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影子從樹後走出,此時又是一陣風起,吹移雲朵,星光微弱地照亮草叢中掉落的暗鏢,上麵沾了一絲暗紅。


    血腥氣混著花香飄散開來。


    他撿起那隻鏢,正了正衣冠,掂了掂腰間的鑰匙,而後輕輕一躍,幽靈般消失在紅牆後,隨即有鳥兒撲棱棱飛上夜空。


    而禪院裏那些緇衣衛,自始至終都沒有現身阻攔。


    夜上三更。


    數裏之外的盛京城北,馬車在南宮門前停下,一隻手掀開簾子,壓低聲音同侍衛說了幾句。


    “楚閣老要進宮,在內閣值所歇息。”玄英轉身和司鑰長搭話。


    此前已有鷹隼將他們回京的消息傳至禁中,宮門夜開是大事,隻能進楚青崖和貼身護衛兩人。等了片刻,大門內出來一名衣裝整齊的司禮太監,握著半枚金鑲玉的牌子,帶著四個打燈籠的小黃門,恭恭敬敬地上前要見閣老的麵。


    車裏傳出一聲柔柔的“稍等”,緊接著跳下一個人影來,穿著樸素的青裙,用巾子挽著發髻,和顏悅色地福身道:


    “有勞公公深夜出行,我夫君兩日沒睡,方才在車上眯了一小會兒,正束發呢。您幾位叫他看著點路,別一腳踩空栽到禦溝裏去了。”


    太監直道言重,來攙她的手。江蘺亮出另外半枚玉牌與他勘合,在下麵暗暗遞了片金葉子,又瞧那麵容冷肅的司鑰長不像是個收禮的,嘴上稱謝:


    “辛苦大人從班房裏趕來開門,等您下值了,我府上人請您吃杯酒,玄英,你記著了。”


    “哎!夫人就算不吩咐,小的也該做。”


    江蘺一番施展完,聽到身後車裏窸窸窣窣,就是沒下來人,忍不住走回去,一腳蹬在轅木上,半個身子傾進輿內,沒好氣地問:


    “還磨蹭什麽?”


    楚青崖戴好烏紗帽,用手背掩著打了個哈欠,懶懶地眯著眼,烏黑的瞳仁漫著水汽,渾身沒骨頭似的往她肩上倚去,舉起袖子伸到她麵前:


    “夫人幫我捋……”


    車簾垂下,隻聽裏頭傳來“啪”的清脆一響。


    “清醒了?”


    外頭的太監衛兵頓時鴉雀無聲,個個肅然起敬。


    ……酷吏的夫人這麽凶殘嗎?


    見過悍的,沒見過這麽悍的!


    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夫妻。


    楚青崖捂著被打紅的手,邊下車邊說:“你快回去睡覺,明日不是還有事要做嗎?”


    “你幹你的事,別管我!真煩。”


    最後兩個字被風吹散。


    等馬車的輪廓被夜色吞噬,他才跟著玄英進了宮門,快步沿著宮道去華蓋殿東廡的內閣值所。


    明日的早朝,一定非比尋常。


    從宮牆腳下去國子監需一炷香,大晚上街道無人,馬跑得順暢無阻,江蘺隻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就到了國子監巷。她揉揉眼,挎著褡褳下車,駕車的緇衣衛看她臉上顯出疲憊之色,勸道:


    “夫人可得保重身子,有統領在大人身邊,他定然無事。”


    她歎了口氣,“誰擔心他,我自己考試還忙不過來。”


    那緇衣衛策馬調轉車頭,又被“哎”地叫住了,“小哥,你今晚回府輪值?”


    “正是。”


    “勞煩你同廚房說聲,上次家裏做了半條刀魚的脆炸酥,拿一點兒出來放書房,配著加蜂蜜的玫瑰茯苓糕,大人明日吃了說好,以後就再炸幾罐子。還有,家裏豬羊都吃盡了,讓管事找個利索的小廝,把鴨鵝拿到集市上發賣了,換些時令鮮貨,別整什麽臘肉春筍的,你家大人挑嘴,碰都不碰,若有泥鰍鱔魚,買些來養在缸裏,等吐淨了泥沙再……”


    那緇衣衛一一記在心裏,裝作嚴肅點點頭,江蘺說著說著,忽然發現騎馬的幾個人都憋著笑看自己,立時把臉一板,咳了聲:“沒事了,你們都回去吧,鱔魚是給我吃的,不是給他吃的,他再補都能幫女媧補天了。”


    這隊人一走,她跺了兩腳,覺得太丟臉,噘著嘴繞到側門處,後知後覺地想起鐵門鎖著——這下隻得叫暗衛使輕功帶她翻過院牆,避開守門的窮學生。


    辟雍大殿前黑黢黢的,風拂過鬆枝柏葉,送來濕潤清新的泥土味,偶爾聽得啪嗒幾響,是錦鯉躍出水麵。江蘺循著遠處的燈火往西麵走,幸虧那些懸梁刺股的學生還在夜讀,不然她可沒法憑著微弱的星光摸到號舍。她決定回房就洗漱睡覺,明早在房裏吃糕點,等到巳時差一刻就去辟雍大殿參加春考……


    這是她一步步爭取到的機會,可不能浪費,要確保萬無一失!


