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錦看著眼前的少年,鼻子一酸,“你當然可以去。大?燕疆土遼闊,沒?有你去不得的地方。”


    薛珩愣住,他點了點頭,“我想和兩位阿姐一起去。我也……想見娘親。”


    一行?三人坐了馬車,自拾英巷啟程朝著雲來觀而去。


    天一晴,觀內香火便?比平日旺盛,宜錦添了香火錢,便?與宜蘭到了後殿供奉長明燈的地方。


    薛珩一並跪下,凝視著上首那個鍍金的黑漆牌位。


    他心底默然道,娘親,阿珩會努力成為阿姐們的倚靠,保護阿姐。


    第一步,他就要從強身健體上開始,阿姐她們都不知道,他現在每日卯時起身,在屋內走上兩個時辰便?大?汗淋漓。


    但幾日過去,他便?可以不再依賴任何憑具,自己?隨意走動。


    他要一步一步達成自己?心中所?想,開府別住,真正?成為兩位姐姐的避風所?。


    宜蘭則叩首道:“娘親,這些年來,蘭蘭沒?能?保護好弟妹,有愧於?娘親的囑托。今日,蘭蘭也沒?能?守住您定下的姻緣,但陸家公子品行?端正?,未必不是良配。娘親,我也不知自己?選的對不對……”


    “但是請您放心,蘭蘭會好好經營以後的日子。”


    她話罷,一滴清淚自眼尾滴落到蒲團上。


    宜錦與薛珩心中也有些難過,三人眼底都有些含淚。


    跨過嘉佑二年的那場大?雨,她們姐弟三人終於?又能?夠得以團聚,互相為對方變得勇敢,堅韌。


    出了雲來觀正?門?,陽光正?好,淡綠的樹葉被光線穿過,投下明暗交錯的影子。


    樹下站著一個男子,那人穿一身錦衣,舉手投足間盡顯貴氣,見到宜蘭時,便?朝這邊走來。


    宜蘭行?禮,宜錦與薛珩也跟著行?禮,道:“江表哥。”


    江修明一路從南邊趕來,未曾歇息,看起來有幾分憔悴,他先是喚了一聲?宜蘭表妹,見了宜錦和薛珩,便?道:“想來這二位便?是宜錦表妹和阿珩弟弟了。”


    話罷,他將隨身帶來的兩個金絲楠木雕朱漆的匣子分別遞給宜錦和薛珩,道:“是從江南帶回來的小玩意兒,給弟弟妹妹圖個新鮮。”


    宜錦看向宜蘭,不知該不該接下,直到宜蘭開口道:“知知,阿珩,既然表哥送了東西,你們便?收下,到後頭等我一會兒,可好?”


    宜錦和薛珩這才接了東西,道了一聲?謝過江表哥,便?朝後山走去。


    宜錦和薛珩走後,氛圍便?有些微妙起來,宜蘭先開口道:“江表哥一路從江南回京,可是有要緊事?”


    江修明看著眼前端莊昳麗的女子,偷偷握緊了手中的陰陽佩,“我回燕京是有要緊事。宜蘭表妹,我知道不該這般輕狂私下來找你,也知道這於?禮不合,可是我……我忍不住來找你。”


    “宜蘭表妹,我知道退婚非你所?願,也知道你在侯府無人撐腰,身不由己?,但隻要你同我說一聲?,我便?回去求母親再來提親……”


    “我知道,無論江家生意做得多大?,士農工商,商人都是最末,侯爺不願表妹嫁給我,我都可以體諒。但我走這一趟,隻想問?問?表妹的心意……”


    他本就是個內斂穩重?的男子,說出這些話,臉色已然漲紅,將這輩子所?有的勇氣都用盡了。


    江表哥千裏迢迢自南邊北上,隻為了要她一個答案,宜蘭忽然覺得心中有些歉疚與沉重?。


    江修明是江家長子,從小就穩重?,到了十?幾歲上便?跟著家裏走南闖北做生意,他向來內斂,能?說出方才那番話,已經是最出格的事情。


    她歉疚道:“江表哥,退婚這件事,是侯府有錯在先。”


    “在府中,我隻是想著如何應付瑣事,如何護住弟妹,便?已經夠心力交瘁。至於?其他,我沒?有想過。若是表哥願意,這輩子,你都是是我的兄長。”


    江修明聽?了這番話,也明白了宜蘭的心意,他一路從南邊趕到燕京,風雨交加也沒?有覺得疲憊,可是現在,他卻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氣。


