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爾文唇角一撇,眉峰壓得很低,冷笑道:“他會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溫芙對此不予置評,不過她掃了眼澤爾文算不上強壯的身材不放心地問:“如果他今晚不是一個人呢?”


    “那又怎麽樣?”澤爾文理所當然地瞥她一眼,“我們也有兩個人。”


    溫芙腳步一頓,兩個人擠在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樓梯上沉默地對峙了片刻後,他聽見她努力鎮定地說:“我想你對我可能有一些誤會。”


    隨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裏,她好像聽見少年低聲笑了一下。他側身從她身旁經過:“我是說,如果裏麵有兩個人,你可以跑出去叫醒這附近的其他人。”


    他們很快來到塔樓的樓頂,他們兩個站在門外,澤爾文用目光向溫芙示意了一下。溫芙稍作遲疑,最終還是上前敲了敲門。


    隔著門板,四周很安靜,房間裏沒有傳來任何響動。


    溫芙等了一會兒,又試了一次:“神父,你睡下了嗎?”


    依然無人回應。


    站在門外的兩個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溫芙伸手按下門把手,隻聽見“吱呀”一聲,房門竟然沒鎖,悄悄地打開了。屋子裏傳來一股鐵鏽的氣味,緊接著映入眼簾的,就是地板上一灘暗紅色的血跡……


    霍爾神父倒在血泊中,他被人從身後割開了喉管。臨死前,他試圖用右手緊緊捂住脖子上的傷口來止血,可惜無濟於事,鮮血流了一地。他最後倒在客廳的沙發旁,雙眼圓瞪,對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顯得無措而又驚恐。


    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將穿過塔樓,將剛打開的房門又吹得“吱呀”一聲輕響。溫芙感到背上忽然泛起一陣涼意,這才反應過來,驚得退了半步——身後有人撐住了她。


    她回過頭看了身後的人一眼,澤爾文一手把住了被風吹動的門框,一手輕輕推在她背上,顯然他也已經看見了躺在地上的那具屍體。最初的詫異過後,他抿著嘴沒出聲,隻蹙著眉,默不作聲地盯著地上的屍體,隨後走進了屋裏。


    深更半夜,撞見這樣一樁命案,最好的辦法應該是立即掉頭就走。誰知道那個殺人犯會不會還在這附近,如果他現在還在這間屋子裏呢?


    溫芙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那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指尖都麻了起來。


    不過她一邊抬頭瞥了眼已經進屋點亮了燭台的背影,又想起剛才上樓時他說的那句話:“我們也有兩個人。”


    管他呢。


    溫芙咬咬牙,在房門外躊躇了幾秒鍾,下了決心,也終於跟著走了進來。


    她在頂樓的各個房間推開門確認了一遍,這間屋子裏確實沒有其他人。隨後她又翻了翻房間裏的櫃子,不過沒發現什麽值錢的東西,也沒有看見那塊懷表。


    溫芙從臥室出來的時候,澤爾文正動手想要把地上的屍體翻過來。不過這不太容易,從屍體的僵硬程度來看,霍爾神父看起來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澤爾文推了他的肩膀幾次都沒有成功,正陰沉著臉站在一邊。


    “你在幹什麽?”她費解地問,“你是打算叫醒他嗎?”


    “我不想弄髒我的鞋。”澤爾文沉著臉說。


    “你都已經在裹屍袋裏躺過了。”溫芙冷靜地指出這一點。


    澤爾文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不過看得出他盡力想要裝作沒有聽見。溫芙最後還是決定好心地幫他一把,她上前挽起袖子,兩個人合力終於將屍體翻了過來。


    澤爾文翻了翻屍體身上的口袋,最後從屍體外衣的內襯口袋裏找到了他的錢袋。謝天謝地那塊懷表完好無損地被裝在那個錢袋裏,看樣子那個殺人犯並不是衝著錢來的,但如果是這樣,澤爾文想不出還有什麽其他原因,會讓人在半夜來到這裏殺害一個老神父。


    “我不認識您,不過我知道您是為什麽來的。”


