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溫芙被帶到一個房間休息,醫生很快替她處理好了傷口,大概因為博格用的不是慣用手,所以刀片隻是割傷了表皮,傷口並不深,血也很快就止住了。


    公館的仆人留她獨自在房間休息,並且告訴她如果她感到好一些了,可以去走廊盡頭的房間,裏昂先生在畫室等她。


    這原本是她今天來這兒的目的,但沒想到中間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溫芙在休息室短暫地坐了一會兒,隨後離開來到走廊盡頭的房間。她敲了敲門,屋子裏空無一人,朝南的某一扇窗戶開著,上麵的玻璃碎了,白色的紗布在半空中飄蕩。


    “你來幹什麽?”


    屋子裏的某個角落突然傳來聲音,溫芙嚇了一跳,她回過頭才發現澤爾文捧著本書站在靠牆的書架旁,正神情冷淡地看著她。


    溫芙意識到自己可能走錯了房間:“他們告訴我裏昂先生在畫室等我。”


    “畫室在走廊的另一頭。”澤爾文說,他轉身把手裏的書放回了書架上。


    “謝謝。”溫芙頓了頓,準備從房間裏退出去。但是臨走前,她又看了眼那扇碎掉的窗戶,忍不住問道:“你一直在這個房間裏嗎?”


    澤爾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轉過身掃了眼她包著紗布的右手,突然問:“這也在你的計劃裏嗎?”


    溫芙不明白他在說什麽,澤爾文說道:“激怒博格,讓他發瘋後幹點什麽,讓他在杜德再也待不下去。”


    看來那個打破窗戶引來侍衛的人果然是他。


    溫芙沉默了片刻才說:“不全是。”


    她沒說哪一部分不是。


    澤爾文麵上閃過一絲失望:“就因為他打傷了你的哥哥,所以你要讓他付出代價?”


    “他不該付出代價嗎?”溫芙輕聲反問道。


    “這不該由你說了算。”澤爾文口吻冷峻,“你不是審判庭的法官,倘若人人都像你一樣,法律形同虛設,這座城市會如何?”


    “那不是我該關心的事情。”溫芙說,她的神情也冷了下來。


    “這座城市會如何?”她略帶譏諷地對他說,“那是你該關心的事情,殿下。當我的哥哥被人打斷了骨頭躺在陰冷潮濕的出租屋等死的時候,沒人關心過他會如何。當我母親四處借錢被債主威脅要把我們一家趕出杜德的時候,沒人關心過我們會如何。現在我不過是讓所有人知道博格·科裏亞蒂幹了些什麽,你卻說我不關心這座城市的未來。”


    她抬起頭直直地迎視著他的目光,幾乎有些咄咄逼人地對他說道:“請你弄清楚這點,殿下——不是我讓這座城市的法律形同虛設的。最先背叛了法律的是你們,審判庭若是真的公正,巡查所若是真的公平,你現在就該待在丁香鎮的監獄裏。”


    澤爾文站在原地,臉上的神情略帶氣惱,卻又像是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反駁她,於是隻能徒勞地張嘴道:“不是這樣。”


    他緊鎖著眉頭,神情執拗中又帶著一絲迷茫,溫芙那點怒氣如同灰燼的餘溫,在空氣裏漸漸冷卻終於消失不見。她察覺到自己的可笑,那就是指望著一個高高在上的貴族來理解她口中說的這些。


    “忘記我說的話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恢複成一慣的樣子,“對不起,你或許是對的,我不該那樣想。”


    可是當她說完這句話後,澤爾文的表情並沒有變得更好一些,他的眉頭皺得更緊,看起來比剛才還要不滿地說道:“你的道歉並不誠心,我不接受。”


    溫芙覺得他幼稚又可笑,偏偏還要端著他那高傲的姿態不肯低頭。可見他因為惱怒而叫臉上染了一點紅暈,如同畫家用最精妙的筆法勾畫美人,這恰當好處的暈染倒叫畫中人更加生動可愛了一些,使得這份故作姿態的高傲也變得並不讓人討厭。


    這樣,她心裏僅剩的那點惱意也消失了,她有些好笑地重新說了一遍:“我誠心向你道歉。”她在“誠心”兩個字上咬了重音,隨後又故意補上一句,“順便為昨天在舞會上發生的事情。”


    一提起昨天的舞會,澤爾文果然立刻就忘了剛才他們在談論的話題。他當然還記得昨天的那幅畫,但他沒想到她還敢提起這件事——


    “你的確應該向我道歉。”他咬牙切齒地說,“你早就知道我是誰,可你還敢這樣利用我!”


