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翾能猜到捧著鳳凰羽去求見鳳洵的傻子就是原來的楚景尋,是楚景尋要鳳洵回到人間做一些事情,一個傻子能有怎樣的囑托?


    謝翾想不明白,她不理解那個傻子對隻有幾麵之緣的禹國公主的愛意。


    這個問題隻有鳳洵才能回答她,謝翾裹緊了自己身上的衣袍。


    “說起來小惡鬼你身上衣服,也是鳳凰的尾羽呢。”秦廣王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的衣服?”謝翾這才發現自己還習慣性穿著鳳洵送給她的那件衣裳,這衣服不沾髒汙,也可以隨時變幻款式,方便得很,她幾乎沒有換下來過。


    這衣服原來是……鳳洵的尾羽?


    “上次忘川河畔,我不是用你的衣服袖子擦眼淚來著嗎?那天我晚上回去細細想了想,才發現你的衣服材質不一般……”秦廣王歎氣。


    “我也有鳳凰羽,楚景尋那傻子也有鳳凰羽。”謝翾問,“不都是鳳凰羽,為何之前我說話鳳洵一個字也不聽?”


    “那傻孩子手裏的鳳凰羽特殊。”秦廣王負手說道,“你身上是小尊主梳理羽毛時候自然脫落的尾羽化作的,但那一枚——”


    到這裏,秦廣王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言語,他太囉嗦以至於一不小心說了些不該說的話。


    “那一枚?”謝翾眯起了眼睛問。


    “總歸……你去了上界自己問問小尊主吧。”秦廣王撓了撓頭道。


    謝翾抬起下巴道:“我現在不是酆都鬼王嗎,你還敢有事情瞞著我?”


    她學得倒是快,現在都學會用自己的身份壓人了。


    秦廣王汗流浹背,他不住擦著臉上的汗道:“那一枚自然更加珍貴,被鳳凰賦予了更重大的意義。”


    謝翾沒再追問,她知道在秦廣王這裏問不出結果了。


    她徑直來到閻羅殿前,準備去見人間的故人,她知道是哪一位皇族最想見她。


    緩步走入殿內,謝翾看到身材高大的楚逢川緊緊護著身後的楚逢雪,見她走進,楚逢川的眸中很快出現恨意與警惕,下意識將楚逢雪更緊地保護了起來。


    “躲得那麽嚴實怎麽是要見我的模樣?”謝翾倒是笑了,她無視楚逢川,直接看向他身後躲著的楚逢雪。


    楚逢川手執銀槍,朝謝翾走出幾步,竟擺出了攻擊的姿態,他們知道後來是謝翾將皇族屠殺殆盡,雖然他們不是死於謝翾之手,但……若他們沒有在祭天大典那一日死在不明黑霧的手中,他們也一定會被謝翾殺了吧。


    這般惡毒凶殘的人,為什麽到了冥界還備受尊敬?楚逢川怒目瞪著謝翾,卻被秦廣王先行出手,將他擊退幾步。


    “閻羅殿內不見兵戈,楚逢川,把你的武器放下。”秦廣王提醒楚逢川。


    此時,楚逢雪終於從楚逢川身後站了出來,她盯著謝翾問:“翾姑娘,先前你一直在騙我?之前我流落到冥界也是你把我藏了起來,若是我再晚幾日離開冥界我的肉身就死了,對不對?”


    “你放我離開冥界,不是因為可憐我,而是因為你要我幫你對謝如扇傳話?”楚逢雪一步步朝謝翾走了過來,每走一步便拋出一個問題。


    謝翾微笑地點頭,她沒有否認自己做過的所有事。


    “你殺了我的父親,我的父皇,我的皇兄皇姐——你——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楚逢雪終於朝謝翾喊了出來,她無法接受自己信任的人做出這樣的事。


