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質問?她,譴責她,已是?大度。但?今日,她對他的關心不屑一顧,對他的眼神中隻有厭惡,那樣的眼神,與雲來?書院眾人麵前閃閃發光的那雙眼眸毫無相同?之處。


    一直以?來?,蕭北冥就像一片陰雲裹挾在他的頭頂。自幼時起,他們便被放在一處比較。


    蕭北冥比他大一歲,出身低賤,是?侍女張氏所出,父皇厭惡這個象征著陰謀算計的庶子。而他是?嫡出,背靠世代簪纓的章家?,有父皇的教誨,母親的疼愛,他曾經也以?為,自己會是?父皇中意的太子人選,因此一開始對待這個皇兄,他有憐憫,亦有敬重。


    他們連生辰都是?同?一日,六歲那年,皇兄曾贈他劍穗慶生,而那時也曾私心裏想過?,倘若有一天他登大寶,即便母親厭惡皇兄,他也會給皇兄尋個封地,隻要皇兄不生出野心,他願意讓他安穩一世。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即便他有學問?最淵博的老師,在治世經濟,文章策論上,他卻永遠比不過?皇兄。每次父皇考驗文章,對他隻有嚴厲的批評,在看到皇兄的文章時,卻永遠沉默,眼底極力?隱藏的歡喜卻騙不了人。


    這樣的比較漸漸讓他生出了嫉妒,他有時惡毒地想,若是?沒有皇兄就好?了,一切就不會那樣艱難,他就不會事事都讓父皇不滿意,讓母後失望。


    十四歲那年,忽蘭來?犯邊境,他在朝政文章上比不過?皇兄,但?卻仍想要在別的方麵勝過?皇兄一頭,他幾次請纓,卻都被駁回。最終,皇兄替他上了戰場。


    那時,他極度不滿,與母後多次爭執,直到那日,母後掌摑了他,字句如刀劍,令他脊背生寒,“你要去送死,母後不攔你。他注定?死在戰場上,這是?他的命。而你,應當?是?這大燕之主。母後為了你,拋棄了太多東西,你能不能讓母後省些心?”


    那日後,他再也沒提過?上戰場。直到他得到消息,皇兄在北境打了勝仗,活捉忽蘭王,舉國上下一片歡欣,就連街頭巷口的孩童,都對燕王的戰績如數家?珍。


    他徹底活成了皇兄的影子。無論朝堂還是?民間,皇兄的聲望遠遠大於他,就連上奏請父皇立皇兄為儲的折子也漸漸多了起來?。


    直到皇兄率領的龍驍軍於鄴城被困,斷了糧,皇兄於那一戰中殘了腿,再也無法行走,漸漸消失在朝堂上。


    那片壓著他的陰雲終於散去了。


    可最後,父皇的遺詔卻給了他沉重的一擊,他因此成了亂臣賊子,成了意圖篡位的謀逆之人,為了活著,他不得不與忽蘭聯手,仰人鼻息。


    自始至終,他沒有一樣贏過?蕭北冥,就連女人,也是?一樣。


    他從後院帶走的女人忍受不了逃亡路上的風餐露宿,全部都離開了他。包括他曾經下過?聘禮,差一點就迎入王府的章漪,亦在得知他兵敗後送了退婚書。


    他也因此,不信這世間有所謂的真心,有所謂的愛人。女人,無非是?為了獲得男人的權勢,男人的庇佑。


    可是?那日雲來?書院的台磯之上,有個女子卻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自揭傷疤,坦然承受那些汙言穢語,冒天下之大不韙,隻為了維護一個人。她分明那樣柔弱,卻又那樣堅強,同?他從前所見的女子一點都不一樣。