    “我向你保證,我起初的確並不清楚你是誰。”溫芙從容地說,“而且,為什麽一定要把人想得這麽糟糕呢?我如果一開始真的想利用你做些什麽的話,我應該把鏡子上的油彩和其他部分做一樣的處理,而不是把鏡子裏的側影徹底用油彩掩蓋過去。”


    澤爾文對她這番話一個字都不相信,他冷笑道:“所以你想說你是真得愛上了我?”


    溫芙頓了頓,麵不改色地問:“你不相信嗎?”


    “你自己相信嗎!”雖然嘴上這樣說,但澤爾文還是不自在地轉開了臉。


    和他相比,溫芙看起來要自然的多,仿佛他們在談論的並不是一樁叫人害羞的少女心事。她理直氣壯地問道:“他人的愛慕會對你造成任何困擾嗎?你如果愛過人就會知道,愛本身就是一件難以控製的事情。”


    澤爾文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但又說不上來。他不確定她是否在向他表白,事實上,她的語氣更像是一種譴責和教育,試圖喚起他的慚愧。不過他現在的確忘記了昨天感到被欺騙的惱火,內心產生了一種隱隱的無措和慌亂。


    最後,他幾乎已經完全忘了他剛開始在質問她什麽了,他隻記得自己努力保持著一絲清醒冷著臉對她說道:“我的確不可能給你任何回應,這荒謬極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溫芙用並不遺憾的語氣遺憾地說道。她猜自己現在在他心裏一定可笑又廉價,不過她並不在乎他怎麽想。


    屋子裏陷入了十分尷尬的沉默,好在這時負責修窗的工人來到了房間。溫芙於是趁機離開了屋子,走出房間之前,她看見澤爾文轉過身麵對著書架,他一手扶著一旁的架子,手指在木板上不停摩挲著,像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平靜。


    溫芙並沒有多來得及多想,她順利地在二樓另一邊的走廊盡頭找到了畫室。公爵將這座公館最大的一個房間留給了裏昂,這裏幾乎可以容納一場幾十人的舞會。東麵是學生們畫畫的地方,采光很好,堆放著十幾張畫架和各種各樣的石膏像。西麵則是個年代久遠的壁爐,壁爐旁擺放著一把古董沙發,那是畫室主人招待客人的區域。


    而這間畫室的主人裏昂·卡普特列爾正站在那張巨大的工作台前。現在還是上午,可他已經打開了一瓶葡萄酒,像是這東西能讓他打起一點精神。看見她出現在門口的時候,他隻是懶懶地掀了下眼皮,隨後便又將注意力回到了自己的酒杯上。


    “請坐,溫芙小姐。”


    事實上,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私下見麵。


    裏昂的咬字發音和地道的杜德人有些許不同,但是因為聲線低沉動聽,因此並不叫人覺得別扭。


    那幅備受爭議的《情人》已經從議會廳的牆上取下,現在它正擺放在裏昂身後的畫架上。


    他的目光掃過她包著紗布的右手,忽然間淺淡地嗤笑道:“我聽說你的右手也受傷了?”


    溫芙假裝沒有聽懂他的意有所指,不過裏昂也並不準備在這個話題上大做文章,他開門見山地說:“因為你昨天在舞會上說,作為一個會畫畫的女人,你沒有得到一個公平的機會,所以我今天才想請你來談談這幅畫。”


    溫芙:“您希望和我談些什麽?”


