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了摸腰間的酒壺,還想再飲酒,卻發現自己撈起來的酒壺空蕩蕩,他已經將這陳釀喝光了。


    恍惚間,他又想起之前謝翾給他送的好酒,那壇酒出自鳳洵之手,當真是馥鬱芬芳,令人沉醉。


    沒了酒,秦廣王孤零零地坐在奈何橋前,年老佝僂的身子顯得有些落寞。


    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謝翾站在酆都城外,踮起腳掂量了一下守城的銅甲將軍體型。不行,這玩意太大了,不好抱,謝翾決定先放過她的第一個目標。


    銅甲將軍看到謝翾,怒得身體裏的魂燈都亮了好幾分,上次就是她將夢蛇放進他的身體裏,害得他的魂燈險些破碎,沒想到英明的尊主竟然把她救了上來。


    他隻怒目看著謝翾遠去,還是守在原地堅守自己的職責。


    謝翾在酆都城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秦廣王,姓秦名廣王的老頭子。


    就這個討厭老頭吧,她想。


    謝翾輕輕走到秦廣王身邊——她在努力躡手躡腳不引起獵物的注意。秦廣王還在兀自神傷著,抬起頭看到是謝翾也沒什麽反應——這是鳳洵要救的惡鬼,冥界之中,她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他管她做什麽?


    “小惡鬼,是你啊……”秦廣王歎著氣絮絮叨叨問,像一位尋常的老人,“之前魂體潰散恢複了嗎?下次知道人間危險就不要再去看了,尊主不會放你出去作惡的……”


    謝翾聽他的話聽得心煩,準備直接出手,隻彎了身子,坐在他身邊,伸臂一攬,就把這傷心的老者抱在了自己的臂彎間。


    驀然間,她感到有些奇怪,抱著一位傷心的、臉上帶著不知名水珠的老人與抱鳳洵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秦廣王當高高在上的冥界閻王久了,這是萬年以來第一次有人會這樣安慰他,要知道,以前他傷心的時候都是抱著生死簿哭的。


    “小惡鬼,你——”秦廣王愣了一下。


    謝翾還以為自己的學到的法術不起效果,於是她強硬地把秦廣王的腦袋按到了肩膀上。


    “唉——”秦廣王臉上歎氣,又想起自己看見的人間一幕幕,此時的謝翾的擁抱足以治愈許多悲傷的情緒——你看,連一位惡鬼都來安慰你了。


    悲傷的他索性扯著謝翾的袖子,用力抹了一把眼淚,心裏想著自己這個時候要是有個孫女,一定也像她一般大。


    第7章 第七刀


    謝翾在秦廣王用她袖子擦眼淚的時候使勁皺了眉頭。


    為什麽這老頭還能動?是鳳洵的法術不起作用,還是秦廣王太強?思來想去,謝翾隻認為是秦廣王的法力太高強,若是鳳洵自己來,一定能讓他定身。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謝翾的猜測沒有錯,如果這時候鳳洵抱一下這老人,秦廣王也會被嚇得一動不動。


    謝翾覺得自己現在迫切地需要變強,之前秦廣王和她說過在他家的書閣裏有什麽功法秘籍來著,她應該去看一看。


    她慣常沉默不語,將所有謀劃都藏在心裏,此時恰恰是這份安靜讓內心被悲傷攪得洶湧的秦廣王感覺到莫大的安慰,他靠在謝翾肩頭,許久才將臉上的淚水抹幹淨。


    情緒恢複過來之後,他的麵上又恢複了那種神性的威嚴表情。


    “小惡鬼。”秦廣王直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袍,正色道,“此事不要說出去。”


    ——他可不想自己被那幾位同僚嘲笑。


    謝翾愣了好一會兒,她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但她已經在心裏把秦廣王的這句話自動翻譯成了——“秦廣王坐在奈何橋邊哭這件事一定要到外麵去亂說。”


