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溫芙畫畫的時候,裏昂從她的身後經?過,在她的畫板前站了一會兒,然?後對她說:“你這裏應該用紅色。”


    溫芙停下筆,盯著那塊區域看了一會兒之後回答道:“我覺得橙紅色更好?。”


    附近的其他學生在聽到這句話後,詫異地?停下了筆,誰都知道,在這間?畫室,裏昂決不允許有人質疑他的話,他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暴君。果然?裏昂聽到她的回答之後,皺起眉頭?不耐煩地?說道:“我想任何一個?有眼睛的人都應該能夠看?得出來,紅色用在這裏會使整幅畫的顏色更協調。”


    “好?吧,您說的對。”溫芙從善如流地?說,“我會考慮您的建議的。”


    可是幾天後,人們?發現那幅畫並沒有被修改過,她最後還是堅持用了橙紅色。


    更讓人驚訝的是,裏昂並沒有對此再提出任何異議。他隻是在每一次經?過她的畫架前瞥一眼那上麵的畫,隨後發出一聲冷哼,像是表達著了他默不作聲的抗議。


    “溫芙小姐無疑才是他最看?重的學生。”某一天,畫室裏的一個?學生對助手雷諾先生抱怨說,“他總是對她格外包容,如果我敢像她那樣做的話,他一定會讓我立即滾出畫室。”


    雷諾聽見這話之後,笑了笑告訴他說:“相信我,五年前他對溫芙小姐比對任何人都要嚴厲。隻是現在,他已經?把她當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麵的畫家了。”


    盡管從未出麵,但是關於逼迫裏昂退出畫展這件事情,其中?無疑有費文·格列德爾的身影。他很清楚裏昂急需一次機會重新回到公眾的視線,因此他相信裏昂會願意為了這次機會主動上門來找自?己。


    可是在等了大半個?月後,他並沒有等來裏昂怒氣衝衝地?上門質問,等到的反而是溫芙代替他參加這次畫展的消息。


    於是某天下午,費文再一次光顧了裏昂的畫室,他找到溫芙開門見山地?對她說:“山羊公社的人找過我,他們?希望我能聯合市政廳取消你的參展資格。”


    溫芙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對自?己說這些:“所以您同意了嗎?”


    “我可以讓你無法參加這次畫展,也可以保證讓你得到聖教?堂壁畫負責人的工作。”費文趾高氣揚地?對她說,“那取決於你。”


    溫芙覺得他故作姿態與?自?己談判的樣子很有趣,於是也配合地?問道:“條件是什麽??”


    “離開希裏維亞,再也不要回來。”費文冷冰冰地?說道。


    裏昂說的對,費文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依然?認為裏昂不願意再見他是因為其他人分走了他的時間?。


    “我會離開這兒的,但是要等畫展結束之後。”溫芙這樣回答道。


    費文沒想到事情進展得這麽?順利,他既得意於自?己抓住了對方的軟肋,又為她輕易向名利屈服而感到鄙夷。


    “你會感謝我的。”費文說,“隻要你信守承諾,我保證聖教?堂的那份工作屬於你。”


    畫展臨近的時候,杜德傳來了第一次和談失敗的消息。


    在僵持了近半個?月後,布萊克主教?似乎終於確定了並沒有什麽?所謂的援兵,澤爾文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利用這半個?月的時間?,澤爾文進城之後很快接手了杜德的城防,清點了城裏的物資和可以利用的人手之後,立即調整軍隊組織反攻。


    喬希裏依然?躲在薔薇花園,聽說他病得很重。澤爾文還沒有機會見到他,因為柏莎堅決不肯讓他靠近花園一步。倒是已經?搬出花園的黛莉在聽說澤爾文回到杜德的消息之後,第一時間?就來見了他。


    十?五歲的黛莉依然?不愛說話,她那雙曾經?天真無邪的眼睛在經?曆過與?親人的生離和父親的死別之後,已經?帶上了一絲憂鬱。聽說喬希裏為她找了一位溫柔體貼的丈夫,這次來見澤爾文,就是那個?名叫科林的男人送她來的。


    兄妹倆一塊坐在花園的涼亭裏聊天,澤爾文注意到黛莉好?幾次回頭?去尋找丈夫的身影,直到確認他就在這附近才安心地?回過頭?繼續聽她的哥哥說話。


    “看?來喬希裏為你找了一個?好?丈夫。”澤爾文忍不住微笑著說道。


    黛莉的臉上露出一絲紅暈,緊接著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轉而問道:“你呢?”


