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呼喊把眾人都驚著了,人群向兩側讓開,分出一條道來。隻見禦道盡頭一輛軒敞大車越行越近,白馬金轡,朱輿紫蓋,簷角懸著叮叮當當的鎏金銅鈴,車壁漆繪的鳳鳥在燈下閃著星輝般的光華,極為奢侈豔麗。車前是六個黑衣騎士,為首兩個舉著清道牌,眨眼間就將鳳輿引至午門下,車輪揚起陣陣沙塵。


    這樣的儀仗比起以往出行簡略太多,大太監久經風浪,一眼便看出這是大長公主急著進宮,當下把身旁的愣頭青腦袋一按,屈了雙膝跪在地磚上,高呼著叩拜:


    “臣等參見大長公主殿下!”


    “臣等不知殿下前來,有失遠迎,望殿下恕罪!”


    空地上霎時跪倒一片穿紅穿綠的官,朝房裏休息的人聽到動靜,或扶著老腰從榻上爬起,或把寫滿字的笏板往袋子裏一塞,匆匆忙忙地出門見禮。


    車門從裏麵推開了。


    一股馥鬱典雅的熏香飄了出來,緊接著,一個青衣褐冠的人影跳下地,彎腰放了隻玉腳踏,身手矯健。


    “見過王總管。”太監客氣地向他頷首。


    靖武侯府的總管扶著安陽大長公主款款地走下車,來到最前頭,和顏悅色地開了口:“殿下讓諸位都免禮,還有半個時辰就上朝了,諸位自便。”


    “敢問殿下來此,是有何要事?殿下身為宗室女眷,應避開外臣,在早朝結束後進宮麵聖,而非走在臣等前麵,這樣於禮不合。”人群中傳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


    “是誰在與本宮說話?”


    大長公主緩緩轉過身,雙手合於袖中,一身朱紅的朝袍繡著金龍穿雲,厚重的石青織金緞裙也綴著數條驪龍,寬而長的雲錦披領將她纖細的身姿襯得甚是威嚴。她烏黑的發髻上戴著一頂金鳳朝冠,九隻鳳凰背鑲貓眼,口銜東珠,尾羽各垂下三列雪白的珠穗,這些細巧圓潤的珍珠在她偏過頭時微微搖晃,卻並未發出一丁點碰撞的雜音,連同耳垂上熠熠閃動的金珠流蘇也是極安靜的。


    她望著麵前百來號官員,端麗眉目含著慣有的笑意,在昏暗的天空下無端森冷。


    那名須發皆白的老者再拜道:“是微臣妄言。”


    大長公主頷首:“裴閣老果然諳熟禮法。當年父皇賜了本宮一枚玉符,可在宮門開啟後不奉詔入禁中,九年前本宮曾憑它麵見皇兄,今日也有不得不進宮的理由。等本宮見了陛下,向他說了緣由,再於朝堂之上一一道來,諸位應當就能體諒本宮行事了。”


    “上朝……”


    官員們麵麵相覷,大燕立國兩百多年,鮮少有太後公主登上朝堂垂簾聽政的時候。這位殿下不是一直病著嗎,怎麽突然要上朝了?聽她話中之意,先前沒和宮裏說合,陛下不知道。


    大長公主從袖中掏出一個兩寸見方的匣子,當著他們的麵打開,王總管會意,接過匣子走了一圈展示,又拿出匣中刻著字的白玉符給太監驗看。


    這大太監隻是走個過場,看畢交還回去,“殿下,這寶貝是宣宗賜的,您也用過一次,咱家斷不會阻攔您入宮。可這玉符按規矩得留在午門外,由羽林衛看守,等您出來時再還給您,這些侍衛和車馬也不能帶進宮,隻可有一人隨侍。”


    “這是自然。”


    一旁的小太監也湊上來瞧個新鮮,王興眉頭一皺,推開他的手:“懂不懂禮數?”


    說著便將玉符放進匣子,連同鑰匙一起交給羽林衛。


    那小太監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被他師父狠踹一腳:“糊塗的奴才,這也是你能碰的!殿下請稍後片刻,咱家命人去抬輦。”


    “不必,總管陪本宮走著去,茲事重大,耽擱不得。”


    話音剛落,卯時的晨鍾悠悠敲響,城樓上驚起數隻飛鳥。


    大長公主不欲拖延,搭上王興的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內。


    “要走哪個門出去?”