    此時,酆都遠處漸小的風雪裏傳來一道低沉的笑聲,謝翾與秦廣王一起抬頭,循聲看去。


    來人身著一襲玄黑衣裳,腰間垂著枚金色令牌,古樸威嚴。即便他有一張年輕英俊的麵龐,但所有人隻要這麽看著他的眼睛,都會覺得此人經曆過千萬年的滄桑歲月。


    秦廣王像是從凡塵中脫胎來的稚子,世故老練卻還有一顆赤誠之心,而此人卻像是踏於紅塵之上、冷眼俯視的旁觀者——又或者是,執掌者。


    “厲溫,你——”秦廣王“霍”地站起身來,理了理亂了的衣物,他麵上的胡子不安地抖了抖,仿佛自己天大的秘密被熟人發現。


    “小姑娘,秦廣王大人每隔百年——或者是千年,總之,他什麽時候想起去看看人間就會這樣,見笑了。”當厲溫麵上出現微笑的時候,他身上那種冷峻威嚴的感覺頓時消融,如雪山傾塌。


    謝翾收回有些僵硬的手臂,定睛看向這突然出現的黑衣人,她的視線觸到他純淨無情的眼睛,意識到他現在和善的表情隻是拉進與他人距離的偽裝。


    她知道,實際上這黑衣人並不想做出這樣的表情,翹起嘴角眯起眼睛隻是一種禮節性的偽裝,謝翾之所以對他的眼神如此了解,是因為她感覺找到了自己的同類。


    她就這麽直直看著厲溫,眼眸眯起如野獸,她警惕他,也想尋個機會攻擊他、戰勝他。


    秦廣王沒發現身後的謝翾仿佛看見闖進領地同類一般的表情,他的小秘密被同僚發現讓他很是緊張,於是他隻能發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連聲道:“這有什麽好笑的?”


    厲溫抬眼瞥了一眼秦廣王,點了點頭致意,隻徑直朝謝翾走去。


    在他靠近的時候,謝翾感覺自己被一股極強大的力量攫住了,掐得她喘不過氣。秦廣王與鳳洵的修為實力都不在此人之下,但他們會刻意收斂自己的氣息以免傷害到謝翾,但厲溫沒有,他一來便無所顧忌地展示了自己的強大。


    似乎是——他要用這股力量強硬地壓下謝翾,讓她臣服,讓她俯首,讓她跪地求饒——一如過去千萬年來入他所執掌的寒冰地獄那些罪魂。


    瞬間,謝翾感覺自己如墜冰窟,她的腰背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好像有一塊如山強大的令牌朝她壓了下來,她的雙臂撐在身側,拚盡全力才沒有讓自己跌跪在地上。


    “厲溫!”秦廣王發現端倪,沉聲阻止道,厲溫抬起手掌,朝他的方向,往下按了按,示意他噤聲。


    “孽鏡台上,她被審判無罪,就算她是惡鬼,現在也不到是你履行職責的時候。”性子一向軟和的秦廣王此時也變得強硬起來,他不能白白看著謝翾被這位性情冷漠的楚江王帶回十八層地獄去。


    “給一個小小靈魂施加刑罰,還輪不到我親自出手。”楚江王氣定神閑地揉了揉手腕,“尊主說她很想學些鬼修的法術,委托我們來教教她。”


    “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膽敢要成為我們的弟子——”楚江王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語氣已冷硬如冰。


    此時的謝翾已跌入一個仿佛地獄的幻境中——不,它就是真正的地獄,霎時間,刺骨冰冷蔓上腳踝,這股寒意竄遍四肢百骸,似要將她的靈魂凍住,但她始終能保持一線靈識,隻艱難地抬起自己的指尖,往前挪去。


    她並未追究對方為何突然要下此殺手,在她的認知裏,這才是正常的世界,如鳳洵、秦廣王那樣的存在才像是虛假的。


    在這片寒獄中,她努力往前奔去,她經曆過比這還要更可怕千百倍的刑罰,所以此時她竟然掙紮著從這一層地獄中脫離,又跌入一片刀鋒組成的森林中。她之前所居住的酆都隻是狹義上的冥界鬼城,實際上,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冥府地界之下,還藏著更恐怖險惡的——審判萬千靈魂的十八層地獄。