    “為了那個女人和有關她的秘密。”


    ……


    白天在這間閣樓裏發生過的對話不期然間躍入腦海,不過沒來得及等他想清楚,突然寂靜的樓道中傳來腳步聲。澤爾文和溫芙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驚慌。


    大概是深夜閣樓的燈光引起了修道院中守夜人的注意,他正朝著塔樓走來。而從這座塔樓下去隻有一條路,屋子裏現在正躺著一具屍體。今晚發生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無論是溫芙還是澤爾文都不想和這樣一樁莫名其妙的謀殺案扯上關係。


    溫芙起身帶著他迅速躲進了閣樓的臥室,她剛剛來這兒找過東西,對這間閣樓的擺設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因為房間太小,這屋子裏幾乎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即使能暫時在這兒躲避,但等上來的人發現了屍體,他們也很快會被發現。


    臥室的床邊有一扇窗,溫芙走過去,推開窗戶向下看了一眼,澤爾文跟著向下看:好消息是這座塔樓不是太高,跳下去也不至於摔死;壞消息是底下黑漆漆的一片,壓根不知道會掉到哪兒去。


    溫芙抬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先下去。澤爾文艱難地閉了下眼睛,掙紮道:“或許還有其他辦法。”


    “沒有其他辦法。”溫芙態度堅定地說。


    她推著他的肩膀,幾乎算是半強迫地將他擠出了窗戶。塔樓外牆有一圈突出的石磚,正好能叫人踩在上麵。澤爾文剛一站穩,溫芙便提著裙擺也跟著跳了出來。


    屋子裏傳來一聲尖叫——看樣子來到塔頂的守夜人已經發現了屋裏的屍體。


    溫芙腳下一滑,差點沒扒住窗口的磚縫,澤爾文眼疾手快地攬住了她的腰,這會兒兩人一塊踩在半塊石磚上,一動不敢動。


    澤爾文感到有些別扭,他想起溫芙剛才說的:他不久之前還躺在裹屍袋裏。他確定自己這會兒身上的氣味不會太好聞,不過溫芙也好不到哪兒去,剛才在墓室,她可是剛接觸完屍體!這讓他心裏好過了一點。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溫芙低著頭目光落在下麵的院子裏,周圍漆黑一片,隻有不遠處有一點月光落在馬棚上。她烏黑的睫毛翕動,隨後反手摟住了少年的腰,輕聲對他說道:“跟著我走。”


    因為緊張,她掌心的溫度這會兒燙得近乎有些灼人,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猝不及防地貼上來時,澤爾文繃緊了肌肉,幾乎下意識顫抖了一下。


    “你幹什麽!”他氣惱地低聲問道。


    溫芙可沒工夫搭理他,她右腳的腳尖朝前抵了抵,於是澤爾文左腳的腳跟便不得不往後退了一小步,溫芙又緊接著移動她的左腳,澤爾文便隻好扶著牆上的磚縫又向後挪動他的右腳。


    漆黑的夜裏,兩人像是在跳一支舞,澤爾文鼻尖出了一層薄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跟著教習老師學習舞步的時候,在這方麵他從小就不是個優秀的學生,但如果那時候他能有現在一半認真,想必他的舞一定已經跳得好極了。


    澤爾文看不見身後的景象,全憑著她的指引緩緩後退。好在這距離並不遠,可就這麽幾步也已經叫他滲出了一手的汗。


    屋裏的守夜人注意到了臥室沒有關嚴的窗戶,他大步跑到窗邊,將身子探出窗外查看。好在剛才兩人緊緊挨著牆壁,已經移動到一旁,剛好避開了他的視線。


    不遠處的修道院裏逐漸亮起了燈,顯然那聲驚叫已經吵醒了住在這附近的其他人。院子裏響起狗叫,再不久,就該有其他人趕來。


    頭頂的窗戶被重新關上,澤爾文緊抿著唇角,有些後悔剛才翻窗的舉動。畢竟剛才待在屋子裏隻會被人懷疑是殺人犯,但要是眼下再被人發現自己掛在塔樓的外牆上……


    “抓住我。”溫芙冷不丁對他說,“我數到三你就跟我一塊往下跳。”