    等到聽不見外人的聲音了,喬裝成安陽大長公主的木察音壓低嗓音問。


    俗話說“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中原這些繁縟的禮儀她學了二十幾年,也不能一一記得。上次來皇宮還是前年冬天的千秋節,鳳轎實著進空著出,她給先帝夫婦下完了毒,是走新挖成的地下暗道潛逃出宮的,對地麵的道路並不熟悉。


    攙著她的訶士黎朝右邊抬了抬下巴,極小聲地道:“靖武侯是武將,家眷要走右掖門。”


    兩人穿過城牆,眼前又是一條寬闊平直的禦道,連接著兩座玉帶橋。過了橋,便是天子接見眾臣的奉天門,時候尚早,鍾鼓司的樂師們正聚在台階下擦拭管弦。


    “殿下,您隻管跟著我。”訶士黎加快腳步,“這時辰,陛下已經從長青宮更衣出來了,他到奉天門上朝,出了幹元門要走東邊那條禦道,經過三大殿,咱們這會兒趕過去,應能在幹元門外遇上他。”


    木察音很信任自己這個謀士,與他並肩而行,此時天將放明,視線內的景物逐漸明晰,訶士黎邊走邊摸鬢角,模樣有些不自然。


    等身邊一隊宮女走遠了,她不滿地開口:“你別弄它了,怎麽回事?”


    “馬跑得太快,泥膏有些糊了。您看我這樣可行嗎?”


    木察音責怪道:“總叫你薄薄地抹一層,有個七分像就足夠了,時過境遷,胖瘦幾分外人找不了茬,言行最要緊。”


    訶士黎放下手,她的心瞬間又提起來,蹙緊遠山眉:“痣露出來了。”


    他低低“啊”了聲,佯作拍灰俯身,這一彎腰一抬頭的功夫,左鬢角下的易容泥膏已然抹勻,遮住了顯眼的小痣。


    木察音審視片刻,點頭:“動作得輕些。”


    到了奉天門,守側門的衛兵看到人來,要去通報,訶士黎往階前噗通一跪,行了個大禮。衛兵一回頭,就見一隊宮女太監手持儀仗,簇擁著一個小小的影子從道上緩步走來,正是小皇帝蕭澤。


    “臣等恭迎陛下!”


    木察音看了訶士黎一眼,這下倒不用走遠路了,小皇帝來得比預想早。她在門前靜立,直到蕭澤走近,才福了福身。


    “見過姑母。姑母怎麽不顧身子一大早就進宮呀,是來找朕的嗎?”


    蕭澤到底年紀小,看到她打扮得這麽隆重,眼裏藏不住意外,用目光示意身旁的薛閣老問話。


    薛延芳是剛從華蓋殿的值所出來的,此前派去探看的小太監給他通報,說果真有主子往後邊來了。他趕緊往北麵走,碰上了天子儀仗,趁這幾步路的空當,以帝師的身份對小皇帝囑咐了幾句話。


    每逢望日和晦日,蕭澤寅時就得起來紮馬步,為了能在武學師傅那兒少練一刻,便推說要上朝,早早溜出寢宮。正因他溜得早,今日才在上朝前碰上了不該碰上的人,好在凡事講個先來後到。


    薛延芳清了清嗓子:“殿下從慧光寺抱病趕來,是有什麽急事要同陛下商議?眼下快上朝了,不如先去長青宮等候,讓禦膳房備些藥膳。”


    木察音和這老頭兒接觸不多,卻很忌憚他,沒有搭他的話,而是蹲下身,將手放在蕭澤的肩上,麵露擔憂之色:


    “若非大事,姑母就不這麽早來了。事關陛下安危,我必定得在朝堂上說個明白,奉天門有重兵把守,光天化日之下,賊人不敢行不義之事,請陛下賜我一把座椅,讓我陪著陛下到早朝結束。”


    蕭澤撓了撓頭,“朕好好的呀?姑母說的可是齊王謀反之事,他已被楚閣老抓住押往京城了,去年冬月裏也處置了一批奸黨,朝堂上怎會有人敢謀害朕?”