    無數利刃刺入魂體,這直擊靈魂的傷害足以讓許多生前罪大惡極的靈魂跪地哀嚎,然而謝翾緊咬牙關,她明白自己不能在此處失去意識,她努力低下頭去,認真研究刺入身體的刀鋒構造,而後以損失最小的方式讓自己從利刃之下脫身,身後的金屬利刃險些將她的魂體撕碎,但又硬生生保持了一絲完好,讓她能夠站直自己的身子。


    這就是冥界的地獄嗎?謝翾抬眸,遙遙望向天際,在脫離這處小地獄之後,她的魂體又跌入一片烈陽之下,這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陽光,卻又比人間最炎熱的沙炎還要灼燙千百倍,謝翾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開始被曬得皺縮起來,她的呼吸正在被高溫剝奪。她沉淪在痛苦之中,恍惚間,又有快意湧心頭——原來紅塵裏的人死了,可能會到這地獄裏走一遭,她如果殺了他們,到時候,他們也會嚐到這般苦痛!


    所以,不夠,還不夠,她要品嚐更多的痛苦,貪婪的情緒占據感官,她在烈陽下大口呼吸著灼熱的空氣。


    楚江王雙手攏著袖子,冷眼看著謝翾在地獄裏沉淪,他驚訝於她到現在都能保持意識——不久之前,酆都的傳聞說這惡鬼脆弱不堪,被人間的太陽一照就要融化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在謝翾內心升起快意的時候,他也感知到了她的情緒,霎時間,楚江王的瞳孔驟縮。


    秦廣王雖看不見,但他能想象到都發生了什麽,他憂心忡忡道:“尊主讓你把她丟進去了嗎?”


    “哦,尊主讓我好生待她。”楚江王笑眯眯說道。


    “天殺的,那你怎麽敢。”秦廣王跳起來捶了好幾下楚江王的肩膀,力道很大。


    “我原也想好生待她的,就像一位人間的和藹老師。”楚江王麵上露出與謝翾初見時的微笑,此時的他顯得格外和藹可親,“但她——似乎就想看看真實的我。”


    “她要看,就讓她看看,放心吧,這小丫頭不會告訴尊主這件事的。”楚江王語氣篤定——他一開始確實沒打算真將謝翾收為弟子,到時候履行鳳洵的吩咐,隨便教她些皮毛就好了。


    但在看到謝翾之後,他心底的興奮驟然升起,她是——與他們很像的生物。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翾赤著足從被火燒得通紅的銅柱上走過,在盡頭她見到了一隻睜開的巨大眼眸,微弱的堅韌意識支撐著她走到這裏,但在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她猛然間暈了過去。


    楚江王單手拎著被折磨得汗水浸透全身的她,走回了酆都。


    “下個月初八,來寒冰地獄。”他冰冷的聲音響在謝翾的意識裏,這意味著她通過了這位十殿閻王之一的考驗。


    ——不是為了應付上級的任務,而是他真的打算將她收作弟子。


    與此同時,謝翾被他丟進了守城的銅甲將軍懷裏,銅甲將軍猛然間接到這條小小“毒蛇”,感覺自己被塞了一塊燙手山芋。


    “大人!這……她不是我弄昏迷的啊,尊主在上,我什麽都沒做啊!”銅甲將軍無奈喊道。


    即便並不喜歡謝翾,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將謝翾抱到一側,安靜地守著她醒來。


    謝翾睜開眼的時候,隻感覺已經涼透的冰冷汗水貼著自己的身體,遠處,有一道底色為黑卻閃爍著七彩色澤的光影閃過。


    是鳳洵要回來了,她遠遠地便能將他認出。


    如楚江王所預測的一樣,謝翾迅速抖了抖自己的衣裳,再舔了一下蒼白幹澀的嘴唇,她力求讓自己看起來並沒有受過什麽地獄的折磨。


    第8章 第八刀


    “如何?”鳳洵落在謝翾身前的時候,便這麽問了一句。


    謝翾眉頭微蹙,思考著他說的是哪個如何,那邊鳳洵已收了劍沉聲道:“我請寒冰地獄的楚江王過去教你些法術。”


    “楚江王?”謝翾還未回過神來,楚江王是誰?