    澤爾文一怔,他下意識抓住了溫芙的手,緊接著,他突然反應過來她話裏的意思:“等等……”


    溫芙卻沒有給他猶豫的機會,她反握住他的手,不等他縮手,就沉聲道:“跳——”


    失重感猝然間襲來,好在翻窗出來後,腳下踩著的石磚已經降低了原本的高度,可即便這樣,也差不多還有兩層樓高。腳下踏空的一瞬間,一顆心像是要飛出胸口,澤爾文緊緊勒住了懷裏的女孩,仿佛這是他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


    但預想中骨骼碎裂的疼痛並沒有如期而至——身下是蓬鬆而又柔軟的草垛,如同柔軟的雲朵接住了從塔樓上掉下來的兩個人。四周幹草的氣味包圍了他,澤爾文睜開眼看著頭頂的月亮,一顆心砰砰地跳,從沒這麽強烈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溫芙從他身上爬起來,她看上去比他鎮定得多,甚至目光在夜色中隱隱發亮,透著一股興奮。澤爾文躺在草垛上,皺眉說了句什麽。


    “你說什麽?”溫芙湊過來問。


    “你根本沒有數到三!”少年有些惱火地對她說。


    溫芙愣了一下,她伸手拉他起來,難得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個很淺的酒窩:“對不起,但是我在心裏數過了。”


    第9章


    從塔樓出來,為了趕在其他人發現之前離開,最後溫芙悄悄牽走了馬棚裏的小馬駒。兩人騎著馬一塊穿過教堂後的舊墓地,等確定身後沒人追上來,澤爾文放緩了韁繩,馬兒“噠噠”地走進了一片林場。


    丁香鎮西邊的林場附近有一間小木屋,那是溫芙的家。


    在路上溫芙考慮過要不要帶澤爾文去鎮上的旅館,不過教堂發生了命案,很快就會驚動巡查隊,他這樣半夜投宿的客人,很容易引起懷疑。看在那塊懷表的份上,她決定好心收留他一晚。


    “這兒是哪兒?”澤爾文跟著她走到木屋前問道。


    “我住的地方。”溫芙含糊地說,“明天早上集市有去杜德送貨的馬車,你可以搭那輛車回去。”


    聽起來她並不準備一塊走,澤爾文回想起之前見到她的幾次經曆,若有所思地問:“你不住在城裏?”


    “杜德不歡迎窮人。”溫芙冷冷地說。她摸黑走進了屋子,示意他保持安靜,於是澤爾文閉上了嘴,沒再繼續發問。


    從城裏搬到鎮上之後,他們一家租不起鎮上的房子,於是在林場附近找了一棟老房子落腳。溫格太太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日子雖然辛苦,但是她還是把這間破舊的小屋收拾得有模有樣。


    溫芙在這兒生活了六年,對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可惜她忘了今晚來的並不是她一個人。澤爾文跟在她身後,沒走兩步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一旁的木椅發出了喑啞的摩擦聲,溫芙猛地轉過身,對方站在她身後無辜地皺著眉頭,他大約不理解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麽狹窄的房間,並且裏麵還放滿了東西。


    “溫芙?”一個女人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溫芙有些沮喪地歎了口氣。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溫格太太舉著蠟燭從樓上走下來:“你去哪兒了?三個小時前,你就應該躺在床上睡覺了!鎮上再沒有一個姑娘像你一樣……”


    她絮絮地念叨著,緊接著聲音戛然而止,她看著屋子裏多出來的那個陌生少年,神情怔忪地停住了腳步。


    “他是?”溫格太太疑惑地問。


    “一個今晚無家可歸的陌生人。”溫芙說。


    澤爾文低頭瞥了她一眼,沒有反駁。


    “晚上好,”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像是不太習慣似的自我介紹道,“我叫澤爾文。”


