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洵傾身,因為自己方才的羞赧而忽略她感到有些內疚,或許是他有些慌,也或許是他察覺方才謝翾對法術氣流的抗拒,這一回,他握住了謝翾抓著墨筆的手。


    “鳳洵。”他和緩低沉的聲音響在耳側,握著她的手卻堅定有力。


    筆鋒勾勒出遒勁的筆畫,每一處彎折都沉鬱凝實,唯獨在寫到那“鳳”字的末端時候,筆端上移,帶出瀟灑俊逸之姿,如鳳翔九天,睥睨無雙。


    謝翾的手很冷,他的手帶著灼灼暖意,這讓她感覺極不適應,但他籠著她,她無法掙脫。


    她隻能看著自己的手被他牽引著寫出了這般坦蕩優美的字,


    沉思片刻,她的腦海裏隻總結出了這麽一個信息——


    “你的名字簡單。”謝翾開始恨自己玉佩上的那個名字為何那麽複雜。


    “我要先學你的名字。”謝翾宣布,她還不忘帶上鳳洵此時這個角色的代稱,以此來賣弄她剛學會的詞語,“夫君。”


    鳳洵斷定她方才沒有認真聽自己說話,他壓下因這直白調戲而變得有些快的心跳,糾正她:“是夫子。”


    謝翾:“哦,夫子。”


    她沒再糾結自己的錯誤,隻是去練習新學會的名字了,她並不抗拒學習,因為她知道這會讓她變得更強大。


    鳳洵陪著她,從午後直到日落,當金紅色的夕陽落在紙麵上的時候,她終於學會了他的名字。


    “鳳洵。”謝翾重複著他名字的發音,問,“為什麽要救我?”


    在了解這個世界、了解酆都之後,她開始知曉為什麽最開始那銅甲大怪物要將自己丟了,同時她也知道了這位戴著鬼首麵具的酆都鬼王是神界來的小神仙。


    所以,他為什麽不遵守酆都的規則,要把她救起?


    “看到便救了。”鳳洵將桌上寫滿了密密麻麻“鳳洵”二字的紙張收起,“我知世間還有很多生命等著我去救,但我隻能救我眼前所見到的。”


    “虛——”謝翾想表達“虛偽”,但找不到這個詞的發音,於是道,“虛弱。”


    可能也隻有鳳洵能從她這前言不搭後語的簡單詞語中領會到她的意思了。


    “虛偽。”他的話語含著笑意。


    謝翾的長睫顫了顫,她衝著他說:“虛偽。”


    鳳洵想起自己還未化形時遇見的同族鸚鵡,他微笑著對謝翾點頭,似乎認同了她的說法。


    他這般好脾氣,謝翾今日的招數使遍了也沒讓他生氣,她氣鼓鼓地提起裙子往門裏走去。


    此時夕陽已落盡,她靈光一閃想要回身看看他是不是偷偷在背後因為她說的話生氣。


    於是她在門前的黑暗處扭了頭,在廊下已入夜的昏暗光影下,鳳洵孤單坐著,猙獰鬼麵下他的目光悠遠縹緲,含著笑意的唇角淡淡抿下。


    虛偽。虛偽!虛偽——


    夜晚,是人間的白日,思念亡者的親朋又開始燒紙錢了,大雪又落。


    ——


    “你說說你,真的是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分——不對,你沒有上輩子,唉你的運氣真是好啊,一個無名無姓的惡鬼也能得到尊主青睞。”秦廣王仔細打量著謝翾,企圖從這女鬼的身上找到一點不平凡之處。


    但她的臉美麗得很普通,眼中閃爍的冰冷光芒也如其他怨魂一般惡毒冰冷,她看起來就是冥界書籍裏記載的——教科書般的惡鬼。


    謝翾的長睫掀起,她淡淡瞧了一眼秦廣王,言簡意賅說出雙方交流的目的:“秦廣王,鳳洵讓你給我找鬼魂修煉的功法。”


    “哎喲哎喲,你敢直呼尊主的名字,你知道他是誰嗎?”秦廣王感覺自己聽了鳳洵的名字對他來說都是冒犯。


    謝翾不回答沒有意義的問題,她自顧自在眼前的功法典籍上翻閱,她冷得像塊石頭。


    秦廣王想讓她知道一些天高地厚:“上界那掌管世間萬物的神王大人就是他的父親。”


    “哦。”謝翾漫不經心應了聲。


    “你知道那是怎樣偉大終極的存在嗎?”秦廣王又道。


    “不。”謝翾再應。


    “你你你你——也就是你這樣沒見識的小鬼了。”秦廣王氣得吹胡子瞪眼。


    就在他生氣的時候,一壇好酒已擺在他麵前,馥鬱酒香傳來,秦廣王猛地吸了吸鼻子。


    謝翾的賄賂直白幹脆,沒有任何迂回,她在鳳洵身邊學習了一段時日,自己也能閱讀書籍了,所以也第一時間學會了討好人的手段。


    “秦廣王——”謝翾以為這就是這老頭子的名字,“我想問問你,你知道‘係統’嗎?”