    蕭北捷的目光漸漸從篝火上移開,他看向那個女子,她背對著他,與那個叫芰荷的宮女依偎在一起取暖,也終於肯吃幹糧,喝水。


    他收回目光,心底那股不悅竟漸漸消失了。


    幾乎一夜無眠,晨起的雞鳴聲若隱若現,芰荷緩緩睜開了眼,她一夜未敢放鬆神經,生怕那歹人對姑娘不軌,此刻清醒過?來?,也先去確認宜錦的安危。


    宜錦眉頭緊蹙,臉色潮紅,芰荷攬著她的肩,卻依然能感覺到姑娘的身體在發燙,她喚了幾聲,人卻依舊沒醒。


    當?下,她也顧不上害怕,看向那個歹人,道:“姑娘起燒了,你費盡心思捉我家?姑娘來?,想來?不是?為了讓她喪命於此。”


    蕭北捷冷冷看了芰荷一眼,疑心她耍花樣,他徑直過?去查看,見她麵色潮紅,正要觸碰到她的額頭,宜錦卻下意識躲開了,她燒得意識有些模糊,但?卻辨認出這人身上的氣味很陌生,不是?蕭北冥身上的味道。


    她掙紮著坐起來?,靠在岩壁上,緩了一會兒。


    蕭北捷站起身,深感自己好?心喂了驢肝肺,“既然能起來?,那就自己走,出這地道,仍需要半個時辰,你若是?死在這處,倒也不必想著和蕭北冥團圓了。”


    昨夜,他被她的夢話吵醒,她字句離不開蕭北冥,若不是?看在她是?個女子的份上,他隻想將人拎起來?打一頓。


    宜錦並?不理會他,她知道眼前之人捉她,定?是?想用她威脅蕭北冥,如今流民之事尚且不知如何,北境戰況她亦不知,她更擔心的是?蕭阿鯤的安危。


    她被擄走的消息,想來?已經到了禁中,她在時他就忙於政務不好?好?用膳,如今她不在了,他是?否會好?好?照顧自己的腿疾,按時用謝清則的藥浴?


    想到這裏,她垂下眼睫,皺著眉頭,強撐著自己戰起來?,對著那穿僧袍的人冷聲道:“你挾持我,留著我的性?命,無非是?想借我威脅他。現在,我需要大夫,需要草藥治病。”


    蕭北捷想了想,這條地道通往城外?郊區,人煙稀少?,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需要趁著黎明盡快到渡頭,趕水路盡快到石城郡,屆時在渡口派個人去買藥就可。


    他沒有管身後之人,按照正常的速度穿過?地道,他本?以?為她帶著病,一路上定?然要忍不住求他,可等到了出口,她的臉色通紅,麵頰之上盡是?汗水,眼看著有些站不穩,她亦沒有開口求他。


    出了地道,宜錦便在芰荷的掩護下拔下了發髻上一支搖搖欲墜的步搖,任它墜在才下過?雨濕潤的土壤之中。


    這支銀步搖,是?當?初在州橋夜市時,蕭北冥在馬車之中丟給她的。


    那時,她天真地以?為,那隻做工精美的銀步搖真的隻是?鄔公公蘇死後挑選,後來?她才得知,那隻步搖,是?他親自請匠人打造,世間隻此一隻。


    現下,她需要養精蓄銳,找到機會自救。


    她不知道蕭北捷具體的打算,卻知道章家?近日造出流民之事,無非是?為了替蕭北捷造勢鋪路,他雖剃了度,穿上一身僧衣,可是?對於那個位子的欲望,恐怕從未消退。他如此,章太後,亦是?如此。


    *


    皇極殿。


    鄔喜來?在廊簷下來?回踱步,神色焦急。


    謝大夫正在陛下診脈。


    大殿之上,陛下不顧太後阻攔,押鎮國公章琦下了詔獄,卻被太後告知薛妃出了事。


    前朝之事,北境的戰事堆在一起,讓陛下幾乎沒有時間顧上複發的腿疾,一日比一日嚴重,得知薛姑娘出了事,血氣攻心,殿上動?了刀劍,幸有段大人勸說,才命禁軍甲士拘押章太後回壽康宮,無皇命不得外?出,並?下令在各出城關隘並?渡口張貼告示人像,嚴查進出,但?一日過?去,沒有任何消息。