    澤爾文想起了在希裏維亞的那間?公寓裏度過的時間?,他離開那裏已經?快要有三個?月了。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這樣說道。


    ·


    第一次和談失敗之後,被愚弄的憤怒使得布萊克主教?立刻下令發動了第二次進攻。這次進攻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最危急的時刻,有一部分敵人幾乎已經?衝進了城內。但是最後,在杜德士兵的頑強抵抗與?澤爾文部下的兩麵夾擊之下,這次進攻依然?以失敗告終。


    戰爭令兩邊都筋疲力?盡,杜德人比想像中?頑強得多。瑟爾特尼亞的士兵們?離開家鄉太久,軍營裏已經?開始出現了一些渴望回國的聲音。同時,因為那場半夜突襲的大火,使得營地?裏的物資被燒毀了大半,如果沒有新的物資及時補充,那麽?教?廷的軍隊隻能選擇空手而歸。


    布萊克主教?感到有些急躁,這次勝利關乎他是否能夠順利當選下一任大主教?,這使他不得不想盡辦法拿下這座城市。


    曠日?持久的戰爭,也同樣令所有遠在別國他鄉的杜德人感到揪心。


    溫芙把自?己關在畫室裏,那枚澤爾文送給她的女王棋被擺放在畫架前的窗台上。每當她精疲力?盡的時候,總要抬頭?看?看?那枚白?色的棋子。她始終記得澤爾文告訴她的話,那是足以決定勝局的棋子,她迫切地?希望自?己也能為杜德和他做些什麽?。


    在鄉下生活的時候,溫芙覺得杜德離自?己很遠;在港口賣啤酒的時候,她對杜德的一切感到厭煩;進入鳶尾公館學習的時候,她又認為自?己不屬於杜德。但是有一天,當她來到了別處,她才意識到她的心從沒離開過那裏。


    畫展當天,上百幅畫在月亮廣場展出。


    大多數人選擇了宗教?畫主題,其中?最出色的無疑是山羊公社送來的那幾幅大型油畫。作為希裏維亞畫派的代表,山羊公社的成員們?的確算得上是這裏最為優秀的一批畫家,尤其是布魯斯·希爾。


    他畫了一幅墮天使,或許是那天裏昂在太陽宮的那番話刺痛了他,這次他的畫作一改以往諂媚的風格,轉而選擇了描繪墮落天使這樣的主題。他畫筆下的墮天使不同於以往畫家筆下被批判的形象,天使的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失敗的不甘與?倔強執著的反叛精神,相比他之前刻板的人物,這幅畫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


    布魯斯的畫作左邊原本是市政廳留給裏昂的位置,現在上麵掛著一幅中?等大小的木板畫。畫展第一天,山羊公社的人就來看?過這幅畫了,他們?試圖從那幅畫上找出一些與?他們?的畫相似的痕跡,不過很快他們?就放棄了,因為那是一幅純粹的風景畫。


    畫家在畫布上畫了一座熱鬧繁華的港口,河水在陽光下泛起銀色的波紋,河麵上是靠岸的貨輪,甲板上堆積著各種各樣的藝術品,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堆積如山的典籍,排列整齊的畫框……岸上是色彩鮮豔的房屋,高聳的鍾樓,廣場上飛翔的白?鴿,一派繁榮的景色。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這座城市的原型,那是杜德的十?字港。


    隨著水流的方向,遠處是美?麗的阿爾赫索山,山的更遠處出現了城市的一角,希裏維亞最具有代表性的太陽宮聳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宮殿高聳的穹頂折射著太陽金色的光芒。


    這幅畫的優秀之處是它層次分明的布局,以及畫麵中?叫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搭配,寧靜美?好?的港口清晨,叫所有去過或是沒去過杜德的人都對這座城市心向往之。


    它的確與?眾不同,當人們?走過六百多米的長廊走到這裏的時候,突然?間?看?見一幅風景畫,確實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何況這幅畫又是如此出色,幾乎叫人歎為觀止。而在畫板的角落,上麵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來自?杜德的溫芙,於希裏維亞。


    可是從畫展舉辦的第一天起,這幅畫就引起了很大的爭議。


    喜歡這幅畫的人認為這幅畫的技巧無可挑剔,在風景畫並不受到重視的當下,一幅出色的風景畫,能夠引起人們?新的審美?感受;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幅畫非常無聊,隻不過將?獻媚的對象從教?廷換成了伯德三世。