    第4章 第四刀


    秦廣王乍然聽見這問題,愣了一下,他隻道這小惡鬼沒什麽見識,連這麽簡單的一個詞語都不理解。


    “尊主沒告訴你它的意思嗎?”他給自己斟了一碗好酒,擺出一副好為人師的樣子。


    謝翾沒問過鳳洵這個問題,鳳洵太強大也太聰明,不如眼前的秦廣王會被一杯酒迷了眼,她還是忌憚他。


    秦廣王舔了一口酒,沉聲道:“咱們這整個冥界酆都就是一個巨大的係統,十殿閻王各司其職處理從奈何橋過來的眾生靈魂,維持六道輪回的公平與穩定……再往小了說,釀成這一壇好酒的各項步驟也組成係統,釀酒師傅的妙手,封存於酒窖的長久歲月,還有藏在酒液裏的——看不見的小小生命……他們共同努力才成就這麽一碗醇香的美酒。”


    謝翾:“?”我問的是這個係統嗎?我問的是會說話會交流的那種係統!


    “你這酒真是香啊,話說你在哪家酒家買的?改天我也去嚐嚐。”秦廣王眯起眼問道,“釀酒的師傅好手藝啊。”


    謝翾:“鳳洵家裏偷的。”


    秦廣王嚇得沒從功法典籍堆裏彈起來:“我怎麽敢喝尊主的東西?”


    “沒有會說話的係統嗎?”謝翾沒管他的驚慌,兀自問道,她本來就是初生的惡鬼,還未形成完整的行事邏輯與性格,與鳳洵相處久了,她的性子也勉強沉靜下來。


    這樣的形態可以大大加快溝通效率,能更好達成自己的目的,所以謝翾此時也顯得十分冷靜。


    “係統不是人。”秦廣王朝謝翾擺擺手指頭,還是忍不住喝起了酒——不愧是尊主親手釀的酒,就是好喝,“係統是一類事物組成的整體。”


    書上是這麽寫,秦廣王也這麽解釋,謝翾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還我。”謝翾將酒壇子抱了回來,她不達目的,有些惱怒,也露出了一些自私惡毒的真麵目。


    秦廣王擦擦嘴,他撚著胡須仔細觀察這女鬼,不得不說她現在確實是有了些人樣了,隻是那眼神裏透出的冰冷還是讓人忍不住打怵。


    這樣的惡鬼放到孽鏡台去,一定會審判她下十八層地獄遭受萬般刑罰吧?


    秦廣王忽然有些好奇謝翾被孽鏡台照了會有怎樣的結果,說起來,這還是他千百年來第一次見到惡鬼。


    “小姑娘,想看本王的法寶嗎?”秦廣王興致勃勃問道。


    “不。”謝翾繼續低頭研究手裏的鬼修功法。


    “想知道人間的靈魂到了冥界要如何進入六道輪回嗎?想知道為什麽有的靈魂此生是人類,下輩子卻要成為草木嗎?”秦廣王想起鳳洵也交代自己讓謝翾熟悉一下酆都,便借此開始履行自己的職責。


    “不。”謝翾對所有的事情都不感興趣——此時她還不知道冥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她也不知道秦廣王手裏的生死簿裏記載著眾生的秘密。


    “小小惡鬼,你不看也要起來看,這是尊主的命令。”秦廣王狀似生氣,叉腰嚇唬道,除卻十殿閻王的身份,他本人其實是位可愛的小老頭。


    謝翾皺眉,她想,又是鳳洵那個煩人鬼——反正他住在冥界,那叫他鬼也不過分。


    她坐在原地,不願意動,直到秦廣王的碎碎念涉及了一些關鍵的信息:“孽鏡台可以看到一點人間的景象,你可以看到你的父母親人朋友……不對,小惡鬼你應該沒有父母吧?”


    謝翾猛地站起身來,一說到人間,那彌漫的恨意便壓製不住。


    秦廣王連連擺手:“好好好,是我錯了,我忘了惡鬼不由天地正常規則孕育而生,你……哎你別生氣,沒有父母這種事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現在不是還有尊主護著你嗎?”


    “我去看。”謝翾往書閣外走去,她做夢都想回到人間,去將她——他們全都毀了,這是她唯一的目的,隻要她還活著她就會朝這個目的不斷前進。


    哪怕隻有一絲一毫的聯係,她都不願意放過。


    他們出門的時候正是夜晚,天上有落雪,冥界與人間日月顛倒,此時的人間正是朗朗白日。


    謝翾習慣行走在黑暗裏,她的腳在雪麵上踩出一串長長的腳印,酆都有許多在此生活的鬼魂。他們有的是人間功德圓滿之輩,來了冥界吸收鬼氣能夠修煉魂體便留在酆都修煉,以期飛升,還有的鬼魂是冥界一些等待輪回的滯留者,可能六道眾生中某一種族在人間太過興旺,為了調節人間種族間的平衡,那些本該投胎到此的靈魂也會暫留酆都,滯留的時間不等。


