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寒宵費力地抬起頭?,他的發冠盡散,目光渙散,背脊卻一直未曾彎下,他吞咽下喉中?的血,虛弱道:“文章丹青若……若無骨氣,亦是死物。若少了這隻手,能護北境黎民·,我亦不曾有?憾。”


    賽斯麵部肌肉微動,顯出詭譎凶狠,他如他所言,漸漸動了手中?刀劍,銳利之物穿過皮肉的悶聲令他感到愉悅。


    陸寒宵額上冷汗如雨下,一股刺痛令他幾乎不能站直身體?,他終於彎下腰,右手鮮血淋漓,無力垂下,他吞住那幾乎就要溢出口中?的血,咽了回去。


    無論賽斯怎樣折磨,陸寒宵都沒有?鬆口,賽斯第一次見到這樣骨頭?硬的人,他沒了招數,忽蘭王冶目又因他沒成?功截到糧草而大發雷霆。


    賽斯急著回去複命,想著左右陸寒宵隻剩下一口氣,扔到外麵恐怕也活不上幾個?時辰,便將他丟出營帳,不再管他。


    冷硬的山風拂過陸寒宵的麵頰,他就躺在這片被血染紅的土地上,看著北境這片灰白的天空。


    他回想起自己在黔州故土的一間鄉下宅院裏苦讀的情景,無數個?冬日,足膚皸裂,也要趕到學究家中?,不敢放鬆一刻。


    鄉試,會試,殿試,當他走出了那方曾經?困住他的故土,來到燕京的錦繡富貴中?,他才發覺,其實他骨子?裏仍帶著黔州的一切塵土氣息。


    他接受母親的安排,與舊時家中?遠親的女兒訂了婚,雖入了翰林,他卻知道,自己與那些?出身世家,有?祖上蔭蔽的同僚們並無相似之處,隻是那場殿試,機緣巧合將他們一同扯進?了這翰林院。


    他瞧不起世家子?弟的做派,不願與他們為伍,更?不願攀權富貴,因此他最厭惡長信侯薛振源,巧合的是,他的未婚妻在與他訂婚一月後便暴病而亡,薛振源卻在這時上門提了他與薛宜蘭的婚事。


    他雖迫於當時的窘境答應了這門婚事,心底裏卻覺得,薛家的女兒,定然不會那麽天真,那個?女子?的死,也許並不是意外。因此在薛宜蘭進?門後,他始終如鯁在喉,不進?她房門,隻當沒有?這個?人。


    他的母親也因為這樁巧合不喜薛宜蘭,多番刁難,他看在眼中?,為她解圍,卻隻是不想母親因此氣壞了身體?。


    宜蘭卻因為他這一點點好,一直操持家裏家外,在他麵前,她永遠是個?得體?的妻子?。


    後來,她漸漸察覺了他的冷淡,變得愈發沉默。


    某日晚膳過後,她第一次邀他至婚房,卻什?麽都沒做,隻是對他說:“大人。我知道,這段姻緣並非你?所喜,甚至於我這個?人,你?也十分厭惡。過去的事情,我無力改變,從今以後,大人隻需給我在外的體?麵,我為大人打理宅院,其餘諸事是,任大人自便。”


    他那時並不知,她說出這番話,其實是對他沒了指望,對這門婚事也沒了期望。


    之後的日子?裏,她果真如同她說的那樣,除了主持中?饋,孝敬婆母,她不再像從前那樣苦心製造機會見他,甚至在母親的提議下,主動提出為他納妾,他沒有?答應,她卻也沒有?因此而開?心。


    若說他這一生有?什?麽對不起的人,除了母親,便隻有?宜蘭。


    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想起的卻是洞房花燭那夜,他看到團扇下她那嬌豔的容顏,一雙翦水秋瞳,滿懷希望,倒映著他的影子?。


    他緩緩閉上了眼,一滴淚劃過。


    他其實,一直在讓她失望。他一直不肯承認,她是燕京錦繡富貴落在他心上最濃重的一筆,是他心向往之,卻不敢觸碰的珍寶。


    就在他漸漸失去知覺時,卻忽而聽到一陣颯踏的馬蹄聲,在那馬兒的嘶鳴聲中?,有?個?女子?衣袂翻飛,她下了馬,朝著他疾步走來。


    他再次費力地睜開?眼睛,卻見到那女子?往日端莊自持的臉上,淚水早已不可遏止,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直到那一滴清淚順著她的麵頰落在他手背上。