    “是親人,也是罪人。”謝翾歪頭微笑地看著楚逢雪,她並未因對方的憤怒而感到歉疚,她始終不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她繞過楚逢川,來到楚逢雪麵前,將她的手腕舉了起來,這位小公主還穿著死前的衣飾:“我的小公主,看看你手上的金鐲子,看看你滿身的珠寶,它是你的父皇賜給你的禮物,每一件精致無雙的飾品背後是工匠嘔心瀝血的打造,他們為了趕上小公主你的生辰,沒日沒夜地在昏暗的燈下琢刻——有的工匠眼睛都瞎了,老的時候還腰彎得都直不起來,明明是那麽高的個子,佝僂著背的時候比你還矮。”


    “為什麽不能殺他們呢?”謝翾俯身,端詳著自己麵前這位無罪無罪天真的小公主,“他們現在還在十八層地獄接受審判呢?人間的律法無法審判他們,到了冥界,自然會有公平。”


    “你……”楚逢雪瞪大眼與謝翾對視,有些不敢相信謝翾口中說出的話,這是她一輩子也見不到的畫麵,真的是那樣嗎?她手中那些精美的首飾後是瞎眼殘疾的工匠嗎?


    她哭著想要將手上的金鐲子褪下,但在她死亡時,她的模樣就定格了,所以她無法將這金鐲子扯下,反倒是險些將自己的魂體拽傷了,手腕處扯出一道道紅痕。


    楚逢川一把抓住了楚逢雪的手,讓她冷靜下來,他隻是低眸冷靜地看著謝翾,他恨她殺了自己的家人,但他不覺得謝翾做錯了,他深知自己出身於一個怎樣罪惡的皇族,但他不得不為了自己國家百姓去守衛邊疆,這是他的國家,他的信仰,一如他的軍隊中心飄揚著的鳳凰圖騰。


    現在,楚逢川隻關心一件事。


    “皇族不再信仰鳳凰了,是嗎?”


    “大皇子殿下,你是唯一一位信仰鳳凰的皇族。”


    “他們相信了什麽樣的神明。”


    “將你們殺了的神明。”謝翾笑。


    “我願入十八層地獄。”楚逢川咬著牙說,“我——不曾保護好我的信仰。”


    “你無罪。”謝翾指尖出現審判之力的金光,在楚逢川的眉心點了點,“丟失了自己的信仰不是罪,人這是人而已,不是誰的信徒。”


    謝翾安靜地看著這對兄妹雙雙步入輪回,他們會忘卻所有記憶,來世變為普通人或是別的草木精怪,萬物自有定數,誰也無法預測,存在於天地間的所有生靈都是自由的,人是如此,神也是如此。


    送走這兩位並不是死於自己之手的皇族兄妹,謝翾留在閻羅殿裏處理了一些冥界的卷宗,鳳洵將這個酆都鬼王的位置留給了她,她竟然也真擔負起了責任。


    她批閱了許久,直到天色微暗,秦廣王早已無聲地離開。


    謝翾放下筆墨,走出閻羅殿,殿外已有一隻高大的冥獸在等著她,它似乎能感應到謝翾何時想要歸去。


    謝翾想,現在是時候回到她和鳳洵曾經住著的地方了。


    於是她直接坐上了冥獸的脊背,摸摸它的腦袋,仰頭麵對著冥界夜晚的落雪。


    “走,回家。”她如此對冥獸說道。


    第60章 六十刀


    入夜, 天上的雪比往日更大,因為凡間死去的人變多了,謝翾斬斷皇脈解放了所有人類的靈竅,他們也能擁有那神奇的靈氣, 擁有力量的人類擅長製造混亂。


    謝翾伸出手去, 托住落下的雪,或許是凡間的死去的人太多, 連這潔白無瑕的雪花都染上了一絲殷紅色, 她想, 若是鳳洵還在冥界,一定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 隻一呼吸的時間,人間就死去千萬人, 她應當是罪惡的,但是斬斷一處本不該存在的皇脈又如何有罪?混亂、殺戮、掠奪與抗爭, 這本就是人類麵對一種新力量時本該經曆的階段。


    她狠得下心去斬斷皇脈, 是因為她本就沒有感情, 但若她真的沒有感情,不久之前在地獄裏落下的淚又是怎麽回事呢?