    謝清則診完脈,心底歎了口氣,對帝王道:“陛下,藥浴本?來?隻能壓製,隨著時日過?去,療效也會逐漸弱化……”


    他心中同?樣擔憂知知的安危,也因此,他隻有先照料好?她在乎的人。可是?眼前的帝王身體實在是?糟糕,今日到了皇極殿前,下輦輿的那段路,他已能看出,陛下的腿撐不了多久。


    蕭北冥聽?完謝清則的話,卻隻問?了還剩多久時日,便讓他出去。


    他坐在殿中榻上,方才謝清則的診斷,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隻是?靜靜看著那隻鷹隼。


    阿鯤頭一次這麽久沒見到女主人,焦躁地在殿中飛來?飛去,半晌落在榻前的案幾上,歪著頭看蕭北冥,鳴叫了幾聲。


    蕭北冥抬頭看它,眼底布滿血絲,已經一夜未睡,自他登基以?來?,鮮少?有什麽事脫離他的掌控,令他如此心神不寧。


    是?他的錯。


    他早該想到風雨飄搖之時,應當?多派些人在她身邊,護她安穩。


    這些天來?,她為了他操勞,無論是?宮外?之事,還是?皇極殿裏的事,她一並?都放在心上,而他卻疏忽了她的安危。


    自責與內疚在心中翻滾,讓他氣血幾乎不能平靜,大殿之上,他第一次動?了殺念。


    這世上,隻有知知信他是?個好?人,可他知道,在大殿之上,他生了惡念,那一刻,他不想做她口中的好?人。


    她為了民生,為了他,才在雲來?書院前議政,章太後卻拿此事威脅,用知知的性?命威脅他,換章家?原本?該濁臭的聲名。


    他不許,更不能容忍。


    章家?,他要滅,忽蘭,他要平。


    知知,更是?他願意用性?命去守護的人。


    蕭北冥垂眼,摸了摸阿鯤柔順的鳥羽,想著先前知知在時,它從不會主動?靠近他,聲音有些晦澀,“你也想她了,是?不是??”


    明明才一日,他卻覺得過?了那麽久,那麽久。


    第38章 真相


    已至亥時, 江麵上波光粼粼,倒映著行船上的漁火,顯得孤清冷寂。


    暴雨才過, 河岸漲水與地齊平,嚴守各渡口的官兵們打著哈欠四處巡邏,搜查往來船隻。


    到了子?時,人漸漸疲乏, 無人瞧見?,自蘆葦深處, 一葉小舟悄悄劃過如鏡的湖麵,蕩起一道蜿蜒的水痕。


    有個官兵揉著蒙鬆睡眼出來小解,乍然聽見?槳櫓之聲,腦子?一激靈,瞬時清醒過來,邊係回?腰帶邊大喝道:“是誰擅闖關隘?”


    誰想那小舟非但不停, 反而駛得更快些, 其?他?官兵也都醒了瞌睡, 行船的行船, 追捕的追捕,一片人仰馬翻。


    等抓住了船主人,才發現搖漿的是個七旬老翁,骨瘦如柴,與畫像中?並無一絲相像, 那為首的官兵也反應過來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連忙叫停通關, 逐一排查。


    然而蕭北捷早已抓住了時機登上了一艘運海貨的商船,那商船吃水極深, 船速極快,過了關隘查驗,便一路向西行進,反而避開了嫌疑。


    底層船艙裏,芰荷用大氅緊緊包住自家姑娘,卻仍能感到宜錦有些瑟瑟發抖。


    白日在岸上,蕭北捷不敢惹人注目,隻派一個渡頭搬運的小廝去藥鋪買了藥,眼?下才有機會用小爐子?熬藥。


    他?靜靜地坐在不遠處,將爐火生得更旺一些,過了半個時辰,藥終於?熬好了。


    他?將藥盛出,透過瑩潤的熱氣,看向那個麵色潮紅的女子?,她明明極度虛弱,看向他?時卻仍舊充滿警惕,清清冷冷。


    芰荷伸手要接藥,蕭北捷卻避開她,徑直走到宜錦麵前,蹲下身來,將藥遞給?她,讓她自己喝。


    宜錦隻覺得渾身乏力,她看著?眼?前的藥碗,沒有猶豫,亦沒有看麵前人一眼?,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下,微燙的液體一路自肺腑而下,令她額上微微冒汗。