    宜蘭不敢觸碰眼前之人,他渾身是血,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他曾經?寫出精妙策論,繪出丹青的那隻右手,被挑斷了手筋,無力地垂下,她眼睫低垂,隻敢握住他的左手,眼前一片模糊,聲音哽咽,“陸梓行,你?早就料到今日了是嗎?”


    “所以你?寫和離書,讓陸家族老見證,將你?名下的祖產都轉到我的名下,你?是想要我將那當做嫁妝,再另尋新人是嗎?”


    她紅了眼尾,“陸梓行,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


    “我從來不求,我能重過你?心中?的道,重過你?的君王朝堂。我隻是求,哪怕有?一次,你?不曾拋下我。”


    “你?憑什?麽以為,隻有?你?才配為社稷而死?”


    陸寒宵看著眼前的姑娘,她風塵仆仆,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才趕到這裏,他想替她拭去淚水,卻發覺,他那隻右手,再也動彈不得,他隻有?用顫抖的左手一點點碰掉她眼角的淚,心如刀絞:“蘭蘭,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你?別哭,好不好?”


    從前,他盼著她將心中?的事告訴他,盼著她能在他麵前露悲,而如今,他卻心疼她為他而流淚。


    他唯一一次見她落淚,是在矩州得知宜錦入王府時。


    陸寒宵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宜蘭也會為了他而落淚。


    山風漸漸吹起眼中?酸澀的淚,宜蘭看著他,想要將他扶上馬,帶他去看醫士,“你?曾說,做這個?矩州知州一日,便要對百姓負責。陸梓行,你?別閉眼,記住你?說的話。”


    “還有?,那封和離書,我已經?叫清霜毀去了。你?自己寫的,統統不作數。”


    她艱難地扶他上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見他始終沒有?回應,垂下眼睫,清淚如雨下。


    第40章 卑劣


    石城郡郡守府。


    夜色如水, 初春料峭的寒意蔓延入室內,宜錦用過藥後,見芰荷神色有些沉悶, 便牽著她的手道:“陪我出去走走。”


    內院之中,蕭北捷並未限製她的自由。


    這些時日,她時常能接觸到的人,除了芰荷, 便隻有呂祿的女兒,小名叫芽芽。


    呂祿亡妻早逝, 他一直跟在蕭北捷身邊,再未另娶,亡妻隻留下一個女兒芽芽,時年六歲,呂祿對她疼愛非常,允她自由出入郡守府。


    芽芽第一次見到燕京來的美人, 與?北地的美人不同?, 燕京來的這位姐姐, 長相溫柔可親, 說話?也輕聲細語,還送給她漂亮的首飾。


    她在府中沒有同?齡的玩伴,乍然有個姐姐能同?她說話?,新奇得?很,每到晚膳過後便到內院尋宜錦, 奶嬤嬤攔都攔不住。


    宜錦雖對蕭北捷與?呂祿沒有好感, 卻並不討厭芽芽, 芽芽玉雪可愛,與?她在一起?遠比應付郡守府的其?他人要省心。


    芰荷見她朝院門望了幾次, 便知道自家姑娘是在等芽芽。


    芽芽用過晚膳後,果然照常到內院來找宜錦說話?,她穿著一身藕荷色裙子,梳著雙髻,帶著這個年紀的活潑,隻是今日眉眼低垂,撅著嘴,不高?興都寫?在臉上。


    宜錦蹲下身看?著她,“芽芽今天為什麽不高?興?”