    “晚上好。”溫格太太看著他的目光裏流露出些許好奇。她當然不相信溫芙的說法,溫芙從不帶陌生人回家,自從她的父親去世之後,有一段時間家裏每天都是上門討債的債主,從那之後她就變得對陌生人異常警惕。


    她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那樣微笑著對澤爾文說道:“但願有人誇過你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事實上沒有人這麽說過。


    澤爾文有些不大自在地轉開臉:“謝謝。”


    “你今晚可以和溫南住在一起,他的房間裏正好還有一張空床。不過在那之前,我建議你們最好先洗個澡。”溫格太太說完那句話後,就捂著鼻子裝作嫌棄地擺擺手,隨後風風火火地朝著浴室走去,“去把你哥哥叫醒,快點,你早就應該躺下休息了!”


    這間不大的屋子裏似乎生活著一家三口,客廳裏擺著一張餐桌,邊上擺著三把椅子,這個家庭並沒有男主人生活的痕跡。


    溫南的房間在一樓,房間裏並排放著兩張小床,這使得澤爾文進去之後發現整個房間幾乎就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溫南剛從睡夢中被叫醒,溫芙進來時,他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睡得亂糟糟的頭發。


    “對不起……”他小聲對她道歉,“我答應媽媽要等你回來再睡的,但我太困了。”


    “沒關係,是我回來晚了。”溫芙對他說。


    另一張沒有人睡的床上堆著一些雜物,溫芙彎腰將那些東西收拾起來放到床底下,澤爾文注意到那幾個箱子裏放著的大多是些老舊的畫具和畫稿。溫南想要起身幫忙,但溫芙拒絕了他:“你能帶他去浴室嗎?他今晚可能要住在這兒了。”


    “當然。”溫南拿起床邊的拐杖站起來,他看了眼澤爾文身上的外套,遲疑地說,“我或許能替你找一套幹淨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是我穿過的話。”


    澤爾文接受了他的好意。和一套從裹屍袋裏出來又在草垛上打過滾的衣服相比,幹淨的舊衣服聽起來不是一個難以接受的選項。


    溫格太太替他們準備了熱水,澤爾文快速地衝洗了一下。等他從浴室出來時經過走廊的窗邊,月光隔著窗戶照進來,窗外是一片山坡,四野無人,寂靜中隻能聽見曠野的風聲,有一瞬間,澤爾文懷疑自己在一場荒誕的夢境裏。


    他推開門,走出了這間小屋,緩緩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下是他們來時路過的林場,一條蜿蜒的河流從林場流過連通了整個鎮子。月光照在水麵上,如同一條銀光閃閃的綢緞。夏天的夜晚格外寧靜,夜風帶走了白天的暑氣,山裏還要更涼快一些。


    澤爾文站在山坡上深吸了一口氣,夜風並沒有帶走他胸口積壓的窒息感,他感覺自己身上好像還殘留著裹屍袋裏的氣味,他回憶起墓道裏叫人窒息的空氣,落滿灰塵的倉庫還有塔樓房間裏濃重的血腥味……


    緊接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胃部泛起酸水,這一天裏發生的所有事情,終於反芻似的在這一刻湧現上來。焦慮,疲憊和恐懼的情緒在這一刻淹沒了他,澤爾文扶著一旁的樹開始嘔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什麽東西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在發抖。


    他突然為自己的軟弱而感到自我厭惡,於是他將手指插進土裏,想要以此來控製不住顫抖的手指。等好不容易恢複了一些力氣,他又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來到河邊洗了把臉。


    身後傳來腳步聲。


    “你怎麽了?”溫芙提著一盞燈微微蹙著眉尖站在他身後。


    澤爾文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自己先前在坡上吐了的樣子,他有些狼狽的別開臉回答道:“沒什麽。”


    少年烏黑的短發還半濕著,月光下他英俊的五官仿佛籠罩叫月色鍍了一層柔光。他的確有一張畫家心中繆斯的臉,溫芙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隨即轉開眼喃喃道:“算了,明天早點起來,我送你去集市。”


    她說完這句話就打算轉身回去,倒是澤爾文突然在身後叫住了她:“那匹馬還在外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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