    蕭北捷看著?她,沉默良久,等到天近黎明時,他?望著?水天一線,熱鬧繁華的渡口,借著?鼎沸的人聲,他?終於?敢問出那句話:“薛氏,我隻問你這一次,你若願意,到石城郡後,你仍可?做我府上的女主人。蕭北冥能給?你的,我都許給?你。”


    “隻一條,我希望你如待他?那樣待我。”


    宜錦聽了這話,隻覺得眼?前人腦子?進了水,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件粗鄙的物件,斬釘截鐵道:“我不願。”


    “為何?”他?暫且拋下了那顆高高在上的自尊心,隻想知道,為何在這些人心裏,寧願選蕭北冥也不願選他??蕭北冥到底哪裏比他?強?


    宜錦靜靜看著?渡口的方向,“因為你不是他?。”


    蕭北捷愣了愣,任他?脾氣再好,被宜錦這不冷不熱的話一說?,心中?也生了幾分悶氣,他?徑直拂袖而去,到了甲板處,冷著?臉靜靜矗立著?。


    黎明的最後一抹魚肚白退去,河麵上淡淡的晨霧縹緲,往來在岸邊的纖夫們拉著?運船,口中?喊著?號子?,雖汗如雨下,臉上卻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四周的商販也才開始布置鋪麵,吆喝聲漸漸起來。


    這與燕京的州橋夜市又是不同的景象。


    宜錦眼?睫微眨,想到了那幅山河社稷圖中?的場景。


    這就是蕭北捷自年少起一直守護著?的太平。這隻是大燕普普通通的一隅,這些充滿朝氣的人,是大燕普普通通的百姓,他?們是那樣生動?地存在於?這世間。


    若是他?能親眼?看見?,也一定很高興。


    一路上,她想找到機會遞出消息,可?是蕭北捷防心極重,加之她又起了高熱,渾身乏力,芰荷也並不被允許自由外出,未找到合適的時機。


    唯一留下的那支步搖,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發現。


    離燕京越遠,她就愈發思念他?,一路上她幾乎與世隔絕,再未聽到他?的消息,謝清則所說?的兩月之期,他?的腿疾,睡夢之中?仍縈繞在她心頭,令她不安。


    她攥緊了手中?那隻魯班鎖,從燕京出來時,這是她唯一帶在身邊的物件,她仍未解開這鎖,握在手中?卻能感到少有的安心。


    半晌,這艘商船停靠渡口,夥計們往來搬運船上的貨物,人來人往,一路兵馬就守在渡口,遠遠見?了蕭北捷,為首的忙肅容行禮,“屬下恭迎殿下。”


    蕭北捷道:“呂祿,這些時日辛苦你兩地奔波。”


    呂祿伸手引路:“屬下並不覺得辛苦。這處官府都打點好了,殿下可?下榻歇息,明日我們便趕路回?石城郡。”


    蕭北捷道:“不必歇息,取道直回?石城郡。”


    呂祿點頭應下,“那屬下為殿下備馬。”


    話罷,他?朝蕭北捷身後看了眼?,殿下身後那兩個姑娘,同官府搜尋畫像上的一模一樣,想來就是那新帝寵愛的薛妃,這女子?原本就該是他?們殿下院中?人,卻投了新帝,他?心中?對這樣的女子?自是不齒。


    呂祿因此道:“殿下,咱們這都是些糙老爺們,可?沒有那些小娘子?用的馬車,隻能委屈兩位姑娘同兄弟們共乘一騎了。”


    蕭北捷看向宜錦,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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