映照之下,隻有鬼厲一個人的身影,輕輕閃動。


    鬼厲走到八凶玄火法陣跟前,仔細看去,隻見那巨大陣圖裏,所有八個凶神依舊和記憶裏一樣,被刻畫得清晰無比,栩栩如生。而連接這些凶神的圖騰符號同樣詭異而複雜。


    在他正要靜心參悟這傳說中詭異的巫族陣法時,忽然,這寂靜而陰森的玄火祭壇中,就在他上方的黑暗中,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笑聲。


    鬼厲霍然抬頭,脫口而出道:“是你嗎,小白……”


    他的話聲戛然而止,一個身影從上方黑暗陰影中飄然而下,熟悉的鵝黃衣裳,清亮柔媚的目光,仿佛看一眼便讓人沉醉其中一般。


    金瓶兒!


    ……


    最初的驚愕過後,鬼厲很快平靜了下來,金瓶兒依舊站在那裏,看上去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衣裳、容顏還有神情,連她嘴角邊還帶著那絲淡淡而媚意無限的笑容。


    她望著鬼厲,走了過來,笑道:“你好啊。”


    鬼厲看著她,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金瓶兒用手輕輕一掠鬢邊發絲,小小動作裏,仿佛也有無限的風情,柔聲道:“我在這裏等你啊。”


    鬼厲皺起眉頭,道:“等我?做什麽?你又怎麽知道我會來這裏的?”


    金瓶兒微笑道:“難不成你已經忘了,上一次你到這裏,可是與我一起來的。聽說你來到南疆要追蹤獸神,以南疆這裏的傳說,要鎮封獸神,自然是要用此處這個法陣了。你不到這裏,還能去哪裏呢?”


    她露出些許的得意,嬌媚中又似帶了一絲天真,溫柔地看著鬼厲,嘻嘻笑了一聲,道:“你看,我聰明吧?”


    鬼厲眉頭一皺,感覺自己道行大進之後,在金瓶兒這般媚惑之下,竟仍有些許動蕩之意,不由得暗暗為之驚心。浩劫過後,這位妙公子似乎道行同樣也是大進。


    鬼厲心頭驚疑不定,但麵上仍冷冷道:“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等我做什麽?”


    金瓶兒柔媚一笑,道:“我也想找獸神啊。十萬大山裏那般危險,不如咱們同行,也算有個照應,如何?”


    鬼厲眉頭皺起,抬眼向金瓶兒看去,卻隻見金瓶兒笑靨如花,目光盈盈,在這黑暗中異常美麗動人,除此之外,仿佛她說得都是再正常不過的話,一點異樣神情都沒有。


    第152章 掙紮


    小灰“吱吱”叫了兩聲,從鬼厲肩膀上跳了下來,在地麵上一塊凶神雕像上踩了兩腳,手中白光一閃,九寒凝冰刺亮了出來,又用手中冒著寒氣的“棍子”對著那凶神圖像戳了幾下。


    金瓶兒在一旁看著,忽然目光微凝,卻是落在小猴手中那根“棍子”上,麵上神情似乎在一瞬間有些僵硬。


    小灰不知是不是對這些凶神沒什麽好感,連戳帶踩的,不過石像是死物也沒什麽其他反應,猴子很快就覺得無聊,收起“棍子”,便跳到旁邊自顧自玩去了。


    鬼厲與金瓶兒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後,金瓶兒忽然道:“你見過上官策?”


    鬼厲向她看了一眼,不答反問道:“你覺得呢?”


    金瓶兒看著這個男子,麵上嬌媚之色愈發溫柔,微笑道:“我還是小看公子了。天下之大,同輩中人,唯有公子你讓我誠心敬慕啊……”


    鬼厲點點頭,道:“說得好,以後莫說了。”


    金瓶兒頓時愣了一下。


    鬼厲目光轉動,落到地麵上那些猙獰的凶神石刻上,看了一會,忽然“咦”了一聲,道:“這裏怎麽會有血跡?”


    原來這地上八麵凶神雕刻中,都有或深或淡的鮮血痕跡,有些看起來似乎還是新鮮的。這時金瓶兒在一旁道:“我來這裏幾天了,看到是焚香穀派人每隔一段時間,便用鮮血灌注到這些凶神雕像上。不過為何如此做,我就不曉得了。”


    鬼厲皺起眉頭,一時間也分不清這地上的是獸血還是人血,搖頭道:“焚香穀也是正道大派,怎麽還用血祭這種邪門法子?”


    他話還沒說完,便聽金瓶兒在旁清脆笑聲響起,似冷笑,又似嘲諷,隱約還有一絲深藏的畏懼,輕聲道:“你又怎麽知道我們聖教之中,就沒有這種事了呢?”


    鬼厲忽然身子一震,刹那之間,不知怎麽他突然想起了當日大巫師施法救治碧瑤的時候,向鬼王要求以鮮血刻畫陣圖。而鬼王在轉眼間便拿出了足夠分量的兩大盆鮮血。


    那些鮮血,還是人血,卻又是從何而來的……


    鬼厲木然站在那裏,隻覺得全身冰冷,緩緩低下了頭。


    ……


    青雲山,通天峰。


    玉清殿上,青雲門各脈首座皆在。在獸妖大戰中,青雲門也是慘勝,又折損了一大批長老高手和精英弟子,可謂元氣大傷。不幸中的萬幸是,各脈首座都在這場劫難中活了下來。


    今天是按慣例每月一次的首座例會,隻是各脈首座都來了,唯獨掌門真人那個主位上空著,旁邊站著的是麵色微顯尷尬的蕭逸才。


    龍首峰首座齊昊位於末座,此刻麵色平靜,看不出什麽情緒。他比在座的所有首座都低一輩,自然還輪不到他說話。


    最先開口的是大竹峰首座田不易,隻見他皺著眉頭,對蕭逸才道:“蕭師侄,掌門師兄從未缺席過例會,今日為何不來?”


    蕭逸才神情尷尬,道:“田師叔,師尊他老人家在十日前閉關,閉門不出,眼下通天峰上事務,都暫且由弟子代為掌管。”


    坐在下首的幾位首座同時冷哼一聲,顯然都不相信蕭逸才的話。坐在一旁的小竹峰水月大師冷冷道:“蕭師侄,這十日裏我在小竹峰聽到了一些傳聞,說掌門師兄行徑古怪,常有驚人之舉。前天深夜,有人說掌門師兄狀若瘋狂,在玉清殿殿頂對月長嘯,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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