    謝翾慢慢看著掌心帶著血色的雪花融化,冥獸帶著她飛奔過寂寂的酆都城, 這裏的所有鬼修幾乎都離開了冥界, 他們去往人間去爭奪那剛剛釋放出來的靈氣, 冥界不過是一座靈魂的囚籠。


    冥獸在謝翾與鳳洵曾經住著的宅邸前甩了甩尾巴,謝翾從它的背上跳了下來, 她緩步走上前去, 在門前階下走出一串淺淺的腳印,她冰冷的手覆上紅棕色的木門, 往內裏使了使勁,推開了這扇塵封已久的大門。


    院內栽著梧桐樹,謝翾記得鳳洵總是在這樹下練劍,他的劍術似乎總是那樣生澀,堂堂上界的小神仙難道沒有一把像樣的配劍嗎?但謝翾也記得竹劍的劍鋒劃過冥界的雪與霧,發出颯颯響聲,比落葉被踩碎的聲音更溫柔綿長。


    她還記得,自己離開冥界的時候,鳳洵就站在這株梧桐樹下,一隻手覆在鬼首麵具上,麵對這她離開的方向緩緩摘下自己遮顏的屏障,他即將對她展示真正、完整的他,而她離開了。


    冥獸奔向院內一角小小的園圃裏,屈起了腳,兀自嚼著身邊堆好的草料。


    它是這個房子裏唯一的還鮮活的東西了,謝翾朝它走了過去,卻看到冥獸在地上胡亂劃拉著自己的蹄子。


    謝翾撥開遮著地麵的草料,隻看到懵懂無知的冥獸在地上胡亂畫了兩個幾乎要看不出形狀的小人,一對小人可能是在牽手,也可能是並肩坐在廊下,或許是相擁著與冥獸行過迷霧,總之,謝翾看不出這兩個小人的動作,但她知道,在冥獸的眼中,這對小人是一直在一起的。


    在那樣單純的獸類眼中,他們就應該在一起,而她與鳳洵離開之後,這隻冥獸也不知道有多孤獨,孤獨到在地上劃出一些蹩腳的畫麵。


    又不是她把它撿回來的——


    又不是她給它親手梳的毛——


    又不是她給它取的名字——


    謝翾一隻手使勁揉了揉冥獸的腦袋,指關節屈起,將它有些打結的毛皮梳順。


    “小明。”她叫出這個簡單至極沒有任何創意的名字。


    冥獸馬上抬起腦袋看她,烏黑的眼睛亮晶晶,它溫馴地舔謝翾的掌心,它不會怨謝翾離開了多久,它隻會因為她的歸來感到欣喜。


    “你怎麽和他一樣傻?”謝翾低頭問。


    冥獸歪著腦袋看謝翾,它沒聽懂謝翾的話。


    謝翾摸了冥獸的腦袋許久,她的大半個身子都在冥獸棲身的棚窩外,起身的時候,背上落滿了雪,不冷,但重,雪塊簌簌落下,謝翾這才想起,有鳳洵在的時候,冰冷的雪從不會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他是熱烈的鳳凰,似乎能融化世上一切寒冰。


    謝翾站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她回身去看那熟悉的門廊,以前鳳洵就在那廊下教她看書習字或是做些別的事。


    夜晚謝翾睡不著,會從二樓的房間窗戶往外望,有的時候她看到鳳洵在練劍,又有的時候他就靠坐在廊下抱著劍看落雪發呆。


    謝翾覺得奇怪,她會忘記很多無關緊要的信息,但與鳳洵有關的一切都曆曆在目,鮮活得像在昨日,他有什麽重要的呢?他不是她的仇人,也與她沒有任何利益關係,她不該把他記得那麽深刻。


    困惑,謝翾隻能將自己目前心底湧起的念頭歸結於這個字眼,她想,她隻是習慣了有這麽一個人在身邊。


    去人間的時候鳳洵也不在,她也沒有多思念他,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那位楚景尋是鳳洵,她不也和“楚景尋”相處得很好嗎?