    裏昂並沒有立即點評那幅畫,他舉著酒杯姿態閑適地靠在桌子上不緊不慢地說:“據我所知,你的父親是個顏料商。”


    溫芙愣了一下,隨後冷下臉說:“看來您已經調查過我了。”


    這是她走進這間屋子開始第一次表現出這麽強烈的警惕。


    “難道不應該嗎,還是你覺得我應該容忍反覆的欺騙與愚弄?”裏昂搭在桌子旁的手指不耐煩地輕輕點了幾下,冷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溫芙小姐,博格那個蠢貨簡直被你耍的團團轉。現在,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已經聽說了有關你哥哥的事情,你早就離開了杜德,現在你卻又突然間出現在這兒,你究竟是想幹什麽?”


    溫芙抿了抿嘴唇不說話。


    眼前的人比她更懂顏料,當她意識到他早已看破了她的那些小伎倆後,溫芙想了想,隨即說道:“我喜歡繪畫,就像我昨晚說的那樣,我希望能夠得到一個機會。”


    “這就是你回來的原因?”從裏昂的表情中看得出來,他對她的話恐怕一個字也不相信。


    溫芙含蓄地說:“您是位受人尊敬的畫家,這並不值得稀奇。”


    裏昂倚靠在他的工作台上,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像是在思考她話裏的真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地問道:“所以你覺得能用這幅畫打動我?”


    溫芙沒有否認。


    片刻之後,裏昂忽然發出了一聲低笑,他不苟言笑的神色一時間如同冰雪消融,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你想聽聽我對這幅畫的評價嗎?”


    他站直了身子,舉著手裏的酒杯踱步走到畫架旁,低頭看著麵前的畫,隨後用一種冷漠到近乎殘酷的口吻對她說:“在我眼裏這幅畫平庸,拙劣,糟糕透頂,沒有一點兒可取之處。”


    溫芙相信他的評價並不是出於憤怒,而是真的這樣想。因為緊接著他就把酒杯裏的那點紅酒傾倒在那幅畫上。


    紅色的酒液順著畫布流下,就像是鮮血瞬間弄髒了這幅畫。


    溫芙感到心口微微一窒,她強忍著怒火冷聲說道:“您把我叫到這兒來,就是為了羞辱這幅畫嗎?”


    “不,我是想告訴你,我並不認可你的畫作,與你是男人還是女人無關。你的畫作在我眼裏糟糕透頂,僅此而已。”裏昂用毫無起伏的聲線繼續說道,“我隻在這幅畫上看見了謊言。你的畫叫做《情人》,你說你愛上了澤爾文·艾爾吉諾?”


    他的唇角掛上了一絲冷笑:“你根本沒有見過情人的畫筆,這是一幅卑劣的仿製品,我為你的老師感到遺憾,他看起來沒有教會你任何東西。”


    他宣判他的裁定,如同宣讀一紙死亡。隨後他轉過身重新回到工作台旁替自己重新倒了杯酒,毫無感情地對她說:“現在,你可以離開這兒了。”


    第18章


    當溫芙手心纏著紗布被馬車送回書店的時候,冉寧有些意外。


    他顯然已經聽說了今天發生在公館裏的事情:“看樣子,鳶尾公館那位見義勇為的好心人就是你了?”


    溫芙並不奇怪他是怎麽知道的,在回來的路上她看見街上有巡查隊正在封鎖道路,這樣的動靜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麽。


    “不過這對你來說是件好事,”冉寧把手裏的熱茶遞給她,又看了眼她手上的紗布,“整個科裏亞蒂家族都要因為今天的事情付出代價,不會再有人來找你的麻煩。”


    這的確是她想要的,甚至超過了她想要的。今天所有人都以為是博格發瘋想要挾持公爵的女兒,而她恰巧在場救下了黛莉,但溫芙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樣高興。


    博格不會再來找她的麻煩,這隻代表著她可以留在城裏,和最開始相比,事情似乎並沒有什麽進展。


    鳶尾公館的風波在城裏沸沸揚揚地鬧了幾天,公爵派出去追捕博格的護衛一無所獲,人們認為他已經逃離了杜德。好在黛莉雖然受了驚嚇但是並沒有受傷,於是這件事情最終不了了之。