    他勉強笑了笑,低聲?道:“宜蘭表妹,我明白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是我冒犯了,從今往後,我依然是你的表哥,江家亦是你半個娘家。若是……若是姓陸的待你不好,我定然將他的腿打斷。”


    話到此?處,後方卻忽然傳來一聲?冷笑,陸寒宵著一件墨色直綴,神情冷然,他徑直走出樹林,越過宜蘭,將她擋在身後,冷聲?道:“我陸某的妻子,自然有我陸某護著。不牢江兄費心。”


    江修明顯得有些尷尬,但卻不願在宜蘭麵前落了下風,他淡然道:“希望如此?。倘若陸兄待她不好,江某必不會袖手旁觀。”


    兩人之間的火藥味漸漸濃重?。


    宜蘭有些沉默,半晌,她問?道:“時辰不早了,江表哥和陸大?人應當還未用午膳,不若我讓阿珩請二位去礬樓坐坐?”


    江修明知道薛珩體弱,哪裏能?讓薛珩陪他們飲酒,且宜蘭到底還未出閣,請兩個男子在礬樓用膳,到底不妥,他忙道:“不必了,我從南邊折返,還有一筆生意未談成,眼下也該回去了。”


    宜蘭隻好說些寒暄之語,送他到山門?,眼見著人走遠,才想起來還有一樽大?佛在她身側。


    陸寒宵神色淡淡,道:“怎麽?舍不得?若是舍不得,趁現在與陸家退婚還來得及。”


    宜蘭看他一眼,沒?理會他話中的陰陽怪氣,“起初,確實是我父親私自退了江家的婚事,是侯府對不住他在先。但我不走回頭路,既與陸家定了親,便?不會左右搖擺。怎麽,陸大?人是對自己?不自信?”


    陸寒宵平日一向穩重?有禮,今日卻吃了宜蘭的軟釘子,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反常,可眼前已經落了下風。


    半晌,他隻冷著臉擠出一句,“我不屑與他比,也不關心你心裏是否有別人,隻是你現在是陸家的準夫人,就該做好分內之事,不要丟了陸家的顏麵。”


    話罷,陸寒宵看了她一眼,便?轉身去了雲來觀的後山。


    雲來觀的後山有一處龍眼溫泉,可助人疏通經脈,解寒症。


    蕭北冥隻穿著一層薄薄的中衣,他的身體浸潤在春日溫熱的泉水中,開始恢複了一絲知覺,腿部隱隱的痛感經他緊閉雙目。


    閉上眼睛時,聽?力就變得格外敏銳。


    他聽?見陸寒宵的腳步聲?,道:“陸梓行?,少見你如此?失態的時候。”


    陸寒宵沒?想到方才的對話被人聽?去,不免有些尷尬,低聲?道:“殿下別取笑臣,方才一時失了氣度,讓殿下見笑了。”


    蕭北冥沉默了一瞬,卻道:“有人肯與你吵鬧拌嘴,總好過冷冷清清。”


    陸寒宵聽?這話,似是意有所?指,燕王殿下至今後院仍空無一人,自然是冷冷清清。


    他知道自己?不該說安慰這兩個詞,隻有轉移話題,道:“陛下正?在追查軍需案,如今朝中人人自危,也唯獨翰林院抄抄文?書,還可清閑兩分,前來探望殿下。”


    蕭北冥將雙臂支在一旁嶙峋的巨石上,這樣分散上身的重?量,能?讓他的腿好受一些,“賊喊捉賊罷了。最終牽連而出的,隻會是兩部底層的官員。”


    “殿下真的不管了嗎?北境的戰事,鎮國公章家,定然不是無辜……”


    樹影婆娑,落在蕭北冥的麵龐之上,隻餘陰影,顯出一副頹靡之態,他的聲?音宛若呢喃,“一屆廢人,還要怎麽管?”


