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去到他身邊,若他不願,就把他綁過來——反正,她一定會想辦法擁有能把他強行帶回冥界的力量。


    謝翾不知這種念頭是否與情感有關,它更像是執念,又或者是占有欲,她需要他,就像魚需要水,若他不在,她便委頓成沒有生長方向的枯木,這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生靈的悲哀。


    她的一生在被仇恨驅動,這一次,又是被什麽吸引著向前呢?


    虛空宇宙中,謝翾雙手抓著巨大的黑刃,這一回,如山河傾覆的力量摧枯拉朽地擊破厲溫周身所有防禦——他已有接近神明的實力,卻在謝翾無匹的力量下毫無抵擋之力,謝翾更像是某種純粹的修煉機器,隻要給她一個目標,一個終點,她就會堅定地朝那裏前行,無可阻擋。


    黑刃在厲溫眉心處停下,謝翾立於星辰之上,垂眸看著自己曾經的——或許稱得上是師父的人,她的周身金光環繞,審判之力已凝實到她的舉手投足都能改變周遭靈魂的命運軌跡。


    “這樣……夠了嗎?”她輕聲問。


    “打敗上界的次神已經足夠,但他還不夠。”厲溫與謝翾對視,“但你不需要打敗他,你隻是想要去見他。”


    “隻是見一麵,這樣已經足夠,我們隨你出發,整個冥界都聽候您的差遣,您是鬼王,您的意誌便是我們前進的目標。”


    謝翾翻手收起黑刃,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形一奔便往地獄之外衝去,她落在巨大冥獸的脊背上,直接往上界的方向前進。


    現在她幾乎與冥界這個精神空間融為一體,她往哪個方向走,這個獨立的空間便往哪個方向飛遁,所以,當冥界與上界兩個界外空間相觸碰的時候,就像是兩個透明泡泡相遇了,有二者主人的強大力量支撐,泡泡不會破碎,它們隻會——融為一體。


    那一日,梧桐神樹上的神之境第一次迎來的黑夜、迷霧與飛雪。


    第61章 六十一刀


    上界從未有過黑夜, 那些曾經虔誠信仰神繭的人類曾見鳳凰誕生時天地驟明的奇景,所以他們認為神明的居所不該有任何陰霾。


    當濃霧染上他們神袍上莊嚴花紋時,終於有一位次神察覺不對了,他伸出手去, 接住天上的落雪, 千萬年未曾得見的冰冷融化在他的指尖,隨之而來的是一道幽影。


    謝翾出手沒有任何猶豫, 黑刃一閃, 次神伸出的手被砍斷, 過了一瞬才有大量的鮮血噴湧而出,和著雪一起落下。


    “說到底, 也不過是人。”謝翾舔去唇邊的鮮血,呢喃著說道。


    “你——”次神猛然抬頭看向謝翾, 往後疾退著躲避,他看到在謝翾身後出現的虛影, 是冥界的十殿閻王——那些曾經被殺死、驅趕到亡者之地的失敗者。


    他們不是一步也不能踏出冥界嗎?這裏是上界, 他們來此不會魂飛魄散嗎?


    又或者是——這上界已經被冥界汙染了?


    可他們從何處來的這般強的力量?


    次神無悲無喜的眼眸看向謝翾, 他捂住自己受傷的手問:“你就是斬斷皇脈之人?”


    謝翾低眸慢條斯理地擦著黑刃上的血跡,輕飄飄的笑意落在臉上:“是鬼。”


    她倒也沒準備出手,隻道:“鳳洵在何處?”


    “那是誰?”次神問。


    “你們的主人, 神王。”謝翾換了個說法。


    “神王大人也是你這從冥界來的孤魂野鬼可以見的?”次神站直了身子, 金光環繞在他手臂上的傷處, 瞬息之間他掉落的手已經接上。


    謝翾輕笑,自言自語道:“躲著我?”