    相比於千篇一律的讚美?,這種爭議使這幅畫的風頭?甚至一度壓過了一旁布魯斯的墮天使。


    “可它沒有名字。”有人注意到了這一點。


    對此,溫芙這樣回答道:“它的確還沒有起好?名字,因為我還沒有完成它。”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負責這次畫展的羅傑先生嚴肅地?警告她,“這是國王的畫展,如果這幅畫沒有完成,它就不該出現在這次的畫展上。”


    “別擔心,等天氣晴朗的時候,我會完成它的。”溫芙說,“它不差多少了。”


    希裏維亞這兩天都在下雨,這種潮濕的天氣確實不太容易上色。


    三天後,太陽終於吝嗇地?從雲朵後探出了頭?。晴朗的天氣,吸引了更多的遊客來到廣場參觀這次的畫展。


    溫芙也來了,經?過中?心法庭的壁畫風波與?這次國王的畫展之後,她走在希裏維亞的大街上,已經?能夠被不少人認出來。她的支持者和反對者一樣多,許多人都聽說了她要在天晴時補完這幅畫,但是人們?注意到她來的時候並沒有帶任何顏料或是畫筆。


    “你準備怎麽?做呢?”注意到她的到來後,羅傑先生朝她走了過來。


    “您能讓人先把它搬下來嗎?”溫芙問,“它掛得太高了,我不希望弄髒了走廊的牆壁。”


    這個?要求聽起來倒是很合理。於是羅傑先生讓人把這幅畫搬到了廣場中?心。那兒有一尊和平女神的雕像,高度正好?可以用來充當畫架。


    當他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廣場四周的人們?都朝這裏聚攏過來,許多人都想看?看?她準備在這幅畫上再添上一點什麽?。


    人們?圍在那幅畫周圍,竊竊私語。


    溫芙站在人群中?央,她找了一個?叼著煙鬥的男人,禮貌地?詢問道:“您身上有火柴嗎?”


    那個?男人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火柴盒遞給她。


    有人起哄著問了一句:“你準備燒掉它嗎?”


    聽見他的話,許多人都笑了起來,沒人把他的話當真。但溫芙從盒子裏抽出一根火柴劃出一團火苗,隨後靠近木板點燃了畫板上的一朵雲。


    很快那朵雲燃燒了起來,它不應該燒得這麽?快的,人們?驚呆了。很快火焰如同流星,順著畫家落在畫板上的筆觸迅速往下蔓延,眨眼間?港口的輪船被大火吞沒了,還有鍾樓、教?堂、五顏六色的樓房……整幅畫似乎頃刻間?就要陷入被大火燒毀的境地?,人群發出驚呼,他們?像是看?見了什麽?可怕的場景。


    但圍觀的人中?也有不少畫家,很快就有人意識到,畫板上用了某種調製過的顏料。當上層被點著的顏料掉落之後,失去燃燒點的火苗就會隨之熄滅。等畫板上的火焰消失之後,這幅畫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原本清澈的藍天染上了肮髒的顏色,繁榮的港口變得凋零,所有的建築被火苗熏得黑漆漆一片。如同上帝降下一場天火,在頃刻間?毀滅了一座城市。而山的另一邊,那座遙遠的城市在畫板上盡管並沒有受到火焰的侵襲,卻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波及。


    人們?還記得這幅畫先前的樣子,現在已經?被燒過的那一半和完好?無損的另一半對比著出現在眼前,這種震撼,讓在場的所有人保持了沉默。


    溫芙吹滅了手裏的火柴,轉過身對羅傑先生說道:“我的畫完成了,我叫它《虛妄之火》。”


    上帝命令天使毀滅罪惡之城索多瑪,天上降下火球,火焰將?整座城市吞噬殆盡。現在上帝口中?的“索多瑪”已經?被毀滅了,這場天火或許很快就要降落在另一座城市“蛾摩拉”。


    人們?通常稱這個?故事為天使滅城,可現在,她卻將?這幅畫取名為《虛妄之火》。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想指代什麽?。她用這種方式向教?廷提出了抗議,她反對這場大火的正確性,指責教?廷正在毀滅一座城市的文明。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這幅畫必將?為她招致教?廷的報複,因此當她點燃那根火柴的時候,畫麵中?唯一在這場火裏被燒毀的人物,是畫家寫在角落裏的名字:來自?杜德的溫芙,於希裏維亞。


    第80章


    溫芙從和?平女神的雕像旁離開時,人群為她分開兩道。他們目送她從自己身旁經過,市長羅傑先生想要?說?些什麽?,但是在人群巨大的沉默中,他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勇氣追上去。