    溫芙依舊借住在書店的閣樓裏,她已經放棄通過鳶尾公館來調查弗敏尼的事情,那麽她就得在其他方麵想想辦法。


    好在那場舞會之後,許多人聽說了有關那幅畫的事情,因此對她感到好奇。許多上流階層的貴族邀請她來畫畫,盡管這些邀請大多與欣賞無關,更近似於一種獵奇。


    溫芙仔細篩選了那些顧客,最後從中挑選出一位出價最高的客人。那位神秘的客人並沒有在信中留下他的名字,不過他隨信寄來了一封正式的合同,不但許諾了豐厚的酬金,並且提出想要和她見麵商談的邀請。


    溫芙決定去見見這位神秘的客人,於是傍晚,她獨自步行前往中心廣場。


    正是晚餐時間,廣場上人很少,隻有一群白鴿寂寞地在廣場中心漫步。不遠處有巡查隊剛好交接班,他們穿著沉重的金屬護甲,領頭的那個摘下頭盔,露出一頭亞麻色的卷曲短發。


    “亞恒?”和他交接的隊員看見他有些意外,“你不應該在薔薇花園,怎麽會在這兒巡邏?”


    亞恒將被汗水打濕的額發順手捋到腦後,隨口回答道:“我來幫忙代班。”


    “你真是……”對方聽了之後無奈地歎了口氣。之前在巡查隊時,亞恒就是他們當中出了名的好脾氣,盡管出生於加西亞家族,但他身上沒有沾染一點兒高傲的貴族習氣,這令他在巡查隊獲得了許多人的好感。


    “我聽說你被調去了澤爾文殿下身邊,”那位舊日的同僚好奇地問,“都說那位殿下性格傲慢難以相處,你在宮裏還習慣嗎?”


    “沒有這回事。”亞恒淡淡地笑了笑否認道,“澤爾文殿下隻是不愛說話,並不像傳聞中說的那樣。”


    他們兩個在哨所旁簡單寒暄了幾句,正當亞恒準備去換掉身上沉重的盔甲時,他忽然注意到了遠遠走來的女孩。


    溫芙穿過廣場中心似乎正要朝著聖心教堂走去,可是他記得教堂到下午五點就不再對外開放了。


    亞恒猶豫了一下,調轉腳步朝她走去。


    溫芙走到廣場邊緣時,突然聽見有人在叫她,她不確定那是不是她的幻覺。不過那叫聲驚動了四周散步的鴿子,它們撲騰著翅膀忽然飛了起來。溫芙轉過身,在大群的鴿子飛走後,她看見穿著盔甲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麵前。


    “你要去哪兒?”他抱著頭盔像是好心提醒道,“教堂五點以後就不再對外開放了。”


    溫芙抬頭看了眼不遠處教堂上的鍾樓,現在已經五點半了,但她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做了什麽不恰當的事情,這才引起了巡查隊的注意。


    “我不準備去那兒。”溫芙含糊其辭地說道,“有人在那附近等我。”


    “是你的朋友嗎?”亞恒問道。


    溫芙沒說話,對麵的男人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對一個陌生人來說似乎有些過界,他頓了頓:“抱歉,但天快黑了,不要待得太晚。”


    溫芙奇怪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見他沒什麽要再說的了,才又遲疑地朝教堂走去。她往前走了幾步,回過頭發現穿著盔甲的男人依然站在原地。溫芙猶豫了片刻,轉身重新走到他的麵前。她從隨身的棕色小包裏翻了半天,最後拿出一塊手帕遞給他。


    亞恒看著麵前的手帕愣了一下,溫芙以為他忘了,於是提醒道:“這是你的手帕,我已經洗幹淨了。”


    亞恒當然記得,他隻是沒有想到她原來認出他了。


    “之前一直沒有機會還給你。”溫芙對他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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