    芽芽低著頭,踢了踢院子裏光滑的鵝卵石,悶聲道:“宜錦姐姐,下午前院來了個大胡子的忽蘭人,與?爹爹進書房議事,然後爹爹就說他又要出征了。芽芽不明?白,為什麽爹爹老是同?那些忽蘭人往來,為什麽總要去?打仗,不能多在府中陪我。”


    宜錦摸了摸她的發髻,沉默許久,她沒法向這個小姑娘解釋其?中的複雜,蕭北捷與?忽蘭互通有無,並不是什麽秘密,“你爹爹定然也想多陪陪你,隻是他也有公務要忙。”


    芽芽仰頭,水靈靈的眼睛看?向宜錦,小手握住宜錦的手,問道:“那姐姐又是為什麽不開心呢?也是因為沒有人陪你嗎?”


    宜錦被她問住,幾乎一瞬間就想到了蕭北冥,她眼眶一酸,垂下眼睫,“姐姐也有非常在乎的人,姐姐很想他,但是現在卻不能陪著他。”


    芽芽軟軟的小手摸了摸她的眼角,她想,去?年爹爹出府辦事,她整整一個月沒有見到爹爹,心裏非常難過,宜錦姐姐看?起?來,比她那時還要難過,小姑娘的心裏也開始不好受,她想幫幫這個姐姐。


    “姐姐,你能和我說說,那個人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嗎?芽芽幫你找他,讓他來陪你。”


    宜錦攬住芽芽,與?她一同?席地而坐,月光的清輝落在地上,她抬頭仰望那輪缺月,“他叫蕭北冥,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在燕京,離這裏很遠很遠,沒辦法來陪我。”


    芽芽隻覺得?這個名字十分耳熟,她仰頭,“姐姐,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是別人都說他殘忍冷漠,不是個好人。”


    她有些心虛,其?實?說這話?的人是靖王殿下和她爹爹。


    宜錦正了正她的腦袋,與?她對視,柔聲問道:“你親眼見過這個人嗎?親眼見過他做那些事嗎?”


    芽芽搖了搖頭。


    宜錦握住她的手,“世上大多評人之語,捕風捉影者多,眼見為實?者少,若有一日芽芽真的見了他,就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了。”


    芽芽乖巧點了點頭,猶豫了半晌,道:“姐姐,我從爹爹那裏聽說,這個人最近身體不大好,很久都沒有露麵了。雖然他不能來看?姐姐,但是姐姐能夠去?回去?看?他呀。”


    話?罷,她絞了絞自己的手指,悶聲道:“雖然芽芽很舍不得?你。可是芽芽舍不得?看?你難過。爹爹下令不讓那些人放你出去?,但是芽芽有辦法。”


    宜錦猛然一怔,她對這個孩子,隻是傾注了五分的真心,但芽芽卻真的將她當成了姐姐,心疼她。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有時候真的不講道理。


    芽芽見宜錦不說話?,卷翹的睫毛眨了眨,要和宜錦拉鉤鉤,“但是姐姐要答應芽芽,要永遠記得?芽芽,永遠做芽芽的好朋友,不可以忘記芽芽。”


    宜錦凝視著眼前的小姑娘,心中五味雜陳,她緊緊抱住小家夥,這一刻,竟也有幾分舍不得?,“好,姐姐答應你。”


    *


    次日清晨,一輛黑漆平頂馬車駛出郡守府,巡查的官兵正要掀開車簾查看?,一個小小的身影跳出來,稚嫩的童音低聲哀求道:“李叔叔,我要出府買糖人兒,求你別告訴嬤嬤可好?”


    她悄悄說道:“叔叔若答應我,我便同?上次一樣,去?醉春樓給叔叔帶上等的女兒紅,好不好?”


    李達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沒辦法,府中的守軍幾乎都被芽芽賄賂過,芽芽嘴又甜,每次回來還給他們帶酒……


    半晌,李達終於擺手放行,派了幾個軍士跟著,道:“芽芽,早些回來。”


    芽芽輕快地說了聲謝謝李叔叔,她掀了車簾,坐到馬車裏,轉頭看?向宜錦,揚起?小腦袋,“姐姐,芽芽沒有騙你吧?”