    “他覺得你們能攔住我?”謝翾的身形如鬼魅般飄遠, 那站在金殿之下的次神瞪大的眼睛變得無神, 謝翾衝至前方,衣袂安靜落下, 抬起的指尖勾著從他身體裏扯出來的魂魄,揉捏把玩著,因靈魂遭到了重創,次神留在原地的身體痛苦地扭曲倒下。


    厲溫在她身後看著自己這位舊識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留在上界的這些次神是最初誕生在梧桐神樹附近的最後一批人類了,皇族死於有限的壽命,他們反抗失敗早已入冥界,隻剩下這些看似中立隻忠心於神明的次神還活著了。


    “這就是忠誠嗎?”謝翾歪著頭用審判之力體會著這位次神的一生,他們見到鳳凰從神繭中誕生,跪地叩拜,他們為鳳凰準備世界上最華美的宮殿,為他創造最超脫凡間的無塵之地,為他冠以神王之名,請來最好的老師教他人間的道理。


    神也需要學習人間的道理?未免有些滑稽可笑,他們告訴鳳凰,這個世界上有一條已經不知存在多少年的皇脈,它或許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它保存著足以顛覆人間的可怕力量,亦在保護著那些弱小的人類,而人間的規則,就是世界的規則。


    人誕生於神明之前,所以他們可以憑借自己想象肆意將所謂神明塑造成他們想要的樣子,要他高坐廟堂不問世間事,要他的眼睛永不看向汙濁人間,要他超脫於三界五行之外,一如懸掛於天際的日月,人間是人的人間,而不是神的人間。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會盼望著那枚神繭中當真孕育出生命來。


    謝翾在次神的記憶中看到了幼時的鳳洵,那些次神匍匐在他腳下,尊稱他為神王大人,他那時還未化形,華貴的尾羽上還帶著一絲茸毛,低下的眼眸憐憫地看著跪地的人類,他不解人類的行為,卻又不忍心傷害這些脆弱的生靈。


    即便次神記憶中的小鳳凰隻是一隻還未化形的雛鳥,但謝翾依舊能看出他的眼睛與鳳洵一模一樣,溫潤善良,無私悲憫。


    是他啊,就是他。


    謝翾的神識再往後探索,想要在次神的記憶裏再搜尋一些有關鳳洵的畫麵,但時間線戛然而止在他十九歲生辰那一年,那段記憶似乎被濃霧遮蔽,就連運用審判之力的謝翾也無法看清之後發生的事情。


    她的手一揮,次神的魂魄跌坐在地上,他踉蹌奔向自己的肉身,卻被厲溫冷著臉攔了下來。


    “他為什麽不見我?”謝翾低頭,居高臨下問次神。


    “神王大人若想見你,需要你親自來到上界嗎?”次神死死盯著謝翾說道。


    “之後的記憶呢?”


    “時間太長,忘記了。”


    謝翾將次神的魂魄投入地獄中,她不知道這個高貴的魂魄該當何罪,但她說他有罪,他便不可饒恕,現在她才是規則的書寫者。


    她的心情有些不好,行事也恣意無端,抿著的薄唇像是在與鳳洵賭氣。


    對,他說得對,鳳洵為什麽不來見她,他是天地間最厲害的神王大人,他若想,為何不到冥界去尋找她?他為什麽要死在她麵前,他分明不會被那時候但她殺死,逗著她玩就如此有趣嗎?


    謝翾有些惱,所以在登上神殿的時候,她下手也沒有絲毫留情,一具具身著高潔神袍的次神倒在潔白的階梯上,他們的身體組成謝翾往上攀登的階梯,鮮血蜿蜒著留下,匯成河流。


    有次神想要向神王求救,朝那緊閉的神殿大門無助地伸出手去,然而他們顫抖的手不管抬起多久,也沒等到他們神明的回應,次神們比誰都清楚,藏在神殿裏的那雙眼睛可以看清世界上的每一處細節,他不可能對上界發生的慘案一無所知,一場殺戮就發生在一門之外,他卻不肯伸出手來救一救他親愛的、憐愛的信徒。


    可他……分明不是這樣的呀?次神們還記得他們小心翼翼抱上神殿的小鳳凰,那時候的小鳳凰還會側過頭輕輕啄了一下他的掌心,他的眼睛就是真正的無私神明,善良無瑕到令人嫉妒的地步。


    為什麽這樣了呢?


    謝翾的腳踩上最後一位次神抬起朝神王求救的手,她浴血而來,不惜犯下這樣的殺業也要來找鳳洵。


    思念他,如此思念他……謝翾的腦海裏一直重複著這一句話,她本就是執念極深的惡鬼,以前的執念是複仇,那麽現在是什麽呢?