    狂熱的白袍修士泰倫斯曾在可以容納上千名教眾的神聖大教堂一連做了十次布道,他在聖壇上攻擊洛特魯夫家族的荒淫殘暴……他狂熱的信徒們為此引發?了一場暴動,洛特魯夫家族被趕出了費多。


    那個白袍修士用十次布道才?做到的事情,她一次就做到了。


    當她離開以後,希裏維亞卷起一場反戰潮。起初是一部分生活在希裏維亞的杜德人上街遊行,控訴瑟爾特尼亞侵略杜德的罪行,他們認為教廷有意發?動戰爭,當街燒掉了瑟爾特尼亞的旗幟,來表達他們的不滿。


    在意識到事情正朝著不可控製的方向發?展時,希裏維亞的市政廳辦公室曾緊急商議是否要?將廣場上的那幅畫取下?來,但是他們沒有正當的理由這樣?做,而且這種?做法?無?疑隻會加劇矛盾和?衝突。


    於是那幅《虛妄之火》依然被掛在月亮廣場最顯眼?的位置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人湧入廣場,不少杜德人漂泊海外,已經有數十年沒有回到故土,港口往往寄托著一個遊子對故鄉最後的記憶片段,而此時看著畫上已經化為焦土的城市,許多人甚至忍不住落下?眼?淚。


    這兩年隨著海上商路的打通,各國?間貿易的繁榮,導致蘇裏大陸的每個角落,幾乎都能看見杜德人的影子。越來越多的杜德人加入了這場抗議,不僅如此,許多經曆過戰爭的民眾也很同情杜德的遭遇,一些人早已受夠了王室這些年對教廷無?止境的刻意逢迎,也紛紛加入了抗議的行列。


    這場畫展似乎早已背離了它?的初衷,伯德三世原本是要?挑選最出色畫家去往瑟爾特尼亞為教廷服務,滑稽的是,現在這裏卻變成了反瑟爾特尼亞遊行的聚集地。


    長廊上堆滿了鮮花,許多人在那幅畫下?麵留下?了卡片:


    來自杜德的小金匠,於希裏維亞,向您獻上敬意。


    那是一座偉大的城市。


    您的畫和?您的勇氣一樣?令人驚歎。


    ……


    他們把她推到了這座城市中心的高台上,她的追隨者們匍匐在她腳下?,而她的反對者們則隨時準備向她扔出手中的石頭。接下?來,決定高台下?堆放的究竟是鮮花還是準備燒死她的柴火,就要?看伯德三世的意思了。


    第二次來到太陽宮,這次空曠的正廳裏隻有她一個人。因?為上一次的提前離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伯德三世本人。


    威嚴的國?王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俯視著她質問道:“是誰在背後指示你做的這一切?”


    “沒有人讓我這樣?做,如果真的有,那也是我自己。”溫芙回答道。


    伯德三世:“看來你打算獨自承擔起挑唆民眾反對教廷的罪名?”


    溫芙:“我的母親是一位忠誠的信徒,她始終相信上帝常懷仁慈樂於寬恕。如果有人要?發?動戰爭,為大地帶來死亡,我不認為那會是上帝的意思。”


    伯德三世聽說?她出身於杜德底層的平民家庭,但是當她獨自站在他的麵前,身上卻並沒有絲毫的怯懦,這或許是因?為她曾在艾爾吉諾的薔薇花園生活過的原因?。


    伯德三世再一次問道:“我聽說?紮克羅很喜歡你的畫?”


    溫芙立刻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如果您覺得我是因?為杜德公爵才?這麽?做的話,那麽?其他那些站出來反對的人難道都曾接受過公爵的幫助嗎?”


    伯德三世不動聲色地問道:“那麽?你認為是因?為什麽??”


    溫芙沉默了片刻:“因?為我們不願意看到一座城市被戰火摧毀。三十多年裏,杜德平等友善地對待所有人,在朋友陷入危險時伸出援手,在客人來到時敞開門歡迎,它?不應該遭受這些。”


    澤爾文?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如果您還記得杜德與希裏維亞之間曾經有過怎樣?深厚的友誼,那麽?請您相信,艾爾吉諾絕不會背叛他的朋友。


    伯德三世也沉默了,這也是這段時間,他反覆斟酌的一點?:希裏維亞是想要?一個和?平友善的鄰居還是一個隨時準備闖入自己家裏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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