    宜錦抿唇微笑,點點頭,“芽芽沒騙姐姐,芽芽真厲害。”


    芰荷也在一旁忍不住笑了笑。


    芽芽紅了臉,縮到她懷裏,“姐姐,外頭還有人跟著,等會兒行到前麵有個樹林,我找機會引開那幾個人,姐姐就找機會下車吧。”


    說到這,小姑娘忽然有些沉默,她向來笑著的眼睛有些哀傷,“姐姐有人陪了,也千萬不要忘記我。”


    宜錦亦有些心酸,她主動跟她拉鉤,終於哄得?小姑娘破涕為笑。


    不知不覺,馬車果然顛簸下了山道,石城郡植被不算茂密,但白楊樹卻格外多,芽芽叫著肚子痛要下車小解,那些跟著的將士皆手忙腳亂,忙著看?護小姑娘。


    宜錦看?準了時機,同?芰荷下了馬車,她們沿著山林一路向前走,不敢向人多的集市去?,但瞧見附近幾個荒涼的村落,兩?個女子又格外害怕。


    到了傍晚時分,她們終於在一個莊子上找到了落腳的地方,收留她們的是一群樸素的農婦。


    這些農婦家中的男丁皆被征調,夜間為了防止忽蘭人的騷擾,便同?鄰裏的姐妹們聚在一起?,以圖自衛。


    農婦們見她們二人不像歹人,又是兩?個姑娘,瞧著像是與?家人走散了,一時憐惜,便將人帶回了村裏,備了些粗茶與?糙米飯,“兩?位姑娘請隨意,這兩?日外頭亂,無事不要外出的好。”


    近日忽蘭人騷擾村莊,品相好些的米糧都被劫走,就是這些糙米,也是她們偷偷攢下的,是她們能拿出來招待客人最好的東西。


    宜錦各位姐姐,喝了碗水,又問道:“姐姐,這一路過來,我瞧著幾個村子都荒了不少,可是受矩州戰事所累?”


    有個農婦歎了口?氣,道:“誰說不是呢?石城郡的郡守早就名存實?亡。那當官的隻知道征兵征稅,附近家裏有適齡的男丁,全被征調去?了前線,可是那忽蘭人卻越打越猖獗,也不知道上頭的人在做些什麽。”


    她說完這話?,似是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但卻憋不住心裏那股子悶氣,“近來,石城郡的忽蘭人越來越多,大搖大擺走在街上,強擄民女時有發生,卻不見官府管教?。我瞧著,從今上到這些地方官,沒一個是真心想趕走忽蘭的。當年先帝曾拋下北境十三州,說不定哪一日忽蘭打進來,上頭也能毫不猶豫地拋棄石城郡。”


    宜錦聞言,心裏格外難受,良久,她定定道:“不會有那一日的。”


    魏將軍,善衝將軍,段大人,薄大人,陸大人,宋驍,還有蕭北冥……無數的龍驍軍將士,大家都在為這清明?盛世而努力著。


    盡管前路不明?,子夜漆黑,但她知道,黎明?有一天會來到的。


    北境十三州,終有一日會回到大燕的手中。那些曾被戰爭割裂的大燕子民,終有一日,也能重回故土。


    那農婦看?了她一眼,“我就是抱怨幾聲,姑娘別當真,如今這世道,咱們女子,什麽也做不了。”


    宜錦卻搖了搖頭,“姐姐這話?不對。我們女子雖上不了戰場,可在後方,我們縫補漿洗,紡織桑蠶,將士們的甲胄戰衣,亦有女子們一份力,我們有心,便沒什麽做不得?。”


    其?餘的農婦們聽了這番話?,怔怔看?著宜錦,這樣一仔細看?,她們忽然想起?前日市集上掛的尋人布告,上頭的女子,簡直與?眼前之人一模一樣。


    是了,也隻有帝王的女人,才能說出方才那番話?。


    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間聲音忽然嘈雜起?來,有戰馬嘶鳴之音,接著便有什麽瓦罐碎裂之聲,那軍士粗獷的聲音漸漸臨近。


    “都給本將軍好好搜!告訴這些村民,若交出糧食,可性?命無虞,若是不肯交,那就都別活了!”


    農婦們遠遠聽到這聲音,一臉驚恐,“定是那群忽蘭老賊又來了!咱們快去?地窖躲一躲……”


    話?還沒說完,穿著獸皮短打的忽蘭蠻兵們便破門而入,為首的眼尾有疤痕,正是那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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