    一股幽幽的花香鑽入七竅,令人心神鬆弛。木察音湊近他的耳朵,既輕又柔地道:“謀反的不止這一個呢。阿澤,你爹爹去得早,讓我來照顧你,隻要有人想搶你的皇位,姑母就會幫你除掉他。”


    蕭澤愣愣地望著她,良久憋出一句:“楚先生會護著我的。”


    木察音站起來,攜起他的小手,唇角帶著溫柔的笑,“陛下就這麽信任楚閣老?聽聞他昨夜回了京,陛下可召見過他了?”


    “還沒呢,一會兒他來上朝……”


    一大一小談著話向前走去,說時遲那時快,屋後突然躥出一隻黑貓,閃電般奔下台階,喉嚨裏發出嗷嗚嗷嗚的嘶叫。


    木察音被驚了一跳,提著裙子,生怕它蹭到自己,掩飾不住厭惡的神情:“快捉了這畜生!”


    幾個太監立刻上來捉貓,這小東西皮毛油光水滑,從手裏掙脫了,在隊伍裏泥鰍似的左躲右鑽,嚇得渾身炸毛,最終飛撲到訶士黎腳下,弓著背躲在他長靴後頭,尾巴繞著他的腿。


    “還愣著做什麽?”木察音叫他。


    訶士黎從袖中摸了枚鏢,又像想起什麽,用兩根手指捏住貓的後頸皮,將這小畜生一把拎在空中,貓咪乖乖地由他擺弄,張開四爪,一副引頸就戮的滑稽模樣。


    他揉了揉毛茸茸的貓肚皮,微一用力,將它甩到紅牆頭,讓它從另一邊逃走了。


    “殿下,宮內忌殺生,而且這是玄貓,可鎮宅辟邪。”


    木察音微不可見地撇了撇嘴,“罷了,你跟我上來。”


    說話間禦前侍衛已將禦座搬了出來,又抬來兩把鋪著錦墊的圈椅。小皇帝與大長公主在屋內歇息的同時,東方既白,文臣武將從左右掖門魚貫而入,來到玉帶橋南整齊列陣。


    第一遍鳴鞭奏樂後,眾人靜默過橋,在禦道兩側分班相向而立,身後守著帶刀的校尉,另有兩名緇衣衛手持傘蓋團扇登上丹墀,立於金台後。待第二遍鳴鞭,臣工將步入禦道行一拜三叩之禮,恭迎天子登上禦座。


    一柱香很快燃盡,眼看就要到卯正時分,不遠處的左側門施施然走出一個人來,緋袍在熹微的天光中分外鮮明,玉帶束出一抹挺秀腰身,廣袖隨著步履悠悠飄蕩,似飛舞的火焰。


    他儀態端嚴地走到禦道上,在離丹墀最近的位置站定,麵容冷峻而平靜,看不出半點波瀾。


    辟啪三下鞭響,鼓樂齊奏,百官下拜的同時,屋門打開,兩雙眼睛在刹那之間隔空相對。


    冥冥之中一陣風起,腰間懸掛的象牙小球“卡噠”旋轉起來,像幽微難測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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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打工人設置冬夏令時是我最後的溫柔,五點太早了,還是六點打卡吧


    狗狗的衣服好少,每天都穿單位發的製服


    本文最高潮在結尾,接下來六集很刺激,大家想知道的都會在大結局前寫清楚哦~


    第90章 殿中策


    天邊晨曦初露,雲朵被染成了茜紅,春季曠遠的蒼穹呈現出海水般的深藍色,籠罩著皇宮內苑數百座亭台樓閣。


    小皇帝在廊中央的金台落座,腳踏小玉凳,雙臂搭在龍頭扶手上,趁大臣們行禮時扭了扭身子,擺正坐姿。他的左右首分別坐著安陽大長公主和薛閣老,一個高貴端莊,一個精神矍鑠,並未設屏風阻擋。


    “眾愛卿平身。”


    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右前方的楚青崖,努力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楚青崖收回落在大長公主身上的視線,手持玉笏例行公事地稟報:“啟奏陛下,臣與薛大人、陳將軍率十萬輕騎走了一趟幹江省,蕭銘手下盡是一幫烏合之眾,畏懼天威,感於君恩,是以不戰而降,陣前高呼萬歲。陳將軍現已領了幹江都司指揮使的印信,帶兵駐進梧州,與薛大人一同查封齊王府,押了幹江省原三司使,正等朝廷派去的大員上任。蕭銘的心腹家眷等人近一百口,由新任按察使審訊,夏至前將案卷交予刑部,其中有坐死罪者,能趕上本年立秋後行刑。依臣之見,薛大人三月中旬就可帶京衛回朝,不丟一兵一卒。”


