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寒涼, 吹皺了平靜的水麵,漾起一絲絲漣漪。


    淙淙的流水聲就在耳畔,蕭北冥的脊背抵靠在粗糙的岩壁上, 水流的衝刷並沒有讓他感覺到絲毫暖意。


    他靜默地看著那女子離去的地方,陽光下浮塵如細霧,除了眼前的茵茵芳草,什麽也沒有剩下。


    那個叫知知的姑娘走了, 也帶走了春光中的暖意。


    他看著池中自由活潑的遊魚,“回府吧。”


    鄔喜來應下, 將幹淨的外袍呈上,背過身去,等著他換去濕透的衣衫。


    宜錦跟著宜蘭到了山道的盡頭,腦海裏卻盡是那張滿是傷痕的脊背,那雙墨色的眼睛。


    蕭阿鯤一向是個?別扭的人。


    她知道若是表現得這樣明顯,阿姐一定會察覺, 可她卻不?想讓蕭阿鯤難過。


    宜錦鬆開宜蘭的手, 道:“阿姐, 娘親留給我的那個?鐲子好像落在山上了, 我去找找,很快就回。”


    宜蘭攔不?住,隻好在她身後?道:“知知,早些回來。”


    芰荷也忙朝宜蘭行了個?禮告辭,追上宜錦。


    薛珩猜出了宜錦的心思, 他扯了扯宜蘭的衣袖, “阿姐, 我們就在山腳下等著。”


    宜蘭點?了點?頭,一行人就在樹蔭下歇著。


    宜錦提著衣裙, 踩過細碎的山石,朝著那處溫泉走去。


    芰荷跟在她身後?,問道:“姑娘是要去見那日長街上遇到的人嗎?”


    宜錦低頭道:“是。”


    芰荷頓了頓,慢下腳步,她想告訴姑娘這樣於禮不?合,但想起那日姑娘見了燕王殿下時難過的模樣,她又不?忍心了。


    回想起來,那日姑娘醒來後?便嗚咽啼哭,後?來每每遇到燕王殿下都會難過,她想,姑娘可能是屬意燕王殿下了。


    可是暗中喜歡一個?人,是很辛苦的事。


    芰荷心疼自家姑娘,也因此?決定替姑娘保守秘密。


    就在這時,路旁的深林之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幾隻黑鴉振翅飛出,發出粗噶的叫聲。


    有女子在大?聲呼救。


    宜錦像是一根繃緊的弦,她與芰荷兩個?弱女子上山,尚且不?知道深林之中是什麽情況,倘若貿然前去,恐怕有危險。


    但那呼救聲越來越微弱,阿姐和阿珩都在山腳下,她當機立斷,道:“芰荷,你立刻去下山請人上來。”


    芰荷滿眼擔憂,“姑娘也一起下山吧,奴婢怕這裏……”


    宜錦卻搖了搖頭,“你快去,我在這裏等著,不?會擅自行動。”


    芰荷無奈,隻好下去尋人。


    林子裏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隻剩下痛苦的□□,聽?起來像是個?老婦人的聲音。


    宜錦撥開茂密的枝葉,靠近那處,試探問道:“有人嗎?”


    那人有氣無力?地提醒道:“姑娘小心,這處山林裏有許多捕獸夾。”


    宜錦聞聲順著那片綠茵看過去,一個?婦人臉上盡是汗珠,她皮膚白皙,眉目靈秀,衣著打扮極為素雅,像是曾養尊處優過的人。


    宜錦見她痛得厲害,便也顧不?得許多,挑著有腳印的地方走過去,將人扶起來,問道:“您沒事吧?”


    那婦人搖了搖頭,扶著宜錦的手站起來,“多謝姑娘。我本想去相國寺上香,見這裏彩英繽紛,便想采一些回去插花,卻不?想踩到了捕獸夾,幸虧有姑娘路過,否則,不?知道還要在這裏困多久。”


    宜錦扶著她到一邊的石墩上坐下,“不?知如何稱呼?”


    那婦人微微一笑,眉眼間透著一股和氣,“我姓張,姑娘稱我一聲張夫人便可。不?知姑娘怎麽稱呼呢?”


    宜錦見了眼前這個?夫人,卻總覺得十分親切,倒像是在哪裏見過一樣,她笑道:“夫人客氣了,我姓薛,這裏備了些傷藥,先替您敷上,等來了人再送您去醫館,可好?”