    “厲溫,我方才感應到他來酆都了,你應當已經見過他了。”鳳洵側過身去,他的視線落在謝翾身上,看到了她蒼白的唇與被汗水浸透的衣襟。


    謝翾愣了一下,心道果然是鳳洵讓那厲溫過來給自己來了個下馬威,他以為這樣自己就會乖乖聽話嗎?


    她抿唇不言,並未對鳳洵說出真相,隻將所有責任都歸到他身上。


    “見過了。”謝翾轉過身去,她徑直從酆都的高高城牆上走了下去。


    “衣裳怎麽如此濕?”鳳洵察覺了一些端倪,問,“是楚江王他讓你感覺很緊張嗎?”


    “不是。”謝翾否認,並且很快拉了個背鍋的,順帶把秦廣王的糗事宣揚出去,“是秦廣王哭了。”


    “我聽說過這件事,聽說秦廣王每隔一段時間就忍不住去看人間然後暗自神傷。”鳳洵追上了謝翾的步子,整個酆都也隻有謝翾會用這樣愛答不理的態度對他,偏偏他還喜歡陪在她身邊。


    歸根結底,他看起來似乎也隻是一位不到二十的少年,他倒更願意旁人以同齡人的姿態與他相處。


    “他拿我的衣服抹眼淚。”謝翾氣鼓鼓,“鳳洵,你教我的法術沒用。”


    鳳洵忘了上次謝翾將他的擁抱誤認為法術了,他的語氣略帶疑惑:“我沒教你法術。”


    不是他不想親自教謝翾法術,而是他所掌握的術法要以神軀為基礎,大多屬性光明純正,對妖邪鬼體克製作用極強,謝翾是惡鬼,修行他的法術無異於引火自焚。


    “我偷學的。”謝翾得意。


    她的步子頓了下來,回身用一種偷襲的姿態飛速撲進了鳳洵的懷裏,她的速度很快,鳳洵躲閃不及——又或者,他並不想躲開。


    走到一半的城門旁,酆都黑沉沉的城牆磚上映著他們相貼的身影,謝翾撲上去的時候感覺到了鳳洵促然加快的心跳聲。


    鳳洵果然是愣住沒動了,謝翾卻疑惑起來,所以……為什麽隻對他有用?


    “為什麽……隻有你?”她喃喃自語,抬起頭來仔細觀察鳳洵,即便用鬼首麵具擋著,依舊能看得出他有一張俊朗得超脫凡俗的臉,他能以自己的皮相吸引世界上大部分人,但不包括謝翾。


    在謝翾眼裏,他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再加上一張麵具,僅此而已。


    她冷漠得有些冰冷的眼睛裏盛著直白的疑惑,這般純粹的情緒表達讓鳳洵再次害羞起來,你看,她明明什麽也沒想,自己卻亂了心神。


    鳳洵想,她看起來這樣傻,卻有些可愛。


    他一手執劍,一手微微抬起些許,指尖觸了一下謝翾的發尾。


    “謝翾,我說的話你是一個字也不聽,這擁抱不是法術。”鳳洵竟然沒有推開她,隻是挺直著脊背認真回答。


    謝翾沒信,自己方才就是偷襲得手了,他沒動,這怎麽不能算是神奇的法術?


    她更加緊地抱住他,像是緊緊咬住自己的獵物,抬起頭去,死死盯著鳳洵追根問底:“鳳洵,這不是法術的話,為什麽你突然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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