    氣氛一時凝滯起來,駱寶與鄔喜來站在一旁,也情緒低迷。


    這幾日,府裏的大?夫沒?斷過,可是給的結果無一例外,這雙腿,注定再也站不起來。


    這對一個從前縱橫沙場的人來說,無異於?致命的打擊。


    恰在此?時,他忽而聽?到有人在輕聲?喚知知。


    他陡然睜開雙目,長睫上由熱氣凝結的水珠震顫而下,順著他的顴骨一路向下,飛快滑入他的胸膛。


    蕭北冥疑心自己?聽?錯了,直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又叫了一聲?阿姐。


    他幾乎一瞬間就認出了宜錦的聲?音。


    宜錦與薛珩就在泉水後的巨石上坐著歇息,初春的樹蔭下仍舊有些陰冷,姐弟兩個人背靠背坐著,直到聽?見宜蘭呼喚的聲?音。


    她淺淺應了一聲?阿姐,便?站起來,四?目望去尋找宜蘭的身影,卻隻見繚繞的霧氣自水流淙淙處升起。


    薛珩眼力極佳,拉了拉宜錦的衣袖,道:“阿姐,那裏有一處溫泉,好像還有人。”


    宜錦抬首看去,男子隻穿一身月白的中衣,玉冠解下,墨發隨水流散開,遮掩住他微微被浸透的胸膛,她對上那雙如墨般幽深的眼眸,下意識怔了怔。


    才幾日沒?見,為何他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本就棱角分明的麵龐更骨感了,一雙墨色的眼睛,因為繚繞的水霧褪去了冷淡。


    蕭北冥浸沒?在手中的雙臂緊了緊,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在她麵前遮掩自己?的狼狽。


    宜蘭的聲?音漸漸近了,也漸漸清晰了,“知知。”


    蕭北冥確信這一次他沒?有聽?錯,他微微抬首,樹蔭縫隙裏的光透過泉水折射到他的臉頰上,良久,他遲疑地叫了一聲?“知知”。


    宜錦低低應了一聲?,在那一刹那有些恍然,她朱唇微抿,忽然覺得眼中有些酸澀。


    蕭北冥沉默著看她,那顆隱隱的淚痣,與他十?三歲那年所?畫的小姑娘一模一樣。


    原來那知知是她的乳名。


    怪不得他那時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那個叫知知的小姑娘。


    宜錦眼底含淚,唇角卻帶著笑意。


    她知道蕭阿鯤並不是真正?記起了他們所?有的過往,可哪怕隻是他記起來八歲那年山洞中的那夜,她亦覺得十?分高興。


    她的神情既溫柔又難過,讓人的瞧了心有不忍,她低低喚道:“蕭阿鯤。”


    宜蘭到時,便?察覺到宜錦的情緒不對勁,她環顧四?周,與陸寒宵四?目相對時,兩人不約而同地移開了視線。


    有外男在溫泉這處,宜蘭便?覺不妥,但陸寒宵在此?處,她竟奇異地又安心了一些,她握著宜錦的手,壓低聲?音問?道:“知知,你認識中間那個男人?”


    宜錦不知如何回答阿姐,一時有些楞在原地。


    薛珩看著那個溫泉中的男人,認出眼前之人是燕王殿下,他心中有敬佩,道:“宜錦阿姐認識他,方才我聽?見阿姐叫他蕭阿鯤了。”


    這聲?音不大?不小,卻偏偏能?讓在場的人都聽?清楚。


    一幹人等都恨不得自己?沒?長耳朵,唯有鄔喜來疑惑問?道:“殿下,奴怎麽不知道您有個小字叫阿鯤?”


    蕭北冥看向那一張玉麵紅得像水蜜桃似的姑娘,想起的卻是那年山洞之中,她流著眼淚叫醒他,“蕭阿鯤,你死了,我會難過的。”


    蕭阿鯤這個名字,原本就是為了薛宜錦而生的。


    蕭北冥沒?有解釋這個名字的來源,隻是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暗流。


    哪怕他知道眼前人就是畫中人,就是他的知知,可他此?刻,卻仍舊什?麽都做不了。


    他隻是一個廢人。


    他甚至無法在這個時候站起來,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親人麵前。


    什?麽都不配擁有。


    隻用一個眼神,宋驍便?看出了自家殿下的心思,他皺了眉毛,朗聲?道:“我家殿下需要靜養,還請各位重?新尋個僻靜的所?在。”


    宜蘭聽?了這話,也知道是自己?打擾旁人休養了,她帶著宜錦薛珩行?了禮,“叨擾貴人休養,是我們的錯。我們這就離開。”


    宜錦任由阿姐拉著手,邊走邊回首看著溫泉中的那個男子。


    他背對著她,隔著被溫泉水浸濕的脊背,她仍能?看到上麵縱橫交錯的疤痕,有些傷口沒?有長好,這時仍舊泛著淡淡血色。


    宜錦心裏揪成一團。


    這個人,曾答應過她會好好照料自己?,可是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把自己?埋藏在黑暗裏,過得很糟糕。


    第46章 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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