    蕭澤咧嘴笑道:“愛卿辛苦了,你在外奔波兩個月,連過年也不能休息,有你這樣的臣子,是大燕和朕的福氣。你回來得匆忙,朕還沒有給你設宴接風,這就讓禮部好好操辦。”


    “陛下就不問楚閣老為何拋下十萬人,回來得這般早嗎?”一句問話突兀地響起。


    這女聲甚是柔和悅耳,但語氣十分尖銳。除了宗室裏輩分最高的大長公主,在這朝堂之上,沒有另一人膽敢把矛頭指向楚青崖這個兩朝天子的寵臣。


    此言一出,眾臣議論紛紛,有的不滿她幹預朝政,有的驚訝於她與平日截然相反的舉動——這名殿下早在她父皇在位時,就以溫良賢淑聞名於朝野了,自十六歲那年嫁到薛家後,除了為靖武侯求情,從來沒摻和過朝政。


    原來她早就對楚閣老心存不滿嗎?


    ……還是發現了什麽讓她不得不露麵表態的秘密?


    “姑母,楚先生在幹江勸降叛黨那日就給朕上了急報,朕是知曉他提早回來的。”蕭澤耐心地解釋。


    圈椅上的薛閣老捋著胡子看了他一眼,他頓時想起被教導的話:當天子不可以嘰裏呱啦說一大堆,尤其是為某個大臣的人品辯解,這樣會威嚴掃地,像個沒有城府的傻瓜。


    雖然他覺得自己生來就笨,但不想讓人看出來,於是指著楚青崖:“楚先生,你和姑母說說吧,她好像誤會你了,很是擔心朕的安危。”


    楚青崖轉向大長公主,神情複雜地望著麵前這個衣著華貴的女人。須臾後,他垂下眼簾,將笏板放入囊中,撩袍跪下,依回話的禮數對她磕了三個頭。


    白玉磚質地堅硬,他磕得很重,額頭紅了一片,被涼風吹過,火辣辣地疼。


    再挺直脊背時,他已將眼底的情緒用幽深的冷意埋藏,淡淡開口:“回殿下,微臣在幹江遭遇意外,擔憂朝中發生變故,所以才星夜趕回盛京。我軍與叛黨對峙時,齊王府的護衛指揮使將故世子蕭寶渝用一條小船送到江上,在水下布了埋伏,意圖挾持微臣。微臣識破計謀,把蕭寶渝奪了過來,但伏兵中有個南越人趁我方不備,將他滅了口。”


    他頓了頓,嗓音又冷了三分,“隻可惜,是多此一舉。微臣已得知這個南越死士為何混在齊王府衛裏,又是何人指使他這樣做的。此人在陣前殺害蕭寶渝,是得了幕後主使命令,微臣鬥膽猜測,若陣前宣讀的聖旨沒要蕭寶渝的命,他便充當劊子手了結這孩子,斬草除根;再則蕭寶渝一死,他父親愛子心切,必然痛不欲生萬念俱灰,活著也和死沒兩樣了。微臣隻有一事想不通,還望殿下解惑。”


    不等對方讓他平身,楚青崖便站了起來,往前逼近一步,揚聲道:“殺死蕭寶渝的箭上掛著一枚南浦翠玉,是他從小戴在脖子上的平安扣。敢問殿下,既然肯把這塊玉送給您和蕭銘的親生兒子,又怎能忍心派您的爪牙一箭射穿他的胸口?”


    猶如晴天降下一個霹靂,奉天門前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有的老臣以為自己聽錯了,滿臉茫然,還有的捂住胸口兩眼一翻,被校尉拖去掐人中。


    小皇帝也傻了,把這話在腦中倒騰了幾遍,呆呆地看著這兩人,嘴唇動了動,不知該說什麽好。


    ……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吧?


    這也太荒謬了!


    騷動的爆發就在一瞬間,丹墀下沸反盈天,“胡說八道”、“大膽放肆”的斥責幾欲衝破雲霄,有禦史憤怒地扯著嗓子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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