    她的手搭在神殿的大門上,身後的天上神界已經徹底與冥界融為一體,她即將把這整個單獨的界外空間吞陷,而端坐在神殿內的神王大人無動於衷。


    剩下最後一隅屬於神王的居所她無法再入侵,所以她隻能推開這扇門,親自走過去見他。


    金光落入昏暗的神殿,驟然將端坐於中央的神王大人照亮,那張謝翾曾在混沌空間裏見過的臉,那張藏在鳳洵鬼首麵具下的臉落入謝翾的視線。


    是他,確實是他,冥界的人說他是鳳洵的父親,他有一張與鳳洵一模一樣的臉。


    謝翾剛剛經曆好幾場慘烈的戰鬥,她身上還披著鳳洵送給她的、鳳凰尾羽製成的衣裳,漉漉鮮血順著裙擺滴落,她顯得那樣狼狽,他卻從容安定。


    “鳳洵。”謝翾對著這張臉呼喚。


    神殿中央的人無動於衷。


    “神王。”謝翾又喚。


    神殿中央的人終於抬起眼來,與謝翾對視。


    謝翾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了他麵前,她身後的神殿大門緩緩關閉,她徹底走進了屬於他的單獨空間。


    “你——”謝翾仰頭,死死盯著他那熟悉的下巴與薄唇。


    她抬起手,將他的上半張臉遮住了,這樣她才能找到一絲熟悉感覺。


    “鳳洵呢?”


    “我不是他。”神王大人緩緩啟唇。


    “他在哪裏?”謝翾問。


    “他死了。”神王大人平靜說道。


    謝翾捂著他眼睛的手緊了緊,指尖按住他冰冷的太陽穴,最後卻又收回了手。


    她盯著他瞧,有些氣急敗壞,她低頭揪住了他衣服,神王大人身上的衣服分明與她這件裙裳的氣息相同。


    “你是誰?”她問。


    “謝翾,你的問題很奇怪,我是神王,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嗎?”神王低眸注視著謝翾揪住他袖子的手,她滿手都沾著次神的鮮血。


    神王不知從何處扯出一塊白帕,將她的手擦淨,便又端詳著她:“我見過你——在梧桐神樹裏。”


    謝翾那時候追著他,想要看看他的臉,卻從未注意過自己身後的鳳洵。


    她眯起眼,不想去回憶梧桐神樹裏發生的事,她不能去回想那時她回過身看到倒在地上、被她忽視的鳳洵。


    那時候他看著她,眼神是那樣的愛意滿盈,而她卻追逐著另一人的背影。


    “更早的時候,我也見過你,你在夢裏扯了我的袖子,像現在一樣。”神王端坐於神殿之內的時,身上那強大的氣息收斂,他似乎在照顧著謝翾的脾氣,放任她肆意妄為。


    “鳳洵,我問你鳳洵呢!”謝翾用了力氣扯了他的袖子,迫使這位神王大人低下頭來,她抬頭,麵頰湊得很近,逼問道。


    “謝翾,他死了。”神王對謝翾的問題有些困惑,“死了就是死了,是再也回不來了。”


    “他不會突然有一天再出現在你麵前,也不會有什麽特殊的身份可以假裝死了,他確實是死了。”神王對謝翾陳述冰冷的事實,“我也不是他。”


    謝翾大口喘息,她覺得自己有些呼吸不上來:“他是鳳凰,是神,有什麽可以殺了他?”


    “他愛的人。”神王抬手撫上謝翾的臉,“神所深深愛著的——人。”


    謝翾怒得扭頭咬住他的手,力道很大,直將他的手指都咬住兩道清晰齒痕:“那你呢,你又是什麽?”


    “謝翾,我是神王。”


    “你和鳳洵是什麽關係?”


    “外麵如何說我們的?”


    “你是他的父親。”


    “那便是。”神王麵上露出一點罕見的微笑。


    謝翾扯過他衣襟,她顯得有些蠻橫不講理:“你說清楚,那他的母親是誰?”


    神王麵上出現一種無所謂的表情——他無所謂自己的謊言有漏洞:“沒編好。”


    “如果你隻是想要鳳洵,想要這麽一隻鳳凰陪在你身邊,你可以來尋我。”神王將自己被謝翾咬著的手指抽了回來,他對她倒是很寬容。


    “鳳洵——”謝翾自然不要什麽神王,她要找的就隻有鳳洵。


    “死了。”神王輕描淡寫說道。


    謝翾手中黑刃再次出現,她想殺了神王,但在看到這張與鳳洵一模一樣的臉時,她還是收住了手。


    她不會再……殺他第二次,她不想看到這樣一個人再次倒在血泊裏,倒在她的懷裏。


    神王扭頭走向神殿中央,他又坐回屬於自己的神位了,然而他隻是雙眸空洞地看著前方,並沒有做自己的事情。


    謝翾以為他在看人間,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去感應外界,他隻是坐在那裏發呆,若不是還有生命與呼吸,他與真正的神像無異。


    “過來。”謝翾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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