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翾的意識已經被那一眼帶來的日光灼燒侵蝕得幾乎崩潰,就像她還活著的時候……每每她步入陽光都要被那明媚的光亮傷害。


    她感覺有人在抱著自己,橫在腰間的手臂有力堅定,但這在她模糊的意識裏被異化成綁縛她的鎖鏈。


    不要……不要!就算死在陽光下,她也不要再被抓回去囚禁在黑暗裏!


    謝翾用力抓著鳳洵的手臂,將之死死往下拉,她的小臂與手背上都是被陽光灼燒的痕跡,隻有穿著鳳洵贈給她衣裳的部分魂體還是完好的,但人間日光的的侵蝕像是病毒,不斷從傷處往更深處延伸著。


    鳳洵感受到了她反抗的力道,他的薄唇緊抿,視線從孽鏡台上閃爍的白光掠過,一絲驚訝從眼裏一閃而過。


    他這才發現謝翾的靈魂竟然在孽鏡台的審判下保持了無罪,最開始他的想法也與秦廣王一樣,認為謝翾生前可能做了許多惡事——或許她不是自願的,但她應當是做了。


    但孽鏡台告訴她,謝翾的靈魂是無罪的。


    謝翾的反抗讓他沒能再繼續思考下去,他不能鬆開她,謝翾此時的魂體正因為自己意識層麵的墜落而潰散,他若鬆開她,現在她的魂體會直接崩散——她不是被什麽真正的東西擊碎了,而是她自己的意識開始毀滅。


    脫離了□□的靈魂就是如此脆弱,心念一動就會讓魂體受損,麵對這樣的情況,鳳洵也隻能盡量放鬆自己護身的屏障,讓自己更加平等地去接近謝翾,這樣代表著他不像之前一般強大堅不可摧。


    謝翾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扯開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微垂的眼睫下戾氣陡升,她側過頭,還是用了最原始的攻擊方式,咬上了他的大臂。


    這一會,她嗅到了濃濃的血腥氣,齒端隔著衣物咬開血肉,溫暖的血液流淌在舌尖,與她咬死的那條蛇不一樣,他的血液是熱的。


    她確實不熟悉血的味道,霎時間,反胃的感覺湧上喉頭,謝翾攀著他的手臂劇烈咳嗽,此時此刻,在她的意識鬆懈下,屬於神族的血液與她的身體接觸,竟然開始不由分說地治療她的魂體,所有被烈日灼傷的痕跡都開始慢慢愈合。


    鳳洵的眉頭被疼得微蹙,他感覺到謝翾意識的墜落終於開始停止,與此同時,他大臂上被咬得鮮血淋漓的傷口開始消失,他方才雖然卸下防禦,真被她傷到了,但也可以馬上恢複。恢複之後,他低眸觀察著軟倒在他懷裏的謝翾,慈悲的視線掠過她麵上的每一道傷痕。


    他想,他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謝翾意識再次清醒,睜開眼之後便撞見鳳洵低著眸的柔和視線,她眯起眼,昏迷前的記憶已經模糊,她想不起來孽鏡台被人間陽光照到之後發生的事情了。她的記性一貫很差,有的時候,她不需要有太好的記憶力,才能把曾經受過的痛苦忘記。


    鳳洵沒說自己被她咬傷的事情,他隻是將桌上的熱水遞給她,說話的聲線輕緩有力:“是病?”


    這兩個字仿佛觸及什麽禁忌,謝翾死死盯著他,沉默如寂寂深潭,如刀的視線似乎想要剖開他的頭顱去窺探他的意識。


    他又是怎麽知道的?謝翾扭過頭去,一言不發,她沒接這杯熱水。


    “生前不能接觸陽光,所以死後你也覺得自己應該害怕陽光,人間的光隻是幻影,它卻可以攻擊你的意識,因為你覺得它是危險的,它會傷害你。”鳳洵三言兩語便道出了謝翾的秘密。


    “所以,是病嗎?”他傾身,又問謝翾,關切的眼神與他麵上的猙獰鬼首麵具形成怪異的對比。


    “我怎麽知道?”為了將他那執著黏著自己的視線甩開,謝翾提高了聲喊道,“我死了,我是鬼,我害怕陽光不是正常的嗎?”


    她在嘴硬否認自己的過去,但鳳洵已抬手觸了觸她的衣角,動作輕柔:“你忘了你穿著什麽了?”


    “衣服啊。”謝翾自忖她已經不是那個剛被撈上來什麽都不知道的惡鬼了。


    鳳洵:“……”這是我的尾巴毛!