    張夫人連忙婉拒,讓眼前的姑娘攙扶,已經是勞煩她,如今又怎麽能辛苦眼前的姑娘為她除去鞋襪,上傷藥呢?


    宜錦卻沒有嫌棄,她蹲伏下來,輕輕褪去那雙沾了血跡的繡鞋,捕獸夾深深嵌入肌膚紋理之中,有些觸目驚心,宜錦按了按旁邊完好的地方,輕聲道:“張夫人,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話?罷,她以極快的速度將捕獸夾卸下,將隨身荷包裏的金瘡藥拿出,撒上一層,用?衣料包紮好。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她動作之熟練,讓張夫人愣了許久,問道:“薛姑娘,你家裏是有人經常受傷嗎?怎麽包紮的手法這樣嫻熟?”


    宜錦手上的動作一頓,蕭阿鯤確實經常受傷,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已經習慣了隨身攜帶金瘡藥。


    因為他,她已經習慣了許多事情,現在卻要習慣不?能與他經常相見的日子。


    張夫人見麵前的小姑娘神情哀傷,以為是自己說錯了話?。


    她輕輕褪下自己手上的那串佛珠,遞到宜錦手中,柔聲道:“今日多謝姑娘相救,我身上沒有帶什麽金銀之物,唯有這串佛珠,是我兒出生時在相國寺開過光的,淨空住持說,這佛珠有靈性,今日與姑娘有緣,便贈與姑娘。”


    宜錦呆呆地看著那串佛珠,心跳忽然快起來。


    她接過佛珠,佛珠的材質,上麵雕刻的花紋,皆與前世淨空住持給她的那串一模一樣。


    她注視著眼前這位夫人的麵龐,一雙丹鳳眼,柔媚不?失堅毅,那種撲麵而來的熟悉感,忽然讓她意識到了什麽。


    宜錦怔怔喚道:“張娘娘……”


    倘若蕭北冥的生母張氏一直隱居在此?處,為何她從來不?與蕭北冥相認?前世又為何從來沒有在相國寺遇見過她呢?


    亦或是她的重生,改變了什麽事情?


    張夫人聽?見那聲呼喚,眼皮子跳了跳,她遮掩住眼底慌亂的情緒,低聲道::“薛姑娘方才說什麽?”


    她在十幾年前就該是個?死人,宮中認識她的,早就丟了性命,眼前的姑娘又為何能認出她?


    宜錦搖了搖頭,將心中的猜疑全部?都塞回去,張娘娘有太多辦法能夠同蕭北冥相認,但她卻沒有,娘娘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道:“沒什麽。我是問,夫人在這附近可有什麽親人?您腿腳不?便,還需要人照顧。”


    張夫人低下頭:“我的侍女儀鳶平日裏照料我,今日她去集上買菜,仍未歸來,勞煩姑娘費心了,我在這裏等著就好。”


    話?正?到此?處,一個?穿著桃紅衣衫的姑娘便循著聲音朝這邊走來,著急道:“夫人,方才有個?叫芰荷的姑娘說山上有人傷著了,我緊趕慢趕來了,您怎麽傷著了?”


    話?畢,她匆匆過來扶住張氏,道:“夫人,我帶您去看醫士。”


    張氏朝宜錦歉意一笑,低聲道:“若日後?有緣見姑娘,必然設宴款待,今日便就此?別過了。”


    宜錦握著手中那串佛珠,卻似有千斤重,她隻道:“請夫人珍重自身。”


    張氏由儀鳶扶著下山,她臉色有些蒼白,“儀鳶,方才那姑娘,竟然認出我了。”


    儀鳶睜圓了眼睛,安撫道:“娘娘別怕,那姑娘瞧著是個?心善的,定不?會隨意亂說。且娘娘同殿下長得像,若是她認識殿下,能認出娘娘也並不?稀奇。”


    張氏聞言,臉上蒼白的顏色退去,眼底開始有了別樣的光彩,“你是說,那姑娘認識冥兒?她姓薛……”


    儀鳶笑了笑,輕聲道:“京中姓薛的,似乎也隻有長信侯薛振源一家,奴婢明日去打聽?打聽?,便知道是哪個?姑娘了。”