    或許,她隻是需要這麽一個人在身邊,就像她睡覺時候會下意識緊緊抱住的被子,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就是會不適應。


    去上界找他吧,找他那所謂父親又或者是別的與他相似的人,與他有一樣的麵孔一樣的氣息,她一定能習慣。


    謝翾在片刻的思考裏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一旦眼前不是迷霧,她便不會再困惑。


    於是,她堅定地朝自己房間走了過去,但在走到一層鳳洵房間門口的時候,她還是生生止住了步伐。


    她隻來過鳳洵的房間一次,進去的時候還是變成了貓被他抱在懷裏,那時候她隻關心他背後是否有傷疤,卻從未注意他生活的環境。


    謝翾還是推開了門——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對他如此好奇,分明不久之前他們才剛拜過天地。


    不出謝翾所料,她看到一個極其簡單的房間,屋內所有陳設都沒什麽特別之處,稱得上樸素,鳳洵似乎沒有屬於自己的愛好,他不收藏珍貴器物,房間裏連放劍的劍架都沒有,隻在桌上有一處長年擱放竹劍的痕跡。


    撩開門簾,繞過屏風,謝翾看到鳳洵的床,床簾整齊拉起,床上的枕頭與被子都方正規矩地鋪在正中心,沒有一絲偏倚,唯獨床邊的書架上擺了些書頁。


    謝翾坐在他的床邊,隨手抓起一本書,這書名她熟悉,是她讀過的,她似乎還在這本書上寫過一些與鳳洵有關的話。


    “傻子”在謝翾這裏幾乎不能算作是罵人的話,但她翻開這頁書,一抖紙張便停在了她曾經塗鴉過的那一頁上——因為這一頁鳳洵翻開過太多次,所以書頁磨損,很輕易便能翻到這裏。


    謝翾看到自己以前用稚嫩的筆跡寫著的“鳳洵,傻子”這幾句話,她“啪”地一下把書頁合上,原來鳳洵睡前就看這些東西,其他書裏的內容也一樣,藏著的書頁上都有她的塗鴉,鳳洵還教過她繪畫,她在書上塗了個鳳洵的簡單模樣,這他也留了下來。


    鳳洵無趣無聊到了極致,似乎他的興趣就是謝翾,她是他永遠波瀾無驚的海洋上掀起的唯一波瀾。


    他說,他最親密的人叫他鳳洵,這不是在哄她,是因為他最親密的人確實——隻有她。


    這是怎樣孤獨的一個小神仙?謝翾靠在他的床榻邊,慢慢翻動著這些早已熟讀的書,最後看到無聊,自己睡了過去。


    攤開的書落在她的胸前,一夜寂靜,落雪無聲,再不會有另一人的聲音響起。


    醒來後的謝翾幹脆沒有多休息,很快便又去寒冰地獄那裏修煉了,她對於天地規則的領悟比尋常人類更加透徹,所以她的修煉速度突飛猛進,讓厲溫都感到詫異。


    也不知是多少年歲過去,厲溫問她:“想要去上界的心就如此迫切嗎?”


    謝翾歪頭看著他,困惑道:“我似乎隻剩下這一個目標了,我是惡鬼,沒有感情,不會享受人生,也不會品嚐所謂的情感,更不能從外物的享受中感到愉悅,如果沒有目標,我又是什麽呢?”


    “真可憐啊。”厲溫低眸看謝翾,“你與神無異。”


    “神也如此悲哀?”


    “或許?”厲溫將問題拋回給謝翾。


    下一刻謝翾已出招,這一回她帶著戰勝厲溫的信心,她要以冥界鬼王的身份回人間去上界,去見那個——與鳳洵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就像是她睡覺時總會抱著的被子,他離開了,她不習慣。


    又或者說,她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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