    罷了,他無奈歎氣:“它可以護著你不受外界侵害,就算你現在去人間走一遭,也不會有什麽東西能在它的保護下傷害到你。”


    謝翾不得不承認,方才自己所受到的傷害都是因為心理作用,痛苦的記憶太深刻,幾乎到了能跨越時光再次擊碎她魂體的地步。


    她不願意承認鳳洵找到了真相,又別扭起來:“我會受傷,可能就是因為這衣裳不夠好,你若怨我傷到了——有損你酆都鬼王的英明形象,我就把它脫了。”


    語畢,她直接一扯纏在胸前的綢帶,軟軟的外袍順著肩膀滑落,鳳洵視線從她的白皙肩上掠過,很快別開了臉,麵上泛起緋色。


    “不要如此——”他是真的有些驚到了,說出的話雖有些慌亂無奈,卻還是慢條斯理。


    “就要如此。”謝翾怨他將自己囚在酆都,也時常不聽他的話。


    她扯著自己身上礙事的衣裳,卻在外袍輕軟的布料上觸到了一點濡濕痕跡,用手指一撚,粘膩濕潤的觸感傳來。


    謝翾嗅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血氣,這是不久之前鳳洵被她咬傷的時候滴落在她身上的血,她的衣裳是黑色的,殷紅血液滴落幾乎沒有痕跡,所以鳳洵也沒有發現。


    她呆了一下,開始認真觀察這血跡究竟從何而來。


    鳳洵一直側著臉沒有看她,不久之後,他聽到謝翾不再吵鬧,安靜下來——這種安靜發生在她身上無比奇特。


    所以,他隻能小心翼翼地將自己視線移了回來,在看到謝翾指尖沾上的一點殷紅血跡之後,他罕見地慌了神,他並不想讓謝翾知道他方才為了救她還被她咬傷了。


    “髒。”他胡亂找了個借口,從袖間扯出一塊白帕,在謝翾手指上抹了好幾下。


    謝翾從未想過這血是他的,她隻是在動腦筋思考自己成了鬼也會流血嗎?這傷是不是方才在孽鏡台受的?這邊鳳洵靠過來,嘴裏還說著“髒”,她的眼神很快就暗了下去。


    是的沒錯,他也隻是虛偽的、冠冕堂皇的“好人”。


    謝翾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指擦幹淨了,鳳洵有些緊張,正如秦廣王對他的評價一樣,他隻是一位很年輕的小神仙,在某些事情上,他未經世事的年輕男子無異。


    他拿著沾血的白帕,看了謝翾一眼,替她將外袍拉了上來。


    “衣服上也有我的血,你一起丟了。”謝翾的脾氣來得莫名,她現在覺得鳳洵給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難受。


    “不——”鳳洵隻匆忙吐出了這麽一個字,他本想說“這不是她的血”,但又硬生生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不,不什麽?他不讓自己丟衣服嗎?他憑什麽這麽管著她?


    謝翾最擅長與他對著幹,她也知道鳳洵不想看自己把衣服脫了——她還不知什麽是倫理綱常,也不知何為男女之防,她隻知道她要做鳳洵不讓她做的事。


    於是她又扯了一下礙事的衣服,這一回,她的外袍已完全褪了下來,落在身側,她的動作更像是某些蟲類在蛻皮——對於行走在荒原的野獸來說,這些衣物才是累贅。


    她確實……不以人類的思維來行事。


    鳳洵被她的動作驚得一愣,又怕她繼續脫——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從血海裏撈了這麽一位什麽也不知道的小惡鬼來折磨自己。


    兩人如此近的相處距離,讓他緊張得連每一位神明生來就會的萬般法術都忘了。他也不會粗暴地對待她,手足無措之下,他隻能展開雙臂,伸出手去,寬大的黑底暗金外袍展開,嚴嚴實實把謝翾裹在了懷裏。


    第一次被人這麽抱著,她愣在原地。


    纖密的長睫輕顫,原本憤怒狂躁的情緒瞬間被壓了下來,她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被施展了什麽定身法術,竟然沒有再動。


    她聽到了他急促的心跳聲,還有響在自己耳側緊張的呼吸聲。


    第6章 第六刀


    鳳洵將謝翾抱住之後,自己也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在無措之下做出了這樣事……這可如何是好。


    而且他意外地發現被他圈在懷裏的謝翾竟然不動了。


    這對於謝翾來說確實是一個全新的體驗,之前在她意識混亂的時候鳳洵抱住她,防止她在意識的深淵裏下墜,這對於她來說是禁錮,但現在他圈著她,是切切實實的擁抱。


    這個擁抱比任何法術都好用。


    鳳洵沒再動,謝翾也安靜了下來,兩人就如此僵持了許久。


    直到鳳洵的氣息平複,從緊張害羞的情緒中緩過神來,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抱著一位姑娘如此久。


    “抱歉。”他很快鬆開了謝翾。


    謝翾一脫離他的懷抱,眼神就變得冰冷,她將自己方才的緊張僵硬歸咎於鳳洵的法術,一定是他給自己施展了什麽神仙術法,她才會一動不動。


    “鳳洵,你這是什麽法術?”謝翾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已經忘了方才的爭吵,直接問道。


    鳳洵正替她穿著衣裳,他聽到她的疑問,指尖頓了一下——她竟然覺得這是法術,這樣也……有些可愛。


    他是個好人,平常也不說謊,現在起了些逗她的心思。


    他堅定點頭,問:“是,你要學嗎?”