    總之,酆都很廣闊也很熱鬧,與他人所構想的冥界並不一樣。


    孽鏡台在酆都外城,他們現在居住的地方是酆都內城,酆都外城接納所有從奈何橋過來的新鬼,孽鏡台便坐落於外城入口,所有經過這裏的靈魂都要被這麵鐵麵無私的鏡子照上一遭,以此來審判他究竟該入哪一道輪回,或是到冥界哪一殿接受刑罰。


    當然,隻有生死簿上的鬼魂才會被接引到其餘幾重地獄受罰,謝翾這樣的惡鬼……秦廣王自己也不知道孽鏡台會給她怎樣的審判結果。


    今日鳳洵去域外尋找遺落的孤魂了,所以謝翾才孤身一人留在酆都。


    孽鏡台有無數個入口,隻要踏入內部,所有靈魂會感覺自己步入一個懸浮的空間,而後會有一股強大玄妙的能量掠過魂體——由於尚未步入酆都的魂體尚未有實體,所以這股能量實際上是從魂體內部直接穿過,在孽鏡台能量與魂體接觸的這一刹那,死前一生的所有光影會如走馬觀花一般掠過,孽鏡台同時也會亮起光芒,若是純潔無瑕的白色,說明這個魂體生前並無罪過,若是血色則代表這魂體罪惡滔天,該去十八層地獄走一遭。


    會是血色嗎?又或者是孽鏡台鮮少才會出現的——代表靈魂罪無可恕的黑色?秦廣王來到孽鏡台的時候,原本那慈祥和藹的神色已退去,此時的他已是一位無情威嚴的冥界閻王,他立於黑暗的虛空之上,在他的身後,無數如鏡麵般的光芒閃耀,仿佛滿天星辰——它們是這一瞬間正在接受審判的所有靈魂。


    正如秦廣王所說,冥界的酆都就是一個巨大的“係統”,它有條不紊地承載、處理著每一刹那數以兆億計來往的靈魂,天道賞罰,從不出錯。


    謝翾並未對這偉大古老的法寶有所敬畏,她隻想著借此機會再看看人間——或許,從中找到重回人間的辦法,隻要她不死她便不休。


    所當孽鏡台那巨大能量衝過她身體的時候,她並未感到異樣,而孽鏡台所展示的生平也意外的模糊不堪——這種情況隻會出現在草木野獸的記憶中,因為這些生物沒有清醒的靈識,所以它們的一生也如它們眼中所見一般渾濁不堪。


    謝翾倒映在孽鏡台上的一生更加奇特,它們是被扭曲、撕扯、拚湊之後的怪誕圖景,光怪陸離,詭異邪惡,像是被詛咒的孩童在紙上胡亂塗抹的無端繪畫。縱然是秦廣王這般古老的神明見了這樣的畫麵也覺得心悸,感覺自己的神識似乎被什麽古怪的東西汙染了。


    再看那畫麵一眼,秦廣王都覺得自己會神魂受損,他強行收回心神,隻去關注孽鏡台給出的反饋,她會受到怎樣的審判呢。


    然而,耀眼純潔的白色光芒險些將他擊退幾步。怎……怎麽可能?孽鏡台對這惡鬼的審判是——她完全無罪?!


    她……不是惡鬼嗎?


    秦廣王撲在孽鏡台前,額上有冷汗落下,此時的孽鏡台已開始反射人間的畫麵——這是冥界對那些鬼魂最後的仁慈,他們可以在這裏再見生前所記掛的人間事物最後一眼。


    這種記掛,可以是恨,也可以是愛……總歸它們由一股極強的執念指引。


    驟然間,人間白日灑落,行走在山川間的絕色女子一襲青色衣裙,她腳下蜿蜒的山巒從高空望去,呈臥龍之形,那臥龍的龍頭處便是人間皇脈的中心,每一位皇家子嗣都要前去祭拜。


    在這一瞬間,青色衣裙的女子感覺到虛空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窺視著她,那冰冷仇恨目光仿佛毒蛇的獠牙,白日裏驚出一身冷汗。


    “係統——”她呼喚自己貼身的夥伴,汗水已浸透衣裳。


    她不知道,僅僅是窺視人間的這一眼對謝翾來說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人間的日光是真正的陽光,而非酆都白日裏那霧蒙蒙的光亮。


    這日光落在她身上,竟將她的魂體灼燒出一個個斑駁的大洞,蝕骨穿心的灼痛傳遍全身,謝翾疼得蜷縮起了自己的身體。


    她知道自己會這樣,但她一定要看那一眼!


    謝翾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痛苦中不斷墜落,仿佛掉進無底的深淵,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絕望,隻是任由自己往下墜,並未抱絲毫有人將她拽上岸的希望。


    “蔣子文——”謝翾意識恍惚間,帶著薄怒的聲音響徹孽鏡台上的虛空,如神罰降臨,浩大遼闊,整個酆都,也隻有他才敢直呼秦廣王的真名。


    一道疏朗的青色光芒一閃而過,鳳洵執劍飛身而下,將在虛空裏下墜的她緊緊抱在了懷裏。


    第5章 第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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