    張氏仍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冥兒這些年在北境打仗,可從來沒有聽?說他喜歡哪個?姑娘啊。”


    她眼底到底有些暗淡。


    當年,為了保住孩子的性命,她隻好裝瘋賣傻,同意了章皇後?去母留子的法子,可誰曾想老天爺可憐她,她在亂葬崗被人發現,又舊了回來。


    這些年來,她隱姓埋名?,好不?容易在雲來觀附近安了家,她不?願離京,隻想在燕京守著,每次冥兒凱旋而歸,她在人群裏,都能遙遙看上一眼。


    盡管她不?能親自撫養他,可也想盡一個?母親的心。


    儀鳶知道主子的心病,她低聲道:“娘娘不?要擔心,殿下有佛祖庇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張氏含淚點?了點?頭,別無他話?。


    *


    宜錦目送張氏遠去,便順著來時的路經過那片溫泉,泉眼仍舊發出咕咚聲,霧氣繚繞在池水上方,一切都如平常,隻是那人卻不?在了。


    她怔然立在原地,看著手上那串佛珠,心中有許多疑問,她踏著山路向相國寺走去。


    山道之上來往的香客熙熙攘攘,寺門口的和尚向她施單掌禮,“阿彌陀佛。女施主是來求姻緣還是求平安?”


    宜錦看著小和尚無悲無喜的眼,“我既不?求姻緣,也不?求平安,我想見淨空住持。”


    小和尚並沒有絲毫驚訝,隻是念了一句法號,“請施主跟貧僧來。”


    後?山禪房清淨,隻剩沙彌們做晚課的聲音,小和尚在正?中一處不?起眼的禪房前停下,示意宜錦進去。


    宜錦入內,夕陽透過窗欞照入禪房內,地麵上晃蕩著一片樹影,穿著袈裟的淨空主持閉眼冥想,過了半晌,他才道:“薛姑娘。”


    宜錦朝他行了佛家禮,:“信女心中有疑,想請住持作答。”


    淨空看向她,卻道:“姑娘心中所疑,皆已有了答案。善因結善果,姑娘是許多人的善因,亦是許多人的善果。隻要秉持本心,便可團圓一世。”


    宜錦聽?完,心中平靜了許多,“從前,住持曾經也送信女一串佛珠,那時佛珠的主人去了哪裏?”


    淨空緩緩垂首,低聲念了一句經文,“施主,那時便是今日啊。若今日沒有姑娘你,自然是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宜錦渾身一震。


    倘若今日沒有她,張氏被捕獸夾傷了腿,到了晚間無人發現,相國寺周圍又有猛獸出沒,那結果不?堪設想。


    所謂塵歸塵,土歸土,前世張氏若不?是在這個?時候遇險,後?來又怎麽忍心不?與兒子相認。


    宜錦謝過住持,說了告辭,便不?再叨擾。


    淨空住持看著她離去的方向,又念了幾句佛號。


    從前,這個?姑娘雖心中有佛,卻不?信佛,而如今,她卻為了那人願意信佛。


    出了相國寺,宜錦便瞧見薛家的馬車停在山道下,宜蘭與芰荷正?一臉焦急地等著她。


    宜錦解釋了前因後?果,卻仍被宜蘭說了一通,“你叫芰荷下來尋人,自己卻非要在上頭做善人,一個?女兒家,若是出事了怎麽辦?你總是叫我不?放心。”


    宜錦隻好抱著阿姐撒嬌,承諾再也沒有下次了,宜蘭才板著臉原諒她。


    薛珩在一旁看著,少年的臉上也漸漸浮起笑意。


    不?遠處的樹蔭下,燕王府的馬車依舊停留在原地。


    蕭北冥透過竹簾,在絲絲縷縷的縫隙間,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那個?姑娘的臉,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注視著她的笑容。


    宋驍鄔喜來一眾人在旁看著,都隻覺心酸。


    良久,最後?一抹夕陽的餘暉也消失在天際,夜色漸漸籠罩了山道,在這裏,蕭北冥能看見燈火通明的燕京城,可是偌大?的城,卻沒有一盞是為他而亮起。


    他的殘肢隱隱作痛,最終隻是垂眸道:“回府。”


    *


    二月廿六恰是宜蘭出閣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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