    耳畔的讀書聲漸漸清晰,她打著哈欠踏進院子,抽出鑰匙開門,轉了兩下,手腕一僵,斜目瞟去,右邊簷下霍然多出個幽靈般的人影,差點把她嚇得跳起來。


    “夫人別怕!”


    暗衛現身的同時,那書僮模樣的人也開了口,肩上停著一隻鴿子,“小的是世子在國子監的近衛,他有急事需夫人幫忙。”


    和薛湛分開隻過了一個時辰不到,江蘺真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有活兒扔給她幹,以他的性子,知道她明天考試,若不是極重要的事,絕不會把她叫回來。


    她揮手讓暗衛退下,上前捉了那鴿子,對著燈籠一看銀腳環,和今晚在桑蘆庵的信鴿是一個樣式的,隻是刻字不同。書僮展開字條,上麵短短的字跡非常潦草,用指頭一抹,帶下點墨色:


    【江夫人寅前歸伴鳳駕湛頓首】


    江蘺一看“鳳駕”二字,驚問道:“小侯爺這麽神速,已將人救出來了?”


    “小的隻負責傳信,別的不知。”


    她深吸一口氣。


    他都頓首了。


    ……看來今晚別想睡了。


    既已答應了人家,那就要做到,江蘺連屋子都來不及進,行色匆匆地跟著書僮出了國子監西門。馬匹已然備好,江蘺看到丹楓,更是詫異,有必要這麽趕嗎?


    她踩著馬鐙翻上銀鞍,拍了拍馬脖子,“咱們走,你主子怕是分身乏術了。”


    丹楓好像知道事態緊急,回頭望了她一眼,目光有些抱歉的意思,打了個響鼻,撒開四蹄朝來路奔去。


    國子監離靖武侯府很近,一條大路往南走,沒幾刻就到了後門,有個臉生的侍衛在門首接應,放了馬入內。


    丹楓追著清越哨音,避開燈火從竹林間穿行而過,江蘺眼前漆黑,待前方漏出一絲光,再定睛看去,已是薛白露住的秋水苑了。


    十來個侍女在院中忙碌地掃灑布置,有的抬水桶,有的捧衣物,藥氣熏蒸,不知道的還以為誰要生孩子。一人站在月洞門下,把唇間的竹哨一吐,招手喊道:


    “這裏!”


    江蘺鬆開韁繩下馬,氣喘籲籲地拍了拍丹楓的脖子。一盞琉璃燈塞到她手中,銀輝照亮了薛白露緊張而期盼的臉。


    “你哥都跟你說了?”江蘺開門見山地問。


    薛白露凝重地點點頭,“你去朔州的時候他就同我講了七七八八,這事兒……真叫人難以相信。”


    她歎了口氣,眸中流露出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我原本睡了,侍女一接到飛鴿傳書,就把我叫了起來。哥哥讓我接母親在這兒休息整頓,派人圍了雲間小築,知道母親要回來的人沒幾個,眼下我要領醫師去父親那邊守著,這裏就交給你了。下人都信得過,他們一直到後日子時都不會踏出明水苑半步,你拿著我的牌子,可以使喚府衛。”


    薛白露抬起江蘺的手腕,把刻字的玉牌套上去,眼圈一紅,“峴玉姐姐,我很想快點見到母親,但人家都說‘欲速則不達’,我一急就容易出岔子,隻能先忍一忍了。哥哥說最好的機會就是明天,還說見了母親你就知道該怎麽做,我不懂他的意思,你這麽聰明,肯定一聽就明白了。雖然我不懂,但我猜是要出大事,假扮皇親是得淩遲處死的,那個假貨不會坐以待斃,說不定會召集她的人來個魚死網破。我誠心叫你一聲姐姐,你千萬別讓母親再受傷。”


    聽了這一番情真意切的話,江蘺把“我也不懂”四個字吞了下去,安慰她:“我等大長公主殿下回府,許是她有安排。殿下既然回了家,我就將她看得牢牢的,等候爺醒了再讓他們夫妻團聚,你放心去吧。”


    目送薛白露匆匆離開後,她站在滿地交錯的燈影裏,指甲下意識刮著牆皮,忽地“嘶”了聲,在月洞門上拍了一掌。


    ……差點忘了。


    “來人!”