    謝翾思忖著,她若能在鳳洵這裏學個一招半式,到時回人間也多了些複仇的手段。


    於是她傻傻地點頭。


    鳳洵的手指屈起,在她額上輕輕敲了一下。瞬間,他回過神來,想起自己不應該如此逗她。於是他收斂神色,麵上又含著淡淡的、慈悲的微笑了,這讓他看起來又像不久之前那悲憫的小神仙了——而非是擁著謝翾時那位緊張又無措的少年。


    “騙你的,這不是法術,是人類用來表達善意的擁抱。”他認真對謝翾解釋。


    這回謝翾沒信他,她當他在騙鬼,便兀自低下頭思考了許久,她在回憶方才鳳洵抱她的所有細節,他不告訴她,她自己難道不會學嗎?


    此時的鳳洵已回過身,他將手裏那條沾血的白帕折好,收了起來,桌上的熱水已經溫了,謝翾還沒喝它,好在她現在看起來恢複得差不多了。


    他在思考著自己的事情,聽到身後傳來窸窣的響動也未在意,他隻想著等會兒還要去找秦廣王一遭,讓他以後要少讓謝翾看些人間的東西。


    這個時候謝翾已經從床榻上彈了起來,她擺出的姿態像是捕獵,她是真的打算用這法術來“攻擊”鳳洵。


    於是,她展開雙臂,直接從身後撲到了鳳洵身上,用自己瘦弱的身體將他圈了起來。


    這個擁抱對於雙方來說都像是魔咒,鳳洵端著茶杯的雙手僵住了,他也如不久之前的謝翾一樣停住了所有動作。


    她很輕,就這麽落在她身後,像是飛鳥棲息。


    謝翾很是得意,眼見鳳洵的反應,她自以為她學會的“法術”有了效果。


    “鳳洵,你不教我,我自己會學。”她倒是有些開心了,唇邊翹起淡淡的弧度——她不知道這就是笑,隻是這種情緒牽動著她的麵部開始做出表情。


    鳳洵第一次見如此傻的靈魂,他低眸看著謝翾繞在他身前的手,輕輕歎氣。


    罷了,還是順著她,越是否認她越當真,她從來就不聽他的話。


    “學得不錯。”他挺直著脊背輕聲說。


    黑色的鬼首麵具下已經泛起緋色,這點朦朧的淡紅蔓延到耳尖,他說話的語調還是和緩沉靜。


    “這法術很危險,以後莫要到外邊去用。”他習慣性地教謝翾道理,卻忘了她從來不聽他的話。


    謝翾將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指不安分地撓了撓他的下頜,輕柔又狡黠的聲音響在他耳邊。


    “鳳洵,你等著吧,我要在酆都大開殺戒。”她心裏是這麽說的,嘴上卻輕聲道,“好。”


    鳳洵的喉頭微微動了動,他竟然沒有撇開謝翾亂動的手。


    許久,謝翾自認為她已經禁錮鳳洵足夠久了,她才鬆開他,後者離開房間的時候,腳步有些慌亂。


    ——


    秦廣王在府裏歎了好幾聲氣,上次他帶謝翾去孽鏡台,害得她險些魂體潰散,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往小了說,謝翾是生死簿上沒有名字的惡鬼,她魂體潰散也死不足惜;但往大了說,這人是酆都鬼王要渡化的靈魂,就這麽害她險些魂飛魄散,他真是罪大惡極。


    秦廣王拿手掌蓋在麵上,摩挲了一下,鳳洵沒來罰他,說明此事就此揭過——畢竟,人間的那一眼是謝翾自己執意要看,怪不到秦廣王頭上,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當初帶謝翾去孽鏡台絕不是要圓她的心願,而是出於自己自私的好奇心。


    人間太大,萬千生靈何其多,秦廣王掌管冥界太久,時間長了,對於其中具體的某一個靈魂也不再有慈悲之心。


    經過謝翾上次意外後,他倒是心血來潮去奈何橋看了看。


    秦廣王脫下冕服,換上普通老者都會穿的麻布衣裳,腰間掛著一壺酒,走進了酆都的大雪中。


    奈何橋,忘川河水流淌,對岸是一望無際的酆都,守著冥界的銅甲將軍站姿威嚴,手裏的巨斧散發攝人寒光。


    生死之間,最多離合悲歡,一日之中,秦廣王看到年邁的老者送走年輕的孩子;看見立誓相守一生的情人陰陽兩隔;看見執意為民請命的地方小官跋涉千裏入京,卻被構陷冤枉落入牢獄,最終一顆頭顱合著熱血滾落刑場;看到惡人得誅,萬人稱快……他也看到海上逆著洋流跋涉千裏溯回的魚在初生之地交尾產卵,死在春日,看到生在洞穴裏的草木追逐陽光,瘋長的藤蔓在接觸天光的前一瞬間枯萎死去。


    秦廣王坐在奈何橋邊唉聲歎氣,他不是天生的神明,在很多年以前,他似乎也這麽行走在人間,喝著腰間掛著的自釀好酒。他似乎想起了自己長久居於虛空之上,不再看人間的原因了,生死最苦,對於他這樣的神來說,過多的情緒會影響冥界的公平。


    或許,他應該像孽鏡台一樣,成為一件冰冷的器物,隻是機械公平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秦廣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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