    她試著舉起左腕的玉牌,立時有個朱衣府衛閃現到麵前。


    “再來幾個。”


    麵前頃刻又多了三人。


    江蘺斟酌了一下語氣,負手在身後,既嚴肅又輕柔地命令:“事急從權,我就越俎代庖了,現有三件事要辦。稍後我手書一封,勞煩你們快馬送去刑部尚書府。郡主的院子是怎麽戒備的,我家中也照這個規格辦,今日輪值的緇衣衛姓李,你們讓他帶頭,一是不準任何人出府,二是切勿驚動街坊,我夫君若是到明天晚上還沒出宮,我自有辦法進宮去找他,叫他們不要慌。另外,郡主是讓哪幾個大丫鬟去門外迎接殿下、準備床榻盥洗的,把她們給我找來,服侍殿下的每一步我都要弄清楚;以前伺候過殿下的侍從,幹完活兒都叫到一塊兒去,我要問話。再有,把小侯爺送來的信給我過目。”


    幾個朱衣府衛唱喏,忍不住瞄了她一眼。這位夫人雖衣著普通,發髻上連個金銀釵環也無,可往門下一站,便似滾沸的大浪裏立了根定海神針,一雙秀眉微微上挑,兩隻點漆目凜凜生光,通身疏朗的威儀,看起來就是個辦實事的,讓人打心眼裏信服。


    而且這指派人的模樣……


    和那個腰斬三十人的酷吏怪有夫妻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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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躁博美的溫情隻能續航一個小時……


    女兒:來不及交接工作了,不懂也要硬上崗


    80章寫過,薛教授進暗道會仔細善後抹腳印,以至於秋老板到現在都不知道窩裏進人了……


    上一章有讀者提到貓叫的作用,文裏寫了,貓叫春像小孩哭,木察音畢竟是個人,殺了蕭寶渝會心虛,所以聽到貓叫很煩躁。


    第89章 謁金門


    夤夜,皇宮大內。


    時間如細沙無聲流逝,天上鬥轉星移,地上羽林衛輪換交班,四更將盡之際,沉寂的宮城從黑暗中蘇醒,各種細小的聲音像嫩芽從春泥裏鑽了出來。


    掌事宮女在天子寢宮外指揮下人。


    小黃門在宮道上捧著器物走來走去。


    華蓋殿東廡的值所開了門,踱出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兒,桃木杖噠噠地叩著白玉磚。


    立即有太監上來詢問:“薛閣老,您今兒是要上朝?”


    華蓋殿大學士年事已高,並無實職在身,平日隻需給陛下教書,偶爾出席重大朝會,都是前一天向司禮監報備了,拿步輦抬去奉天門。


    這太監是小皇帝派來值所服侍的心腹,薛延芳和他相熟,強忍住哈欠,往東邊宮道上眺望,“老夫醒得早,幾時了?”


    “到五更了。小的多嘴問一句,楚閣老起了沒?”


    值所內隻有一張床、一張榻,自他三更進宮,算算隻在榻上歇了一個時辰不到。若是伴駕上朝,過會兒就該起來整理儀容、用些茶點了。


    薛延芳頗有怨氣地揮揮手,“不必管他,老夫先喝點茶,大半夜起來講得口幹舌燥。如今的年輕人啊,真是……”


    小太監全當沒聽到,扶著他去隔壁的屋子,喚人沏茶捶背。


    “你去外頭瞧瞧,等宮門開了,看有沒有哪家主子從禦道上走到奉天門後頭。”


    小太監應下,出去探看了,出了門疑惑地喃喃自語:“都是來上朝的,誰會走到後頭去……”


    不多時,寅時的鍾響了。墨雲沉沉,星子黯淡,地麵上愈發忙碌,午門外的禦道停滿了馬車轎子,四品以上的貴人落了地,由長隨打著燈籠引去朝房待漏,從京外來述職的縣官們則站在涼風裏等待,和氣地互相拱手問候。


    一個時辰內,夜色逐漸淡去,東方隱隱泛白,遠處傳來雞鳴。按大燕律,每年三至八月,朝會卯時開始,另外半年則要晚半個時辰,是以快到卯時才有太監從午門裏出來,帶大小官吏按品級依次進宮。


    那領頭的大太監正要到朝房裏請幾位閣老,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腳步頓住了。他揉了揉一雙精光畢露的眼,不可置信地問徒弟:


    “你看那車,頂上立著鳳凰?”


    “師父,前頭還有緇衣衛騎馬開路呢,確是大長公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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